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今天都是第一次來呢。」
「嗯,走的時候記得交還鑰匙。」
「好的。」
森下老師又瞅著我們好一陣子,這才粗魯地關上門,「碰」的巨響再次令千反田縮起身子。她緩緩開口:
「嗓門還真……」
「嗯?」
「嗓門還真大呀,這位老師。」
我笑了。
好啦。
現在也沒事做了。
「好,探也探過了,該回家了。」
「咦?不進行社團活動嗎?」
「我要回家了。」
我背好沒裝多少東西的斜揹包,轉身背對千反田。
「教室門就麻煩你鎖了,不然又像剛剛那樣被罵可不好玩。」
「咦?」
我走出地科教室——
不,我還沒走出教室門,千反田就尖著嗓子叫住了我。
「請等一下!」
我回頭一看,只見千反田神情訝異,彷彿我說的是什麼奇怪事情。
「我沒辦法鎖門呀。」
「為什麼?」
「我沒有鑰匙。」
喔,也對,鑰匙還在我身上。外借的鑰匙不可能有好幾副。我從口袋拿出鑰匙,勾在指尖上。
「對喔……。抱歉,千反田同學,那就交給你了。」
但千反田沒有回答,只管凝視著掛在我指尖搖晃的鑰匙,一臉納悶。
「為什麼你有鑰匙?」
這是什麼白痴問題?
「沒鑰匙怎麼進得了上鎖的教室……。咦?等等……,千反田同學,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來的時候門沒鎖。我以為教室裡有人,所以沒去借鑰匙。」
說的也是。要不是因為收到身為畢業校友的姐姐寄來的信,我也無從得知古籍研究社沒有社員。
「是嗎?可是我來的時候門是鎖上的。」
我不經意說出這句話,沒想到這下可不得了,千反田的眼神頓時變得銳利,而且不知是不是我多心,她好像連瞳孔都放大了。千反田不顧我的驚愕,緩緩地問道:
「折木同學,你說『鎖上』,是指你打算進來時,這扇門是上了鎖的?」
我點點頭,心中卻疑惑於眼前這位清純女學生的轉變。千反田不知是有心或無意地往前踏了一步,說道:
「這麼說來,我被人反鎖在裡面了。」
棒球社社員揮棒擊中球的清脆聲響在此處也清晰可聞。我沒必要繼續待在這間教室,不過千反田好像很想聊一聊。我輕嘆一口氣,決定妥協,提著斜揹包坐到身旁的桌子上。
千反田說自己被人反鎖。真有其事嗎?我想了一下——鑰匙在我身上,千反田在教室裡,我也不記得我曾經拿鑰匙鎖過這道門,看來答案呼之欲出。
「是你自己從門內側上了鎖吧?」
千反田搖搖頭,明確地否認了。
「我沒有上鎖。」
「可是鑰匙此刻就擺在我們眼前,沒有其他人能上鎖啊。」
「……」
「算了,會忘記自己做過什麼也是常有的事啦。」
但是千反田沒有回應我的猜測,只是突然舉起手指著我身後說:
「那是你朋友嗎?」
我回過頭,發現微微開啟的門縫間,黑色制服若隱若現,霎時那人和我四目交會,我認出那雙經常帶著笑意的棕色眼睛,立刻大喊:
「裡志!你太差勁了,竟然偷聽!」
門扉拉開,不出我所料,來者正是福部裡志。他一點也不心虛,厚著臉皮說:
「哎呀,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偷聽的。」
「即使你不是故意的,從結果來看都一樣。」
「別這麼說嘛,見到心如鐵石的奉太郎在黃昏的專科教室裡和女生獨處,換作別人也不敢闖進來啊。我可不想被馬踢㊟哦。」
(注三:日本諺語:「妨礙別人談戀愛會被馬踢。」)
他到底想說什麼?
「你不是早就回家去了嗎?」
「我本來是打算回家去,但是我在樓下抬頭看到你和女生在這間教室裡,突然想起我什麼都幹過,就是沒當過偷窺狂……」
我只當充耳不聞,視線從裡志身上移開。這是裡志式的玩笑,不過他的口氣太過自然,不瞭解他的人經常會把他的玩笑當真。
看來千反田就是其中之一。
「呃、呃,我……」
她一反先前的冷靜態度,慌張到甚至有些滑稽。沒想到她的反應會這麼直接,那戰戰兢兢不知該說什麼的愕然模樣,就像傾注全力表現出「我現在很驚慌失措」似的,從旁看來是很有趣,但我實在無法袖手旁觀。
所幸要戳破裡志的玩笑很簡單,只要問一句話就行了。
「你是認真的嗎?」
「怎麼可能?當然是開玩笑的嘛。」
我看得出千反田鬆了一口氣。裡志的個人信條正是:「即興才是說笑,會留下禍根就是說謊。」
「……折木同學,這位是?」
或許是剛聽到讓人害怕的玩笑的關係,千反田的語氣略顯戒備。
要介紹裡志無須多說,我簡短地回答:
「這傢伙啊,他叫福部裡志,是個冒牌雅士。」
「冒牌?」裡志聽到這貼切至極的介紹也很開心。「哈哈,奉太郎,介紹得好。你好,初次見面,你是……?」
「我叫千反田。千反田愛瑠。」
裡志對千反田這名字起了奇特的反應,只見他張口結舌,我還是頭一次看見開口就像連珠炮的裡志會說不出話。
「千、千反田?你說的千反田是那個千反田嗎?」
「唔……,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個千反田,不過聽說在神山,姓千反田的都是我們家的親戚。」
「所以是真的嘍?天吶。」
裡志是真的很驚訝,這讓我十分詫異,因為我知道他不是容易大驚小怪的人,但我卻完全猜不到他驚訝的原因。
「喂,裡志,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還問我怎麼回事?奉太郎,你真是嚇壞我了。我明白你有點欠缺常識,不過你不可能沒聽過千反田家族吧?」
他誇張地搖頭,一副感慨萬千的模樣。不用說,這也是裡志式的玩笑。我非常清楚裡志在無用的知識方面有多淵博,所以我不會因為自己的無知感到絲毫不快或羞恥。
「千反田同學的家族又怎樣了?」
裡志有些得意地點點頭,對我解釋道:
「神山這地方有很多名門望族,講到『進位四名門』更是赫赫有名,也就是:荒楠神社十文字、書店世家百日紅、富農家族千反田、山林地主萬人橋。這些姓氏裡面都有依序進位的數字,因此人稱『進位四名門』,能與這四個家族相提並論的,只有經營醫院的入須家族和位居教育界要角的遠垣內家族了。」
這可疑的說明聽得我愣了好一會兒。
「四名門?裡志,你這話有幾成是真的?」
「真沒禮貌,全都是真的啊,我什麼時候騙過人了?」
裡志會強調自己所言不假,這內容多半是真的。可是現在都什麼時代了,哪還有名門?裡志刻意擺出臭臉給我看,而被他點到名的千反田也附和道:
「嗯,這些姓氏我全聽過哦,雖然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名門就是了。」
「啊?真的假的?」裡志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就從沒聽過『進位四名門』這種說法。」我注視著裡志。
他聳肩說道:
「我可沒說謊哦。」
「這詞兒是掰出來的吧?」
「哎喲,我偶爾也想當一下引領潮流的人嘛。」裡志像是要結束這個話題似地,雙手輕輕一拍。「好啦,奉太郎,你到底遇上什麼麻煩了?」
我就知道他會這麼問。要是試圖敷衍,對話只會拖得更長,我只好簡單說明情況。
「天色變暗了呢。」千反田說著開啟教室的燈。
聽完事情經過,裡志環抱雙臂沉吟了起來。
「唔……,這件事真不可思議。」
「哪裡不可思議了?當成千反田忘記自己曾經上鎖不就好了?」
「不,非常不可思議。」裡志維持一樣的姿勢,頓了頓繼續說:「最近教育當局要求各校儘可能地嚴加管理,所以神高在教室管理方面也相當謹慎。只要稍微留心就會發現,除非有鑰匙,否則校內所有的教室門是無法從內側開關鎖的,這是為了防止學生躲在教室裡做什麼奇怪的事。」
我對裡志振振有辭的說法持保留態度。我很清楚裡志具備了多少無用的知識,以及他求證時的異常勤奮態度,可是開學至今還不到一個月,他對校內的事怎麼可能如此熟悉?
「這種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嗯,這個嘛……。上星期我想做個實驗,偷偷潛入學校,卻找不到哪間教室可以從裡面上鎖,害我傷透了腦筋呢。」
「你還不懂嗎?你這種行為就是校方最擔心的『奇怪的事』耶。」
「是嗎?或許吧。」
「就是啊。」
我笑了,裡志也笑了。千反田因我們相視乾笑的情景倒退兩、三步,一時之間教室內一片靜默。我為了打破尷尬,咳了兩聲之後說:
「算了,上鎖的事可能只是哪裡誤會了吧。太陽都下山了,我要回家了。」
說著我正要站起,肩膀卻被人從後方緊緊按住。
千反田不知何時跑到我背後。「請等一下。」
「怎、怎麼了?」
「我很好奇。」
千反田的臉貼得出乎意料地近,我有點慌張。「那又怎樣?」
「為什麼我會被反鎖呢?……如果不是有人想把我反鎖,為什麼我進得了這間教室?」
千反田眼中異樣的威嚇力顯然不容許我敷衍回答,我震懾於她的氣勢,頓時吞吞吐吐了起來。
「所、所以呢?」
「要說是誤會的話,那是誰誤會的?又弄錯了什麼?」
「你問我,我哪知道……」
「可是,我很好奇。」
她傾身向前,逼得我的身子隨之後仰。
我先前是不是說過千反田清純?真要命,那只是乍看之下,只是純粹針對外表的形容。我發現最能顯露這傢伙本性的是她的眼睛,唯有那雙不符合整體形象的活潑大眼能反映出她的真實性格。「我很好奇」這句話讓進位四名門的大小姐成了一個好奇寶寶。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折木同學和福部同學,你們也幫忙想想吧。」
「我為什麼得——」
「好像很有趣呢。」
裡志打斷我的話,接受了她的提議。這確實符合裡志的本性,不過……
「抱歉我沒興趣,我要回家了。」
知道真相又能如何?只是在浪費能量,沒必要的事我是不會做的。
然而,深知我會這麼想的裡志卻說:
「奉太郎,你也來幫忙嘛,我只能做到能力範圍內的事,而區區一介資料庫是做不出結論的。」
「真無聊,我才不跟——」
我話說到一半,裡志便直使眼色,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向千反田。
「呃……」
千反田那緊抿的嘴唇、緊抓著裙襬的手、像在瞪人般射過來的視線,讓我不由自主地後退半步。光看那副氣勢,她絕不輸給我姐姐。裡志偷偷警告我:「為了你自己著想,還是順著她吧。」
我輪流望著千反田和裡志,裡志輕輕點頭。我決定聽進他的警告,我可不想遭遇不幸。
「……也對,似乎挺有趣的,我也來想想吧。」
我的口氣不太自然,這也是無可厚非。
不過聽到我這回應,千反田的嘴角放鬆了一點。
「折木同學,你有什麼線索嗎?」
「先給他一點時間想想吧,奉太郎是個與其勞動肉體、寧願動腦的消極傢伙,可是他一旦思考起來,就很可靠哦。」
少廢話,又不是一定要揮汗勞動才叫積極。
我試著整理目前掌握的情況。
千反田進入教室時,門沒有鎖;當我抵達時,卻是鎖著的。
如果裡志所書屬實,千反田是絕不可能從內側上鎖。但她會不會並非刻意,而是無意間鎖上的?譬如說,門鎖在千反田剛進來時是鎖一半的狀態,在她進來之後就因為彈簧或其他東西的作用,而像自動鎖一樣地鎖上了。
我說出這個推測,千反田只是偏起頭,沒有發表評論;裡志則是以嘲弄的語氣說:
「那是不可能的,奉太郎。神高的門鎖在那種沒鎖好的狀態下是插不進鑰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