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輪蒼白的月色,細看卻是策馬揚鞭的馬上之人猛地一勒胯下的白馬,一聲極長嘶鳴劃破雨夜,刺破了宮門。
輕騎執炬而立宮牆之上,宮門厚重的在跟前聳立。
侍衛只是問道:“何人深夜擅闖宮門?!”
下一刻,馬上躍下的女子提著沾溼的裙襬,猛地敲打在了厚重的宮門之上。
幾名侍衛對視一眼,立刻厲聲呵斥:“夜叩宮門,所為何事?”
那女子言語也被淹沒在了雨夜的瀟瀟,疾風驟雨,正當侍衛準備放箭威懾之時,天邊雷霆劃過,一道雷電劃破了雨夜。
這是一個巨大的雷電破空,那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音之後,就連雨水蕭瑟的聲響都仿若不聞。
偏就是這樣的寂靜之中,有人叫到:“——御前令,令十七,求入內!”
那是一聲滲血般的嘶吼,雨滴混入其中,生生有了弦破琴焚之意,為首的侍衛眉頭一皺,終於執燈轉下了宮牆。
厚重的宮門終於緩緩的開啟,一騎白馬霎時衝破了連天的雨幕,扔下一道令牌,卻是撞入了長長的宮道。
侍衛驚駭萬狀,叫道:“宮中不可策馬……”說著,提起弓弩朝著雨幕中纖瘦的人影便是一槍。
“——住手!”為首的侍衛猛地撞開那一架弓弩,“執御前令,宮中軍中任意而行!”
“可是……”
那侍衛從雨地裡撿起令牌,道:“你還不懂嗎?他們——都是聖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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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昭儀差人遞了請罪辭上殿之時,萬卿帝依舊翻著奏摺,硃筆輕勾,聲音淡淡:“何人在外面?”
自打前幾日裡沈姑娘出宮而去,那些日子裡積起來的奏摺也消磨殆盡,移清殿中卻是數日的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依舊記得沈家姑娘出宮那一日,皇后朝服如何撕毀滿地,鳳釵東珠砸的砸扔的扔,哪怕外間跪了滿地的宮人瑟瑟發抖,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恩求“主子息怒”。
內裡卻是極盡的刻薄之言的喧吵,若非沈姑娘身子實在不好,當今聖上又是做小伏低,最後如何平息了這一場吵鬧都還是問題。
楊升也知姑娘出宮之日鬧出了些不痛快,聖上鬱鬱不樂,聞言立刻抬著茶盞轉進了屋子:“昭儀身邊的宮女遞了請罪辭來,聖上……”
“她心思倒是多。”萬卿帝輕輕一聲冷笑,手一揮一道摺子落了地,霍然厲聲,“和她那歪門邪道爬上來祖父果真是一脈相傳!”
不過就這一聲不輕不重的呵斥,若非已是摸清了聖上脾性,對這副光景萬分熟悉,楊升絕不會一骨碌跪了下來,連連勸慰:“聖上息怒,聖上息怒……”
一干的宮人跪拜於前,楊升大著膽子小心上前取過了掀翻在地的摺子,眼睛一瞥卻見折上胡言亂語偏就解釋他家鬧市殺人不過以訛傳訛,言語裡隱晦地傳出再向君王獻美人之意。
若是先帝也就罷了,可是新王已立,拿著那一派作為胡作非為——
楊升哪敢再看,只是捧著摺子跪在一邊,內裡無比安靜,卻聽窗外傳來一聲太監的細語:“姑娘也該替咱們昭儀娘娘進去問言幾句才是。”
門口立著的宮女連連搖頭:“梁公公說笑說笑,聖上這點子還在瞧摺子……”
“你這傻子怎麼一點兒也不知變通!”梁公公聲音凜冽了一些,含著些不輕不重的脅意,“咱們主子今日是做的不好,故而才來請罪——娘娘可是備下好重的請罪之禮便是按著聖上的心意……”
餘後的聲音漸低,淹沒在了蕭瑟的雨聲之中。
滿室寂靜,跪伏的楊升臉色已經變了。
“楊升。”萬卿帝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意思,只是居高臨下,冷得有些刺骨。
“奴才在。”
“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家昭儀娘娘寵冠六宮,是吧?”
楊升哪裡敢答,正是踟躕,卻聽坐上袖風一振;“既然求見,朕也的確該去。”
楊升俯首一步步退出了殿中,門一闔眼一轉,人才像是透了口氣,那梁公公依舊道:“到時候聖上有賞,我自然是記得在娘娘面前多替姑娘美言幾句……”
他纏住的那個宮女白著張臉,見楊公公出門來,連忙越過了跟前的人,急道:“聖上有什麼所令,婢女這就去辦。”
她這是慌不擇路地要避開寧秋宮來的那位梁公公,楊升笑了一聲,道:“去吧,聖上欲擺駕咱們昭儀娘娘宮中,就由你去備轎——”
言罷,轉過身來看向了那位梁公公:“梁公公見笑,是我沒本事,調教下人不當了。”
“不敢當不敢當!”他覷了一眼遠去的小宮女,似是有些輕屑,忙道,“既然聖上起駕,那咱家也該回去好好候著,我就……”
“那梁公公請,梁公公請!”楊升一揮手,親自替他抬起一柄竹傘,他也心安理得的接過了去,身影沒入了雨幕。
楊升擺擺袖子,斜斜的乜過那身影一眼,那邊備轎的宮女已經垂著頭安安順順的回來了。
“今日燕澤不當差,你隨著聖上邊上伺候——”楊升看了她一目,道,“記得,看到了什麼都穩當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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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聖在一朝請罪辭之後深夜臨寧秋宮中,聖駕剛剛下轎,便推開了滿室碧紗雲簾。
四周跪滿了宮人迎駕,卻唯獨不見那位請罪的昭儀娘娘。
楊升暗道不好,聖上本就是心下不順,這下撇眼一看萬卿帝的神色就知要遭,連忙朗聲問:“昭儀娘娘何在啊?”
梁公公便跪在地上,規規矩矩的伏跪,尖聲細語道:“聖上內裡請!”
一陣輕鈴,幔紗層層向著榻上延去,隱隱約約可見一個人影,身姿無盡綽約娉婷——
只是一眼,眾人便心神領會。
聖恩難以落實,怕是誰也坐不住,這樣爭寵的手段說不得稀奇。說句不好聽的,皇宮之中,誰不是奔著這點兒聖恩而來。
怕是先帝在位,這樣的手段都尚不能搏來半分眼色。
可是新帝如何,到底還摸不清性子,也只好顯得有情有趣,哪怕滿室如此赤裸意圖,依舊刻意雕飾得清榮峻雅、佛意滿堂,頗是迎合。
那梁公公眼見皇帝緩緩落座,神色看不出什麼喜怒,板著指尖的菩提子猛然一轉,半闔半開的眼懶懶瞥過滿室春光。
“昭儀呢?”
這一句話令跪伏的宮人不知何答,菩提子相扣,“篤篤”輕響,坐上的帝王冷眉冷目,雖是風姿俊朗卻是冷漠非常,彷彿……
——彷彿滿室春光於此未能入眼一樣。
梁公公與兩宮人不過是神色交匯,竟是不約而同送了一口氣出來:若是果真如同族中所言,那麼此事也算成了一半!
遂先後而起,竟是微微向前撩開來內裡茜茜色紗雲,躬身答道:“佳室美人,娘娘也是自願讓賢的。”
楊升聞言眉頭一皺,剛要呵斥“這是何意?!”
卻見榻中薄紗翩飛,露出來的半張臉竟……竟——
萬卿帝草草掃過哆嗦的楊升,移目向著那茜色紗雲看去。
“這便是咱們娘娘為聖上尋來的良人了——”
大紅的宮袍,流雲的閣榻,宮燈閃閃爍爍不盡全明,隱隱約約照向了榻上一張驚恐的臉。
雷霆一躍,白光盡明——
萬卿帝像是還未看清,人卻已經猛然一頓,驀地便是轟然起身,“哐當”帶倒了滿桌器具。
“聖上、聖上……我是看著主子出宮去的——”楊升一個趔趄,又是慌亂地扶地而起,一手堪堪穩住自己的帽子,一手指著內裡,“這斷不會、不會……”
萬卿帝已經疾步行至了榻前,靠近去看,哪怕榻上那個女子抖得已經微微可見驚厥之相,他緊繃的渾身肌肉卻迫使他抬起了手臂。
這副光景太熟悉了——
知曉此事之人無人再敢刻意提起,越是避諱越不敢忘,便越是銘記越不敢言。
一樣的深夜,瓢潑的大雨,太子鶴駕停於重華宮,揮開重重宮門,那時候她也是這樣的顫抖。
而後呢?
雷鳴響徹,遍天紫電,他已經不敢回憶那漫天聖佛之下,她究竟有沒有流淚。
神佛半闔著雙眼,依舊悲憫地看著祂的眾生。
萬卿帝徒然垂下了手,立在榻邊張了張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抱了什麼樣的心思,唯獨卻在此時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抬起頭來,讓朕好好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