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十三年秋,帝及冠,由太傅關丞竹於正乾宮行冠禮,而在這一場盛大的冠禮後,維持僅十年的平靜也悄無聲息掀起了波瀾。
秋日裡少見落雨,倒是冠禮後連連下了些時日,宮門長街後,浩大的儀仗點亮稀薄夜色下的皇城。
御輦平穩,楊嵩一手撐在額上,俊郎的眉眼間依稀能辨出些少時稚嫩的影子,只到底不再是稚嫩孩童,攀附著的愁緒繁雜竟一時也多了起來。
輦轎旁是如今的方大監,儘管看起來年歲很大了,但那雙眼裡的精明卻依舊讓人不能小覷。
他扭頭覷了眼楊嵩的面色,思索著開口,“白日裡頭顧昭儀派人來給陛下送了東西,只是陛下當時正忙著呢,老奴就擅自做主讓人送回去了。”
楊嵩嗯了一聲沒再說話,下頭人也揣測不出來他的意思,方大監不慌不忙,又笑著開口,“陛下今日是要去顧昭儀那裡,還是高貴人那裡。”
楊嵩一直半闔著的眼皮掀了掀,斜了眼方大監,後者依舊保持著笑臉,等著他的吩咐。
“老師的意思呢。”
御輦過宮門,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撐著額角的指尖輕緩平穩的落在額間。
方大監的身子彎了彎,聲調平穩,“太傅說,顧將軍鎮守邊關,應該多多照顧些顧將軍的家眷。”
楊嵩的動作頓時停住,垂眸看了眼底下方大監的頭頂。
“聽說沈家有個姑娘也進了宮。”
方大監的嘴角沉了沉,依舊不動聲色,“是,是沈大人的嫡次女,封了貴人。”
“嗯。去沈貴人那裡。”
四周暮色合圍,這一條長街好似怎的也走不到頭,秋風瑟瑟,一併夾帶著方大監乍然尖銳的聲音。
“擺駕昭寧宮。”
天未見白,連排的紅燈將沉寂的宮城喚醒,隨著‘吱呀’一聲,厚重的宮門緩緩開啟,迎接門外早已等候的百官。
紅綠一片,百官相互寒暄,卻並不著急入宮,齊齊聚作一團,守門的將士顯然對此也早已習慣,甚至偶爾還會跟一些低位官員嘮兩句。
車輪軲轆軲轆響,一輛馬車踏著晨霜緩緩靠近宮門,車簷掛著的關字牌搖搖晃晃,小小的木牌卻昭示著馬車中人的身份。
在看到馬車的瞬間,聚於宮門外的百官頓時停止閒聊,紛紛讓出一條道,在馬車停穩後齊齊拱手行禮。
“見過太傅。”
停穩後,立刻有人上前搬放矮凳,簾子被拉開,關丞竹慢悠悠下了馬車,慢條斯理的理了理衣襟,沒有說話,周遭靜得只能聽見衣衫翻湧的聲音。
待他整理好腰間懸著的一方黃龍佩,面上才掛上那副十年皆如此的笑臉,聲音卻不似從前般寥有溫潤,添了些無趣的寡淡在裡頭,好似對什麼事都渾不在意。
“諸位大人晨安,都起來罷。”
有了他的話音,百官這才慢慢直起身子,跟在他的身後踏入皇城。
沉重的晨鼓悠悠響起,喚醒尚不清醒的皇城,文武百官跟在那道略顯單薄的身影后有序入殿,無一不滿。
殿後,楊嵩身著冕服半坐在軟榻邊,眸目半闔,好似在等著什麼,這若是換成別的皇帝,今日的早朝便是彈劾皇帝憊懶等等。
“百官入殿。”
昂長的通報聲盤旋迴蕩,楊嵩卻並不著急,好似昨日沒有歇息好正在小憩似的。
良久,方大監才慢悠悠從外殿走了進來,弓身回話,“陛下,太傅已安。”
楊嵩應了一聲這才站起身,厚重的冕服沉沉滾落在地,隨著他走至大殿,百官俯首,齊聲高喝。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楊嵩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離那髹金漆雲龍紋寶座僅半步之遙的人身上。
他微低著頭,挺直的身子不曾彎下半分,如勁竹般傲立。
曾有人寫出‘凜凜冰霜節,修修玉雪身’來稱讚他這位老師,曾經他也是這麼想的,可如今看著他那挺直的脊背,楊嵩只覺得有些礙眼。
許是他的視線停留太久,關丞竹抬起頭,毫不避諱對上他的視線。
直視天子威嚴乃是大不敬,關丞竹只是淡淡笑了笑,溫聲開口,“陛下,該聽朝了。”
聽朝二字一出,滿殿文武皆屏氣凝神。
按理,如今陛下已及冠,那麼關丞竹這位輔臣便應還政於帝。
可聽朝二字,明顯就是這位權勢滔天的關大人,並沒有還政於陛下的打算。
楊嵩的面色雖沒有什麼變化,但那袖袍下的手卻是緊緊攥在了一起,笑道,“上朝。”
方大監這才往前走了一小步,“有本啟奏,無本退朝。”
百官的摺子皆是過了關丞竹的眼,大事具已批閱,再給楊嵩也不過是走一個流程,故而朝會幾乎沒什麼大事發生,卻叫楊嵩的心重重沉了下去。
他是什麼時候開始,不願再句句詢問太傅之意,明明他才是皇帝,可所有摺子遞來言必稱太傅之意。
太傅太傅,這個天下到底是姓楊還是姓關!
“陛下,臣有本要奏。”
殿下洪亮的聲音拉回楊嵩的思緒,他定了定神,下意識朝著關丞竹看去,後者沒什麼反應,應是在默許他開口,他斟酌片刻才道,“愛卿有何要奏?”
此言一出,殿下不少官員眼觀鼻鼻觀心,氣氛好似有些怪異,楊嵩心頭一跳,這才注意到啟奏的官員,竟是沈氏的文人!
這些年關丞竹並未將沈氏文流一杆子打死,就好像看不見他們的存在般,叫原本戰戰兢兢以為要被清算的沈氏文人送了一口大氣,也就這麼相安無事過了這些年。
然而在關丞竹雷厲風行的手段之下,朝堂上的沈氏官員早已潰不成軍,再加上關黨的流入,將沈字官員擠壓得幾乎快要喘不過氣。
如今是要做什麼?
楊嵩立馬看向關丞竹,欲言又止的張了張口,他想說他跟沈家官員沒什麼聯絡,卻又觸及後者那一幅毫無波瀾的表情時驟然止住。
他是皇帝,他想聽誰的奏報就聽誰的。
關丞竹並沒有忽視他的異樣,卻並不在意,眸光輕飄飄掃了眼殿下那名沈家官員,就見他的身軀肉眼可見的顫了顫。
這人.....沒印象...
他默默收回視線,並未作聲,而朝中官員見他漠然,亦沒有打斷這名官員的奏報。
“陛下,長秋宮主位長久空懸,國母不立,人心不寧,臣懇請陛下立後,定國母,以國朝女子有可效之典範!”
話音落,大殿上久久一片寂靜。
關丞竹對上楊嵩早已刻在骨子裡的詢問視線,溫聲道,“臣附議。”
輕飄飄的一句話,彷彿將殿下所有官員喚醒,紛紛高舉笏板,齊齊高聲,“臣亦附議。”
一呼百應,楊嵩強壓下心中的不快,避開關丞竹的視線,“立後非小事,那便由戶部總理,國朝適齡女子...”
“陛下。”
楊嵩的聲音被驟然打斷,關丞竹語氣溫和,“聽聞顧家旁系有一位小姐,名喚顧時衣。聰慧過人,溫婉淑德,嫻雅端莊,雖出身將門,卻是難得的大家閨秀。”
這話在朝堂上提起,卻是明明白白的告訴眾人。
立後可以,立我的人。
誰不知道遠在邊關的顧三月就是關丞竹養的瘋狗,關丞竹要往宮裡送人,二話不說就把自己族親送進去了。
這關大人對顧家確實好,好的比對自己家裡人都好,這又要給顧家封一個皇后。
這泥腿子出身的顧家,何德何能啊!
雖是這麼想,但此話一出,殿下百官齊齊附和,將那未曾謀面的顧氏族女誇上了天,好似天女下凡普度眾生似的,倒把原本提出奏議的那名官員顯得可有可無。
關丞竹只提了一句便未曾再言,靜靜聽著殿下如山海般的誇讚,然而這幾乎板上釘釘的話,被楊嵩猝不及防推翻。
“國母當立,然應從天下女子中擇最優者立爾為典範。”楊嵩強壓下心頭說不出的情緒,激動卻又夾雜著微不可察的憂慮,“戶部總理,將國朝適齡女子呈報,不得有誤。”
滿朝文武皆噤聲,好似偌大的鬧市突然沒了聲響,饒是他已然把話說的如此明白,殿下竟也無人敢應聲。
楊嵩死死攥緊了手,這就是他的朝堂!連他娶妻都無法順意的朝堂!
頂替陳豐雲的新任戶部尚書面不改色,好似沒有聽到皇帝的話一般,直到高堂之上,那居於天子之下的人淡淡開口,
“那就戶部去辦罷,一併將選秀辦了,不可出錯。”
他這才悠悠出列應聲,“臣領旨。”
楊嵩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神色,猛地起身一甩大袖,好似這樣可以勉強維持他作為帝王的尊嚴般。
關丞竹輕飄飄掃了眼那怒氣衝衝離開的身影,略感無趣的眯了眯眼。
圈養大的金絲雀,不知外界的險惡,只想著如何逃離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