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個老天爺,想不到那岱欽這麼難打,昨兒個咱借了烏蘭峰的地勢才險勝了一局。那岱欽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萬一捲土重來,主子我們又該如何?”楊子義發牢騷似的抱怨了一通道。
几案上攤著一張地圖,凌豫辭沒接他的話,只輕蹙著眉,用硃砂在圖紙上圈點起了幾處要地。
李敬治應和了一句:“是啊,那北狄王最愛搞偷襲那一套,防不勝防,此次敗走,指不定哪日又從背後殺了來,該是叫兄弟們加強夜防才是。”
帳門被人一掀,草原呼嘯的風裹挾著一絲寒氣捲了進來。
風頎黑著張臉,走過去將手裡的子辰佩遞到凌豫辭手裡:“王爺,故人來訪,指名道姓了要見你。”
凌豫辭見了那玉佩,原本沒什麼情緒的臉上神色微變。
因著風頎身形的遮擋,楊子義並沒看清他遞了個什麼東西過去,只見了凌豫辭情緒動容,還道是誰這麼大面子,竟叫戰場上冷麵的王爺有了點兒人的氣息。
“他現在人在何處?”凌豫辭道。
話音未落,已經有人先一步揭了帳門走進來,微微上揚的語調讓人覺著他心情似乎還不錯:“許久未見,不知道大家夥兒可還思念我啊?”
凌豫面色沉靜如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沈懿澤那聲玩笑引了去,無人注意到他的眉宇間竟添了幾分溫柔。
見了來人,原本還沒個正型斜靠著桌案的楊子義立馬挺直了身子,眼中明顯是帶了怒意,一副隨時準備進攻的姿態,連手都已經按在了腰側的配劍上。
沈懿澤的出現讓原本的氛圍一下凝固到了冰點。
見無人應他的話,沈懿澤便只好自顧接了下去道:“好吧,看這樣子是沒人想我了,真叫人難過。”
話是說給大家夥兒聽的,沈懿澤的目光卻是毫不避諱地落在了凌豫辭身上。
“你來這裡做什麼?”楊子義先出言問道。
“喲,風將軍沒告訴你們嗎?我來當然是幫你們打仗來了。哦,好像是我忘了同風將軍講了。”沈懿澤聳聳肩,沒所謂道。
還是那副欠搜搜討打似的鬼樣子。
“信你就有鬼了,你哪有這麼好心?”楊子義嘴上懟著沈懿澤的話,握劍的手卻是下意識鬆了鬆。
前朝餘孽沈懿澤叛逃,盤踞江南擁兵自重,這事兒李敬治是有所耳聞的,只是他不清楚沈懿澤同凌豫辭之間的糾葛,只覺著幾人之間的氛圍有點兒奇怪。
“你懂個屁,去去去,一邊兒玩兒去,我要跟你家主子單獨談。”沈懿澤毫不客氣地堵了楊子義的話。
這兩人一見面就掐架拌嘴的毛病一點兒沒改,凌豫辭眸光微動,恍然之間就好像他們還在燕景王府,他們之間沒有戰亂,沒有叛變,沒有那麼多政治利益的糾葛。
聽到沈懿澤這麼說,楊子義的火蹭地一下躥了上來,可不等他反駁什麼,又是被凌豫辭打斷了去:“你們都先下去吧,有些事兒,確實需要我跟他單獨談談。”
幾人驚異了一瞬,沒想到凌豫辭還真應了沈懿澤的要求。
但是誰也沒有異議,不約而同望了沈懿澤一眼,自覺退了出去。
“沒有本王的命令,誰也不許進來。”凌豫辭又補充了一句道。
很快營帳裡便只剩了他們二人,相顧無言了許久,誰也沒有先開口。
沈懿澤熾熱的目光不再遮掩,混雜著無處訴說的思念和慾望,毫不避諱地將凌豫辭上下看了個遍,彷彿要將眼前的人狠狠刻進腦海裡。
沈懿澤率先挪動步子朝凌豫辭靠過去,又剋制地停在了他的幾步開外,隨後朝凌豫辭伸出手,嗓音低沉道:“你送我的東西,該還我了。”
凌豫辭將子辰佩遞到沈懿澤手上,說話的語調透著冷意:“你不該來的。”
“我知道,但是架不住太想你了。”沈懿澤說著,倏地握住凌豫辭來不及抽開的手,又反問了一句,“你不也一樣麼?”
凌豫辭毫無留戀地抽回手,說的卻是別的問題:“你就不怕我擒了你回皇上面前邀功麼?”
沈懿澤心下一空,言辭卻篤定:“我賭你不會這麼做。”
不等凌豫辭堵他的話,沈懿澤殷切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話語中帶著肯定:“早在江南的時候,你就已經猜到我在謀劃什麼了,不是麼?那時候,你怎麼不去拆穿我?”
沈懿澤湊得近了,兩人的唇就在咫尺,稍微大點兒動作就要碰上了。
凌豫辭感受著沈懿澤溫熱的氣息,不避不閃,只道:“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我不會懷疑任何人,換做別人,也是如此。”
沈懿澤聽出了凌豫辭的弦外音,卻仍在追問:“那你為何又派了楊子義去跟蹤元霽?”
凌豫辭默然無言,沈懿澤等了一會兒,又撤開了。
沈懿澤似是漫不經心地低頭打理著縛臂,耳邊是凌豫辭的問話:“長安的叛亂,可有你的手筆?”
“沒有。”沈懿澤答的很快,又怕讓人覺著他心虛,緊跟著解釋了句:“我一直在尋找出城的時機,卻沒想到剛好趕上了蕭如沐叛變而已。我這人再怎麼陰險狡詐、詭計多端,也絕不會做出通敵叛國這種事來。”
凌豫辭未言,周遭陡然安靜下來,沈懿澤卻在 凌豫辭的沉默裡,品出了幾分別的意味。
他微眯著眼,危險地看著凌豫辭,問了一句:“你不信我?”
凌豫辭反問道:“我該信你麼?”
兩人間的氛圍陡然一僵,氣勢上誰也沒讓著誰,就那麼對峙著。
淡淡的火藥味兒在兩人之間瀰漫開來。
猝然之間,沈懿澤先有了動作,後腳稍一借力,一掌直朝凌豫辭面門襲去。凌豫辭側身避開,順勢擒住了沈懿澤的手腕往自已這邊一帶,沈懿澤一隻手被折到了身後,凌豫辭動作未停,一記手肘狠狠敲在了沈懿澤肩上。
沈懿澤悶聲接了這一擊,慣性之下身體猛地撞上了前面的桌案,發出了一聲響,他出手撐了一下桌面。凌豫辭見狀,擒著他的力道微微鬆了鬆,沈懿澤趁機屈肘,猝不及防往凌豫辭腹部撞了上去。
手腕上的力道倏地一鬆,沈懿澤轉過了身,手握成拳又朝凌豫辭襲去,只是這一擊像是玩鬧一般,並未用出全力,輕而易舉便被凌豫辭化解了去。凌豫辭又反握住了沈懿澤的拳頭,順勢將人往前一頂。
沈懿澤的腰猛地撞上了桌案,桌角邊兒的茶盞受了衝擊,就那麼掉下去碎了一地,發出了清脆的一聲響。
帳外的人聽到了動靜,楊子義的聲音傳了進來:“主子,你沒事兒吧?”
帳外人影正欲掀簾,卻被凌豫辭高聲喝止住了:“我說了,沒有本王的命令,誰也不準進來!”
外邊兒的人沒了動作,營帳裡的兩人又再次僵持住了。
曾經他們也會像這般對彼此出手,只是那時是少年人的玩鬧切磋,如今他們的中間,隔著政治立場的糾葛。
沈懿澤嘴角勾著蠱惑人心的一抹邪魔,他輕笑了聲,低言道:“這麼多年了,你我還是隻能打個平手。”
凌豫辭卻道:“不,這一次,是你不敵了。”
二人之間再沒了話,沈懿澤深深望著凌豫辭的眼,一抬頭,發狠似的吻了上去。
凌豫辭沒有再回避,他迎著沈懿澤熾熱的攻勢,回應著他的熱烈,很快又反客為主,撬開了沈懿澤的牙關。
兩人的喘息都有點兒重,這個吻裡,有日思夜想的惦念,有心有不甘的憤恨,有不顧一切的瘋狂,彷彿只有在這種時候,他們才能夠完完全全地屬於彼此。
一吻綿長,直到沈懿澤發狠般咬了一嘴凌豫辭的下唇,他們才不舍地放開了對方。
凌豫辭抵著沈懿澤的額頭,一隻手還輕捻著他的耳垂,語調也逐漸溫柔下來:“你還真是……會蠱惑人心。”
沈懿澤閉上眼,感受著凌豫辭的撫摸,聽了這話,他輕笑出聲,略有點兒得意地說:“要不然怎麼能將堂堂燕景王騙到手?”
凌豫辭輕啄著沈懿澤的唇,沈懿澤忽然抬了食指抵住他的動作,眼裡像藏了星海似的,亮亮地望著凌豫辭,道:“蕭穆已死,那什麼公主,在長安叛亂之前也被高弋送出了城,你那婚約,怕是不作數了。”
凌豫辭很輕地笑了下,他怎麼覺著,沈懿澤這話中帶了點兒小情人的醋意。
他抬手握住沈懿澤的食指,放嘴裡輕咬了一口,調笑了句:“那從今往後,你便是名正言順的燕景王妃了,你不該高興一下麼?”
沈懿澤抽回了手,又抵著凌豫辭的胸膛將他微微推開了點兒,道:“燕景王真是狼子野心,敢跟我一個逆賊在一起,是想謀反不成麼?”
凌豫辭眼底的神色變了變,帶了點兒危險的意味。
沈懿澤壞笑著,問了凌豫辭一句:“他日若是朝廷派你來捉拿我了,你當如何?”
凌豫辭面露不悅,他偏頭,扯開沈懿澤的衣襟往他脖頸上狠狠咬了口。
沈懿澤吃痛,“嘶”了一聲,剛想罵他一句“你屬狗麼?”,就聽凌豫辭在他耳邊輕聲道:“放心,我不會讓你的性命落到他人手裡。”
沈懿澤微微一頓,從凌豫辭懷裡掙脫出來,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衣袍,眼中情緒晦暗,只同凌豫辭道:“行了,讓他們進來吧,也該說點兒正事了。”
方才營帳裡傳出來的動靜分明就是打鬥的聲音,楊子義左看看凌豫辭,右看看沈懿澤,直覺出兩人之間的氛圍不大對勁,因此在他們倆開口之前,誰也沒敢先發話。
凌豫辭剛端起熱茶抿了口,一不小心燙到了被沈懿澤咬破的地方,他故作鎮定放下茶盞,卻有點兒欲蓋彌彰的意思了。
沈懿澤支起一條腿,凌豫辭的那些個小動作盡數落在他的眼裡,沈懿澤轉著手中杯盞,眼底盡是玩味兒的神色,在凌豫辭的目光投過來的時候,又將杯中苦茗一飲而盡了。
凌豫辭全當沒看見,一旁的風頎倒是先耐不住了這沉靜的氣氛,先開了口道:“沈懿澤,你此番率軍前來北疆,安的究竟是何居心?”
沈懿澤連一個眼神也沒分給風頎,只懶洋洋地答了句:“我說了,我來是幫你們打仗的。”
李敬治冷哼了聲,應和著風頎的話:“你一叛國逆賊、前朝餘辜,當真有這般好心幫我大周王朝打仗?”
沈懿澤面色淡然,絲毫不為他們的話亂了自已的氣場,只是如今這立場不同,無論是楊子義也好,凌豫辭也罷,再沒人會為了他同其他人辯解上那麼一兩句了。
當真是有點兒孤舟蓑笠翁的感覺了。
見沈懿澤沒接話,李敬治還當是他畏縮了,便接著道:“怎麼,被我說中了不是?還是說你怕了朝廷會會緝拿你,所以跑到這兒來想立點兒戰功,好在皇上面前邀功贖罪啊?”
李敬治咄咄逼人,連楊子義都有點兒聽不下去了,他看了眼凌豫辭,卻不見凌豫辭有任何要維護沈懿澤的意思。
沈懿澤怡然自得地又為自已斟了杯茶,語氣依舊平靜:“你錯了,我這麼做從來不是要為了替我洗清什麼,這前後不過十餘載光陰,天下百姓是蕭家子民,也是我大齊的子民,我庇佑自已的家國百姓,有何不可?”
李敬治一噎,還想說點兒什麼,又被凌豫辭打斷了去:“你此番來帶了多少人馬?”
“五千。”沈懿澤簡潔道。
還以為沈懿澤多大的陣仗,才五千人馬,就敢揚言來幫北疆軍打仗,風頎驚了一驚,卻沒說什麼,倒是李敬治像是看了個笑話似的,直言不諱道:“五千?沈懿澤,你當這戰場是兒戲呢?北狄一支輕騎隊就有三萬人,你這五千人是拿來給給北狄練手的麼?”
沈懿澤沒搭理,倒是凌豫辭又問道:“北狄兇悍,你那些江南水鄉出來計程車兵,遭得住麼?”
“薊北以北,是雁山,過了雁山,便是北狄人的地盤了,曾經我們可沒少同北狄人打過交道。”沈懿澤徐徐說著,眾人卻一時沒明白他說這個做什麼。
曾經大齊的都城在薊北,此處與北狄地界接壤,邊境時常動盪,一國之都常受著外敵威脅,這也是為什麼後來蕭穆建了大周以後要將都城遷到了長安。
但也正是因為薊北挨著北狄,大齊的名將百出,常慶瑥只不過是其中之一,仗著朝廷武將勇猛,文臣幾次勸諫朝廷都不曾遷都,一直到後來起義軍的鐵騎踏破了城門。
幾人一頭霧水,凌豫辭卻會意了沈懿澤要說什麼,果然,他接著說道:“薊北的人常與北狄人打交道,他們的習性、作戰方式我們再熟悉不過,王爺可別忘了,江南許多人都曾是被蕭穆發配過去的薊北舊部,應付區區北狄蠻人,五千兵馬足矣。
“即便岱欽在他老爹的基礎上改進了軍隊作戰形式,但是有些習性總歸是改不掉的。這麼些時日了,王爺也摸索出了一些岱欽的作戰習慣了,對麼?”
凌豫辭沒有表態,只抱著手臂,靜靜聽沈懿澤說著。
“春季多幹旱,這時候的大西北,最是風沙正盛時。”沈懿澤說著,將杯中冷茶喝盡了,淡淡的甘苦味在喉間瀰漫開來,沈懿澤嘴角掛著邪笑,手中杯盞被他倒扣在了桌面上。
“王爺,要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