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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溫昭容篇

六月初十,晴。

今年的夏日來得格外早,天氣猛地便熱了起來,前一日明明還穿著春裝,後一日就熱得喘不過氣。

這時候住在山裡的好處便顯現出來的,日日都有人拖家帶口地上山來,美其名曰想我了來看看我,實則只是想要尋個地方避暑而已。

我將從昌光公主那裡拿的驅蟲藥分給她們,仔細地交代她們需要注意的事。

“晚間若是想出門,一定要注意些腳下,上個月江笙就被樹根絆倒扭了腳,一直到現在還在我這裡賴著。”

“院子西邊的籬笆上頭住了一窩鳥兒,雛鳥剛孵出來,雌鳥正是警惕的時候,你們沒事別往那邊逛,那鳥兒極記仇,被嚇了這一回,以後日日都要往你頭上拉屎的。”

“要是屋子裡忽然出現一條蛇也不要驚慌,先仔細瞧瞧是什麼樣的,若是一條翠綠的小蛇,它叫翠翠,是我養的,咬人不疼也沒毒。”

齊子明舉起手來:“那若不是綠的呢?”

“那你就可以叫了,”我說,“除了翠翠,旁的蛇大都是有毒的。”

齊子明白著臉,拉了拉白琪琪的袖子,小聲說道:“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

白琪琪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靠在藤椅上:“想回你自已回吧,我那舞坊前些日子忙得不行,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兩天空,可不想回去。”

齊子明期期艾艾地看向我:“容容,你能不能將翠翠先關起來?”

我撓了撓頭:“平常是養在缸裡的,前幾天不知怎地爬出來了,現在我也不知道它在哪。你們誰要是在屋子裡瞧見它了,喊我一聲就成。”

旁的也沒有什麼了,我剛要給她們倒茶,就聽見外頭傳來一聲怒喝。

“昭昭!你給我下來!”

一見有熱鬧看,屋裡的幾個人都向門口擠了過去,連江笙都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面。

一出門我就看見顏如玉怒氣衝衝地追在昭昭後面,而昭昭……

昭昭正騎在一頭豬背上。

我先是大喜,想著小白懶得不行,今日倒是反常,竟捨得起來動彈了,跑得還挺快的。

再定睛一看,頓時大驚失色,昭昭騎的哪是小白,分明是一頭經常在院子附近閒逛的野豬!

“昭昭,快下來!”我也跟著在後頭跑,生怕那野豬一發狂,就將昭昭掀了下去。

昭昭卻根本不覺得如何危險,看我們追過來,發出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

那野豬不知是怎麼鑽進來的,眼下院門被關上了,它跑不出去,只能繞著院子來回轉。

我和顏如玉追了幾圈,就累得扶住膝蓋,直喘粗氣。

顏如玉早已追了半晌,這會兒比我還累,她指著我,從手指到聲音都在顫抖著:“你……你……你……”

“我……我……我就只養了小白啊!”我也抖著說,“小白……很乖的,昭昭以前騎……它都不動……”

“我說昭昭怎麼……怎麼敢騎豬!”顏如玉對我怒目而視,“果然是你慣的!”

我不敢說話,其實也就是之前昭昭來的時候我帶她與小白玩了幾次而已。

誰知道今日院子裡竟然有頭野豬呢?

誰知道昭昭才五歲,竟然能自已爬到野豬背上呢?

“還是……還是先把昭昭抱下來吧!”我心虛地轉移了話題,“那可是頭野豬,萬一摔下來……”

顏如玉面色大變,不知從哪裡又生出了力氣,追著那頭豬就去了。

眾人也沒有一直在旁邊看熱鬧,都跟著去追。

那野豬更是受了驚嚇,慌亂間竟一頭撞在了院門上,一動也不動了。

昭昭跳到了地上,笑嘻嘻地:“娘,吃肉~”

顏如玉拽過她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了一番,見她沒有受傷,柳眉倒豎,當即就抬起了巴掌。

“哎呀呀,小孩子家家,調皮些是常事,說上兩句也就罷了,別動手呀!”

“就是就是,昭昭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你同她說清利害,往後她就不敢了!”

“那野豬可不是好惹的,我鄰居的嫂子的二伯母的外甥就被野豬撞了,腸子都出來了!”

“昭昭快到姨姨這裡來,你娘要打你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勸著,臉上卻都是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卻見顏如玉的手一轉,替昭昭撣著衣裳上的土。

“豬有什麼好騎的,”她說道,“下回娘帶你去找周姨姨騎馬去!”

昭昭笑得花兒一樣,“吧唧”在她臉上親了一口,甜甜地說:“謝謝娘,娘最好了,我最喜歡娘了!”

眾人異口同聲地“嘖”了一聲:“散了吧散了吧,她嚇唬人的。”

顏如玉得意地對眾人挑了挑眉:“我家昭昭是天底下最乖的孩子,你們想看我打她,做夢吧!”

“昭昭上個月在我的鋪子裡推倒了一整個貨架子,上面擺的可都是上好的瓷器呢!”齊子明忍不住說道。

“分明是你那架子放得不夠穩,幸而是昭昭,若是旁人的孩子去碰倒了,砸傷了人你可是要賠錢的!”顏如玉說。

白琪琪搖著頭:“上回去我那兒,昭昭把一屋子的舞服都剪了。”

“你那剪子怎麼也不放好,昭昭這麼小的孩子拿到了,萬一傷到該如何是好?”顏如玉瞪她。

江笙小聲說道:“還有去我那兒,昭昭拿著筆把我剛畫好的畫全塗了……”

“那是……那是昭昭想幫你添幾筆。”顏如玉強行找補道,“我家昭昭最聰明瞭,小小年紀就喜歡作畫。”

眼見著還有人要告狀,她已經汗流浹背了。

“走,娘帶你去洗一洗。”她拉著昭昭就走。

眾人倒也習以為常了,我對她們伸手:“給銀子吧!”

方才我們便設了個賭局,賭今日顏如玉會不會打昭昭。

白琪琪抱著胳膊,嘴硬道:“今日還沒結束呢,誰知道等會兒昭昭會不會闖禍?”

我“嘖”了一聲:“那便等著瞧吧!”

說話間馮昶月已經蹲到那野豬旁邊去了,我見狀,連忙跟了過去。

“怎麼樣,能不能吃?”小白就在不遠處,我怕嚇到小白,趴在她耳邊小聲問。

“沒騸過的野豬吃起來很腥臊的。”她說。

我頓時洩了氣。

馮昶月在京城裡開了間酒樓,生意好得不得了,我去吃過兩回,簡直驚為天人,追問她是不是拐了個御廚出來,她卻告訴我都是她自已做的。

“我從小就喜歡搗鼓這些吃食,”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後來進了宮,做得倒是少了。”

從那之後,每每她們到我這裡來住,我都追在馮昶月後頭,問今日吃些什麼。

我自個兒養的那些是不捨得吃的,所以她們來了之後,就只能吃些青菜,今日忽然闖進來一頭野豬,還自已一頭撞死了,不吃都對不起它。

但馮昶月說不好吃,我又有些猶豫了。

“但這野豬還小,”她又說道,“否則昭昭也沒法子在上面騎那麼久。這樣的小豬,肉質會嫩些,我再多用些香料醃製,味道應當會不錯。”

“那還再猶豫什麼!”我當即就進屋去拿了刀出來,“咱們晚上就吃烤豬!”

她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手中的長刀:“你怎麼還有這種東西?”

“山裡野獸多,這是周妍送給我防身的。”我說。

但其實這這片山頭我早早就讓人巡過,並沒有什麼大型野獸,只找到了一窩兔子,讓我帶回來養了起來,沒成想那對兔子那麼能生,三個月之後就多了上百隻,我實在養不過來,含淚將它們都放了。

“那成吧。”馮昶月沒再猶豫,叫了兩個人過來幫她。

別看我方才叫得歡,但一想到活生生的豬很快就要命喪黃泉了,心中還是有些不忍。

為了讓自已晚間吃肉的時候不會難過,我選擇躲進了屋裡。

外頭一陣陣的驚呼聲將喻久安吵醒了,她揉著眼睛坐起來問:“怎麼回事,你們殺人呢?”

“沒有,殺豬呢。”我隨口說道。

她大喜過望:“今日能吃到你養的那頭豬了?”

我翻了個白眼:“外頭來了一頭野豬,自個兒撞死了。”

她有些尷尬:“哦,那還挺巧的。”

我懶得同她計較:“時候還早,你不再睡一會兒了?”

她搖搖頭:“醒了就睡不著了。”

順手拿起一旁的賬冊,翻看了起來。

我們私底下都說她一輩子都是個勞碌命,以前做德妃的時候,得管著後宮裡那些瑣碎事,現在進了戶部成了喻大人,比從前更忙了。

我勸過她兩回,說女人這麼操心老得快,她每次都敷衍地點點頭,說知道了,然後全然不放在心上。

“戶部那邊一堆蛀蟲!”她咬牙切齒地說,“那些老頭子們結黨營私,還看不起我是個女人,一直想著把我趕出去,我偏不讓他們如意!”

所幸她本事不小,再加上皇上的信重,漸漸也在戶部站穩了腳。

見她又開始看賬冊,我有心想讓她放鬆些,便說起了方才昭昭騎豬的事。

“從前我見賢妃……咳咳,”到底叫了好些年,如今我也總有說岔的時候,“我見顏姐姐是個不苟言笑的性子,沒想到她待昭昭倒是寬和。”

“人總是會變的嘛,”喻久安漫不經心地說道,“你進宮晚一點,可能不知道,當初她剛進宮的時候,還一直不想要孩子呢!”

“真的?”這回輪到我驚訝了,從我認識顏如玉起,她似乎就一直在求子。

當然那時候我們都是嬪妃,求子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但她的求子之心格外強烈。

“真的。”喻久安卻有些惆悵地嘆了一口氣,“從前我也不大懂她,後來你們離宮那一日,她喝了許多酒,倒是同我說了不少。”

“說來聽聽。”我雙眼放光。

她睨了我一眼:“收收你那八卦的嘴臉!”

我訕訕一笑:“山裡的日子太無聊了,所以我才想聽聽你們說話……”

“得了,”喻久安毫不客氣地揭穿了我,“當初在宮裡的時候,你也一樣八卦來著。”

不過她並沒有賣關子:“她同我說,最開始的時候,她是不想要孩子的。”

“她在家裡是長姐,底下那麼多弟弟妹妹,看得她都心煩,怎麼會還想要自已生一個?一直想要晉升高位,也是因為她想要將她的弟媳,也就是顏家大少奶奶接進宮裡罷了。”

我忍不住插嘴:“為何要接自已的弟媳進宮?她這不是拆散她弟弟一家麼?”

喻久安不屑地撇了撇嘴:“她弟弟可不是個好東西,吃喝嫖賭樣樣不落,她弟媳剛進門沒幾個月便懷上了孩子,結果她弟弟外頭的相好比她還要早有孕兩個月,她弟弟便要將相好的接進府裡去。”

我瞠目結舌:“這……這未免也太過分了……”

“還有更過分的呢,”她繼續說道,“孩子懷到七個月的時候,她弟媳被她弟弟推了一把,結果孩子沒能保住。”

我呆了半晌,喃喃道:“難怪她想將弟媳接進宮裡……”

“可最後還是沒成,”喻久安淡淡說道,“她進宮不過半年,顏家就傳來了訊息,她弟媳死了。對外說是病死的,但她說,她派人去查過,她弟媳身上都是傷。”

“是被她弟弟活生生打死的。”她說。

屋子裡一時間安靜了下來,明明是炎炎夏日,我卻覺得身上很冷。

“從那之後,她就一心想要個孩子。”喻久安重又低下頭去看手裡的賬冊,“那天晚上喝醉之後,她一直在流眼淚,她說她想著,她們兩個那樣要好,她會投胎到她的肚子裡來吧?她想做她的孃親,一輩子寵著她愛著她。不過現在有了昭昭,她也會一輩子愛昭昭。”

我的眼睛酸酸的,抽了抽鼻子。

“但生孩子這件事吧,我從前一心想生,現在琢磨起來,卻不大划算。”她又說道,“懷胎十月,生下來又難免牽扯精力,還危險得很……劉禾婷你還記得吧?”

我恍惚了一下:“是……淑妃?”

她笑了一聲,也不知是笑劉禾婷還是笑我仍舊稱她為淑妃:“她死了。”

我許久沒有聽見這個名字了,只是乍然得知這個訊息,仍舊有些驚訝。

“怎麼死的?”我問。

“生孩子死的唄。”喻久安說道,“她跟的那個男人,原本就是混江湖的,一把年紀連點家底都沒有。後來連功夫也沒了,只能給旁人打零工。劉禾婷又看不見,全靠男人養著,又是大小姐的做派。最開始男人對她還有些耐心,日子一久,哪還能像原來一般寵她。”

“不過三個月而已,男人就厭煩了,有回在外頭受了傷,回去沒得半點安慰,劉禾婷反而嫌他沒本事。”

“兩人吵了起來,男人動手打了她。原本男人一直是捧著她的,這下心裡也琢磨過來了,當初要不是她,自已的一身本事會被廢掉?如今辛辛苦苦賺錢養著她,她倒是嫌棄起自已來了。”

“於是男人就強了她,兩人也沒成親,反正就在一塊兒過了。”

“劉禾婷最開始還不願意,被男人打了兩回也老實了,學會了洗衣做飯。”

“再後來她就懷了身子,前兩胎都是女兒,男人高興得很,她自個兒倒是不高興,說女兒沒用,一心想要生個兒子出來。”

“今年過年的時候,她又生了第三胎,沒想到碰到了難產,死在了床上。”喻久安唏噓道,“孩子倒真是個男孩,生下來卻只哭了一聲,就也沒了氣息。原本我瞧著她也是個通透的人,沒成想後面變成了這樣。”

完愣了半晌,最後說道:“你還說我八卦,你不也一樣,她都離宮那麼久了你還讓人盯著……”

喻久安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還不是想著你住在山裡頭無聊,早知道就不同你說了!”

我連忙討饒,我們嘻嘻哈哈聊了一陣,很快便驅散了劉禾婷的死帶來的那一絲絲陰霾。

晚上的時候我如願吃上了烤豬肉。

馮昶月不知道用了什麼料,那豬肉吃起來細嫩軟彈,我們幾個女人圍坐在火堆旁,不知不覺竟將小半頭豬都吃完了。

配著我自已釀的果子酒,不一會兒就有人醉醺醺地回去睡了。

顏如玉沒喝酒,我們吃肉的時候,她一直在喂昭昭。

昭昭坐不住,一會兒跑到這邊,一會兒跑到那邊,她嘴上訓斥兩句,目光中卻始終帶著笑意。

這會兒昭昭窩在她懷裡睡著了,她總算能夠吃幾口肉了。

馮昶月烤好了遞給她,她毫無形象地大口吃著,蹭得滿臉都是。

“真好,”她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又低頭親了親昭昭的臉蛋,“現在的日子真好。”

我也抬起頭,滿天星斗。

“是啊,真好。”我由衷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