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簾外,秋雨急來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慕雲初斜靠在引枕上,一態病容略勝西子三分嬌。她一手持著棋譜,一手執棋,棋盤上黑白分明,一時間也分辨不出勝負。一旁的香盒燃起香菸嫋嫋沖淡了輦中濃郁的藥味,矮几上分明放了一盞漆黑的湯藥和一碟蜜餞相佐。看那盞中藥隨著行車搖晃盪起的圈圈漣漪熱氣早已散去時,一側的飛鸞終於忍不住開了口:“殿下,快些把藥飲了吧,再等下去恐怕連餘溫都要散了。”
慕雲初擺了擺手並未說話,胸口處的箭傷不時刺痛著她的神經,讓她的思慮緩慢而停滯,只有在對弈之中方能活躍些。皇叔之所以對自己越發忌憚起來,無非是自己在比武招親中大出風頭,引得了一些坊間傳聞。相比起前世在風平浪靜中把自己解決,這樣的行事手段越發不像他的手筆,難不成但凡在他掌控之外的事物就是他的逆鱗?如此說來自己必然不能再次成為風口浪尖上的人物,蟄伏才是唯一的出路,現下自己又受了傷更別說保護他人,如若再因為此事而讓與自己親密之人牽涉其中,豈不是得不償失,棋局之上白子頗有頹敗之意。
麒麟蜷縮在角落的高几上時不時略帶悔意地看向榻上斜靠著的人,而鬼面少年懷中的黑貓玄錦一雙黃睛直直盯著它不時向它呲牙發出威脅警告。少年順了順貓兒錦緞般順滑的後背,玄錦才稍有安歇,麒麟也放鬆了不少警惕,少了兩貓爭鋒車內更是安靜得出奇,可依舊遲遲不聽慕雲初落子的聲音,常青不免疑惑起來:“姐姐可是遇到了困局?”
聽得一問慕雲初那緊繃的心神放鬆了少許,笑著回道:“你怎知?”
“姐姐許久未有落子,定是在分析局勢。”常青說道,“馭棋如馭人,每顆棋子在棋盤之上都有著它的作用,但作用之大小都會隨著局勢變換而改變,也會引得執棋之人變換思考下一步該如何行動,若逢困局之中執棋之人必會更加小心翼翼只怕下一步就會滿盤皆輸。”
“分析得不錯,可現今姐姐手上並無好棋只能防守,只是一味的固守很是被動反而將自己主動陷入了窘境。不知常青可有什麼好點子能讓姐姐脫於困頓?”慕雲初的話似乎若有所指另有深意。
經歷過北漠內部政權顛覆的常青怎會不明白其中之意,這與自己曾經所處之境何其相像,不假思索中他便脫口而出:“姐姐,何不蟄伏其中靜待時機?敵方見局勢向自己偏頗有大勝之意必會洋洋自得沾沾自喜從而放鬆警惕,鬆懈之中便會有機可乘,待那時姐姐再主動出擊必會大獲全勝。”
慕雲初笑而不語但手中的白子已然落入棋局,常青的想法雖與自己有不謀而合之處,但自己還是改不掉前世那一向退守的習慣,看來有人在身邊時刻提醒著自己方才不會再重蹈覆轍。隨著白子的落下,黑子略勝一籌的戰局瞬間被扭轉,主動權再次掌握在了白方的手中。常青聽得棋盤上落子輕快起來,微擰的眉毛稍有舒展,或許當下能為姐姐分擔點什麼成為了他彌補心中愧疚的些許慰藉。若是那日他沒有因為逃避而裝病或許姐姐也就不會受傷,思及此處他的眉心再次擰結在了一處,撫摸貓兒的動作略顯喪氣。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棋局之中慕雲初固然為勝,自然也印證了蟄伏並不意味著就是將棋局拱手於人。她凝望著前方那虛無縹緲的對手卻露不出任何喜悅,畢竟棋局不比現實,皇叔執掌天下之事任何異動都能落入他的耳中,更有袁知默這樣一個神機妙算之人相佐,自己的勝算又該當如何?念及太后所言,南疆未必不是個好去處。前往南疆山遙水遠,雖可暫時高枕無憂,未嘗沒有後患,自己必當有萬全之策方可。現下鋪路尚未晚矣,至於何時前往南疆不過是一陣東風之事。
棋盤上數子盡收,弈棋之人卻並無棄棋之意。盞中的湯藥早已涼透,飛鸞再勸不得只得作罷,常青跟著說道:“姐姐不妨先將藥喝了,身體比棋局重要。”但良久過去,只聽得棋盤上落子散漫輕快,想來是慕雲初隨意而下,用時並不會太長,常青並未再提及此事。一旁的飛鸞卻斜愣了他一眼一臉不悅地走了出車輦,彷彿是在怪常青引起了公主的心性。
常青正不知如何是好時,慕雲初突然問了他一句二丈摸不到頭腦的話:“常青可知如何才能蒐羅天下訊息的辦法?”
“若說訊息冗雜莫非市井之間,但那所得雖多但多為虛假誇大之事,並不能為之所用。”常青頓了頓,想起自己的過往腦海中靈光一閃,接著說道:“常青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為姐姐所用。”
慕雲初拈棋的手停了半分已然被常青吸引了興趣,笑道:“不妨說來聽聽。”
“青樓,”聽得慕雲初有幾分質疑,常青忙解釋道,“富甲商賈、窮酸文人冗雜其中,大魏世家雖有所忌諱但難免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必有世家子弟混入。其人所談所言乃至不得志之文人皆可為姐姐之所用。更何況美人在懷、美酒在手,不難讓人洩露訊息。”
“你怎知如此?”慕雲初心下雖有了揣測,但仍舊不忍問道。
“常青曾經被賣進芳滿庭過……後來老鴇經營不善養不起太多人便又把我變賣了出去,再後來便就遇上了姐姐你。”一場磨難在短短數語中被描摹得平淡無奇,想起那場精心策劃的相遇,常青原本低喃的語氣卻揚起不自覺的歡喜。
“芳滿庭現下如何了?”慕雲初捕捉到了其中關鍵。
“常青隨姐姐入宮後,便再未得到訊息,不過看那老鴇固執定是還會再撐上一段時日。莫非姐姐看上了芳滿庭?”回過味來的常青反問道。
“待回都後再議,那時可否讓你帶我一去?”
“好。”
“好什麼好?”一聲帶有怒氣卻又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從門簾後傳來,沒等給車內人反應的時機,那人便披著霞光帶著雨露的溼氣鋪面而來,慕雲初見來人慌了神忙放了棋譜封了棋局,端起早已涼透的藥盞就往嘴裡送,卻被那人一把奪下。
“兄長?”慕雲初不敢抬頭看向那雙手的主人,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喚道。
“飛鸞拿去熱一下。”陳卓並未理她而是直徑對身後的人說道,方將淋溼的大氅脫下交予鹿鳴後才坐在了慕雲初的對座。看著那病容依舊的慕雲初他眼中的餘怒消散開來,但嘴上依舊沒有放過她的意思:“公主連日來都是如此,怎麼沒有人監督就不會按時喝藥了嗎,等回到宮中還要臣日日夜夜放下公務不顧宮規前來督促公主喝藥是嗎?”
“兄長,我沒有……只是想的事情多了就忘了……”慕雲初慌忙坐直了身子爭辯道。
陳卓見她眉頭微皺手不自覺地撫向了自己的胸口也顧不上訓她的意思,“是不是傷口又發作了?”眼中的關切之意更甚,反倒現出了幾絲倦意,近來之事攪得他焦頭爛額堆積的公務、胡鬧的祖母,可他還是時常抽空過來瞧瞧慕雲初,在得知她這般作賤自己身體時越發的焦躁起來,也忘了自己也是一個才大病初癒的仍需調養的人。喉嚨中泛起地癢意讓他忍不住輕咳了兩聲,反倒引得榻上那人愧疚不已。
偏巧的是少年懷中的貓兒不和事宜叫喚了兩聲,陳卓這才注意到旁側坐著的人,便將心中的怒火轉向了他,“還有你常青,我不是囑咐過你要好好照顧公主嗎?你就是這般照顧的,過時不喝藥也不催上一催反到縱容她下起棋來!”
常青自知理虧也不敢辯駁,任憑陳卓訓了一通,慕雲初幾次出聲也被攔了回去,好在飛鸞端藥而來這才打破了這一局面。望著那黑乎乎地湯藥慕雲初面露難色,卻聽陳卓輕咳了數聲後才乖乖將那藥喝了下去,飛鸞忙將碟中的蜜餞遞了過去,慕雲初皺起的眉頭這才得以舒緩。正當慕雲初像孩童般向陳卓展示著她那喝到碗底的藥盞時,突然心口的一陣刺痛讓她脫力摔倒在榻上,額上直冒細汗,臉色越發蒼白起來。陳卓忙命飛鸞前去傳太醫,而常青透過聲響自然也察覺到了不妥,懷中的貓兒趁著他失神一躍而出將麒麟從高几上撲了下來,兩貓就這樣不分場合地扭打在了一起。
是夜,寂寥無聲之時,太后的營帳之中。
“莫非,莫非,那箭上有毒?可為何太醫沒有查出來,難怪皇帝會如此作態,想來定是他早已心知肚明。我可憐的初兒該怎麼辦?若她有了什麼三長兩短,九泉之下我拿什麼去面對黎兒……”一向要強的太后在飛鸞離開之後啜泣起來,她的無助又該向誰言說?
忽然一個人的身影在淚花之中越發清晰,銀清歡驚覺起來那不是幻想,忙將淚水拭去,“你怎麼會在這裡,難道不怕被人發現嗎?”
“恐怕姑姑得想個合理的理由將我留在身邊,否則雲兒她性命難保。”黑衣帷帽下的聲音不容絲毫拒絕之意。
“你都知道了……好,我答應你……”銀清歡跌落於座,“那你可知她中了何毒?”
“那隻箭尚在否?”
不一會兒,一支由絲絹包裹的黑箭便交到那人手中,他仔細端詳細嗅了片刻卻也只是搖了搖頭。
“你不知?”
“現在還不能妄下斷言等瞧過雲兒發病的模樣方能確定……時候不早了姑姑早些歇息吧……至於解藥我定會竭力而為……”那人輕嘆一聲便又消失在了賬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