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魚兒躺在床上卻沒了睡意,在輾轉反側之間,腦海裡不時地想起剛才的那一幕,“那人深夜出現在內院,上夜的人無一人警覺,是看守不力還是習以為常?蘇將軍素以治軍嚴明為群眾稱道,想來治家也是如此,所以習以為常的機率更大。見到我未有片刻慌亂,倒像是與我經年未見一樣,我剛剛回到府裡,與他並無交集,那這人為姐姐來的機率更大。從回來後,家人全都見過了,唯獨不曾見過這個姐姐,想來姐姐應已出嫁,出嫁了這人就更不該深夜出現在這兒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算了,不想了,明天問問蘇荷再說。”
“喻兒,醒醒,該吃早飯了。”睡夢中,聽到有人在輕柔地叫著自己,頭上也被一雙柔軟的手輕輕撫摸著。
“娘,我好睏,再睡一會兒嘛......”小魚兒就像平時一樣對娘撒著嬌。
“好,那你再睡會兒,我們先去軍營了。”
小魚兒一下就醒來了,“竟然把母親當娘了,回來這麼久這聲娘始終未曾叫出口,現在改口恐傷了母親的心,反正早晚都要叫娘,小魚兒,你就別糾結了。”
“娘,你這麼早就要去軍營啊,現在戰事不忙,偶爾也可以休息一下,別太累了。”蘇夫人的眼淚一下就湧了上來,嘴角卻止不住的笑意“好好好,喻兒會心疼娘了,娘今天去把軍中事務安排一下,這幾天就在家好好陪你。”
“好,那娘路上小心。”小魚兒笑著看著蘇夫人,心中暗暗的說:“小魚兒,她跟娘一樣,都是你的親孃。”
“好,娘會小心的,既然醒來了,就起來把飯吃了吧,飯菜熱多了,吃起來就沒啥味道了,對身體也不好。”蘇夫人柔聲說道。
“好的。”小魚兒乖巧的回道。
不一會兒,墨雨就端來了飯菜。橙黃的小米粥,裡面有幾塊紅薯,還有幾粒紅棗和枸杞飄在上頭;兩道清炒時蔬,一盤辣子雞丁。小魚兒惦記著昨晚的事,幾下就吃完了飯。
待蘇荷忙完了,小魚兒說“蘇荷姐姐,今天天氣這麼好,我想到
花園裡轉轉,你能陪我去嗎?”
“小姐說的哪裡話?只是不要叫我姐姐了,省的外面人說將軍治家不嚴,說我們蘇家主僕不分。”蘇荷笑著說道。
“這麼嚴重嗎?好吧,那以後我會注意。有人的時候我就叫你蘇荷,沒人時候我就叫你蘇姐姐。好嗎?”小魚兒說完調皮的笑了。
“真是怕了你了。”蘇荷一邊說一邊上前扶起了小魚兒的手。
蘇府的花園並不大,卻規劃成了好幾塊。花園正中有一個幾十尺見方的水池,裡面有一個小亭子,亭子的邊上有幾棵柳樹剛剛抽出了嫩黃的枝條,偶有微風拂過,枝條隨風而動,似乎在召喚著即將復甦的花草。另一端種著幾棵桃樹,粉紅色的桃花在陽光的照射下越發嬌豔,讓人賞心悅目。水池左邊只有一壟菠菜,大部分都空著,看來應是預留的菜地。右邊種了一片灌木,剛剛長出了新芽,尚看不出是什麼種類。在小池的旁邊有一塊空地,上面豎著幾個練功夫的樁子。
小魚兒一邊欣賞著春光一遍盤算著如何開口,倒是蘇荷看出來她的心不在焉,說“小姐是有話要問吧?”
小魚兒笑了一下,開口問道:“姐姐在蘇府呆了多久了?”
“我是家生子,從小就在蘇府,是大小姐的貼身女使,八年前來了這兒,管家蘇忠、夫人陪嫁劉媽就是我爹孃。那天給小姐換床褥時領頭的就是我娘。小姐一直病著,夫人吩咐過沒事不許打擾,所以爹爹一直還未來拜見。”
“改天我去拜見一下他們。”
“小姐言重了。”蘇荷欠身說道。
“從我來家,只見過爹孃和兄長,不知姐姐在哪?”小魚兒看了一下遠處,若無其事的問道。
蘇荷的眼眶一下紅了,轉過頭去抬眼看了一下天,回過頭時眼中還有星點淚光。她扶小魚兒坐下後清了一下嗓子,開口說道:“大小姐已經不在了。”
“怎麼會?”小魚兒想過無數種可能,答案卻是她最不願設想的那一種,也瞬間明白了爹孃看她時眼中不明傷痛的由來。
“大小姐五歲時突然生了一場大病,訪遍沙城名醫均不見效,瘦的皮包骨頭,見風就倒。夫人不得已只得帶大小姐和少爺回了蘇州老家,折騰了一年左右才稍微好了點,但咳嗽氣喘始終斷不了根。”
“後來姑夫人介紹了一個京城的名醫,夫人就帶小姐和我去了京城,受邀住進了姑夫人家。說來也奇怪,只要在姑夫人家,小姐病情就會好轉,一離開京城小姐就舊病復發,折騰了也有將近兩年,邊關突然突然傳來了將軍被困的訊息,夫人心急如焚,不得已留下我照顧小姐,自己帶少爺來沙城尋找將軍......”
“所幸將軍被兩個俠士所救,雖身受重傷,但於性命無礙。調養了將近半年的時間才好。但軍中不能無主帥,夫人也是在這期間才披馬上陣,經歷了幾場大戰穩定了軍心,同時也贏得了將士們的信任和敬重。後來金山大捷受召回京,將軍和夫人才得以和大小姐團圓。”
“回蘇州拜見老夫人時,可能是車馬勞頓大小姐的病又嚴重了。夫人只得帶大小姐回京城調理。將軍和夫人啟程回沙城時本欲帶大小姐回來,但每次啟程大小姐必犯病,讓將軍和夫人傷透了腦筋,最終姑夫人提出由她來照顧大小姐,將軍和夫人別無他法,只得同意,同時留下了重金以示感謝。”
“五六年的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大小姐不僅在這期間病癒了,還變得亭亭玉立,就像盛開的芍藥花和薔薇花一樣的漂亮,京城裡提親的王公貴族踏破了姑夫人家的門檻,無奈大小姐卻始終不吐口,最終還是回去探望的夫人看出了端倪,私下詢問得知大小姐和表少爺不知何時已暗生情愫、私定終身。姑夫人也喜大小姐的溫柔和順,最終大小姐和表少爺得以喜結連理。小姐能嫁給心愛的人,我不知道有多開心,幾個晚上都沒有睡著,預想著再有幾年就會有小少爺,我得提前給他做幾件衣服,小孩子長得快,得預備的多一點,經常就從夢裡笑醒了。”
“大小姐婚後每天晨昏定省、服侍姑夫人、操持家務,晚上又要添香伴讀,但她很幸福,臉上始終洋溢著幸福的微笑。偶爾也和表少爺吟詩作對、談論時局。”
“不知從什麼時候,好像是從老夫人過世開始,姑夫人對大小姐越來越不滿,處處挑刺,只要小姐和表少爺稍微親近些便摔打挑刺、指桑罵槐,言語裡好像是說大小姐沉溺於兒女私情,耽誤了表少爺的前程。最後大小姐只得和表少爺分房睡,表少爺看大小姐為難,也把那花前月下的心收了,夜夜讀書到半夜,只希望能讓姑夫人不要歸罪於大小姐,無奈天意弄人,表少爺還是落榜了,姑夫人更加認定是小姐耽誤了表少爺的前程,以七出無子之罪要表少爺休了大小姐,表少爺跪在姑夫人門前跪了七天,最終暈倒在姑夫人門前。姑夫人卻趁機拿著表少爺的手在休書上按了手印...大小姐知道事不可為,懇求只要表少爺退了熱就走,姑夫人最後同意了。大小姐照顧了表少爺三天三夜,哭了三天三夜,我幾次欲為大小姐出頭都被她攔了下來,只能幹生悶氣。待表少爺退了熱,小姐收拾了行李,頭也沒回的離開了陳府。”
“我以為小姐死心了,走的那麼決絕。沒想到一住進客棧,小姐就暈倒了,高熱不退,一聲一聲地喊表少爺的名字。我拿著小姐的首飾去找大夫,卻被人指指點點,原來大小姐被休的事已經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想不到姑夫人竟然這麼絕情生生要斷了大小姐的活路。我感覺天昏地暗,一下子跌坐在醫館門前。正迷茫時,一雙大手把我拉了起來,揉了揉眼才看清原來是表少爺的至交慶王孫趙裕城,他跟著我回到客棧,把大小姐帶回了別院囑咐我好好照顧,又在大殿上請皇上賜婚與他和大小姐。聽說堂堂慶王孫要娶一個棄婦,群臣像被咬了屁股一樣齊聲反對,皇上也大發雷霆,關了慶王孫一個月,讓他好好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什麼。沒想他剛被放出來就又去找皇上請求賜婚,說什麼都不要,只要大小姐。皇上氣急了打了他十幾鞭子,最終也沒拗過他,最終說賜婚不可能,慶王孫如果什麼都不要,就帶大小姐走,就當慶王孫不在了。慶王孫當夜就帶小姐來了沙城。
從最初的鬱鬱寡歡到慢慢的接納慶王孫,大小姐用了三年的時光。就在我們慶幸大小姐終於走出來時,卻接到了皇上召慶王孫回京的訊息。原來慶王思孫心切,幾乎天天都去懇求皇上允許慶王孫回京探望,皇上心疼慶王這個王叔最終同意了小姐他們的婚事並昭告天下,同時賜封慶王孫為廣城王。”
“陽春三月,我們回到了京城,相比沙城,京城風清水秀、十里繁花,趁著春色,姑爺帶我們遊了有名的沈氏故園,也是天意弄人,居然在那裡遇見了表少爺,姑爺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了,居然留大小姐一個人跟表少爺在那兒,帶著我先回去了。也不知道表少爺他們都說了什麼,大小姐回來後就不對勁了,飯還是一樣的吃,覺還是一樣的睡,對人還是一樣的笑意盈盈,可就是感覺哪裡不對了,姑爺也感受到了,於是帶大小姐去散心,不知道怎麼回事,走著走著大小姐居然又進了沈氏故園,我和姑爺感覺不對,幾次欲 往岔路上引,都被大小姐繞了回去。進了園子,大小姐走走停停又走到了上次與表少爺見面的地方,姑爺本欲規勸,卻看到大小姐面如土色的盯著牆,渾身顫動,我趕快過去想扶她坐下,她卻說什麼也不肯,急匆匆往回趕,進院子就吐了一口血,自此人前稱歡,人後傷心,姑爺幾次規勸也不見效,幾月功夫,人就沒了。我夜夜後悔,若當時沒隨姑爺離開或者當時把大小姐帶走,大小姐是不是就不會離開了......她明明八月就要成婚了......”
隨著講述蘇荷的身體顫抖起來。小魚兒走過去抱住了她......
過了許久,蘇荷的身體慢慢的放鬆了下來,平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扶著小魚兒坐下。
“大小姐不在後,我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來的,不知道 在門口徘徊了多久,也不知道怎麼面對老爺和夫人。當時大門口掛著紅綢,採買的人進進出出的籌備著回京的婚禮。不知道是誰發現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開的口,聽到夫人暈倒時人們的呼叫聲我才醒過來,看人們手忙腳亂的搶救,我只想以死謝罪.”
“走到院子裡我才發現,院子裡跪著一個人,定睛一看,發現是姑爺,我像是如夢初醒,走過去大聲質問:姑爺來幹什麼?你把小姐推進了鬼門關,還來這裡幹什麼?你到底怎麼想的,留小姐在那兒,她好不容易才走出來,你為什麼要讓他們單獨在一起?你為什麼要這樣害她?”姑爺一句話都沒說,就那樣跪在那兒,就像聽不見似的。
不知什麼時候老爺來到了院裡,想要扶起姑爺,姑爺卻連磕了三個頭,起身離去了。老爺問了事情的全部經過,說是天意弄人,還安慰我讓我不要多想,第二天見到他時才發現老爺一夜之間竟白了頭......
五年來,老爺和夫人待我一如從前,我卻始終原諒不了自己。原諒不了自己的,還有姑爺。大小姐病逝後,他消沉了三年,天天買醉、夜夜來訪,站在小廳上望著大小姐住過的院子,但從不進屋裡、也從不驚擾任何人。但老爺夫人又怎會不知?他們也曾規勸過但於事無補,也就聽之任之了。皇上曾下詔讓他回京欲再次指婚,他以一句裕城心已死回絕了。連老王爺裝病逼婚他也下跪回絕了。他應是和我一樣,被困在了那個陽春三月。”
“大小姐去時寫的這首詩,我偷偷藏了下來,怕老爺夫人看到傷心。來來回回的讀了好幾遍,終於讀懂了她的意思。她克己復禮,卻不為姑夫人所容,在年華正茂的時候離去了。姑夫人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大小姐?命運為什麼要這麼對待大小姐?小姐,你說這到底是為什麼呀?”蘇荷一邊說一邊遞給小魚兒一方手帕。
小魚兒看完,示意蘇荷坐下,抬頭看著天空,手中的帕子和著血淚,壓得她心中喘不過氣來。
“月如鉤,星未綢,杜鵑聲聲啼西樓。
曉星落,隱長河,朱唇未點,新鏡未磨,錯!錯!錯!
五更漏,燈如豆,東風離離桃花舊。
夜研墨,晝揮梭,欲問東風,何言蹉跎?莫!莫!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