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捲地,江南的暖陽還是懶洋洋地籠著大地,融著一絲溫柔,卻驅不散心下的陰霾。
沈懿澤百無聊賴地坐在屋簷上曬著太陽,他出神地望著北邊的天,就連凌豫辭腳步近了,他也全然不覺。
“傷還未好,爬那麼高做什麼?”凌豫辭清冷的聲線自簷下傳來,沈懿澤收回目光,垂眸看向地面上的人。
“看雪。”沈懿澤莫名說道。
江南暖陽正盛,哪裡看到的什麼雪。
旁人聽不明白,凌豫辭又怎會聽不懂,北風凜凜,已入了冬,這個時節,薊北的第一場初雪該降了吧。
凌豫辭眸光一軟,沈懿澤說的平淡,箇中多少心酸皆被輕輕揭了去,可若他當真釋了懷,就不會在此看一場虛無的雪了。
凌豫辭靜默著,難道沒有出言安慰沈懿澤,他清楚那是橫亙於沈懿澤心間多年的荊棘,不是他三言兩語就能解了的。
沈懿澤需要的從來不是那幾句潦潦草草的安慰,所以凌豫辭不再出言打擾,而是默默陪著他看那一場遠在天邊的“雪”。
沈懿澤卻起了身,凌豫辭看著他的動作,在他翻身將要從屋簷上躍下來之前,朝他張開了雙臂,穩穩將人接進了自已懷裡。
沈懿澤墜進那熟悉的懷抱,身後的手臂收緊的那一刻,一股安心之感席捲了全身。沈懿澤深深埋首於凌豫辭的肩窩,像是在抹去他自以為是的那一絲矯情。
“等完了這些瑣事,咱們就回薊北,好嗎?”凌豫辭沉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險些勾走了沈懿澤的心神。
沈懿澤從他懷裡掙了出來,眼裡那一點悵然蕩然無存,無所謂地笑笑,說:“回去做什麼?讓那小老頭以為我要起兵造反嗎?”
凌豫辭語塞,沈懿澤這一言,倒叫他不知該如何接得下去了。
蕭穆疑心病重,這麼些年他將沈懿澤困守在自已的眼皮子底下,可不就是怕沈懿澤有一日會帶著大齊殘部捲土重來麼?
院中桂花依然正盛,微風一吹,滿樹的馥郁壓彎了枝頭,餘香縈繞,勾著人的心絃。
兩人相顧無言,不知是因為方才的話題太沉重,還是因為他們之間已不再是那般無話不說。
“若無旁的事,我就先告辭了。”沉寂良久,還是沈懿澤先開了口。
背後突然伸出一條手臂,猝不及防地勾住了沈懿澤的脖頸,賤兮兮地說:“我剛來你就想走,這麼見不得我?”
這欠揍的樣兒不用想也知道是楊子義了,被他這麼一攪和,方才兩人間的那點兒哀愁頓時煙消雲散,沈懿澤甩開楊子義的手臂,沒好氣道:“嘖,怎麼哪兒都有你,幹啥不行,倒是挺會破壞氣氛。”
楊子義攬住沈懿澤的時候,幾乎把身體重量都壓在了人身上,沈懿澤突然一抽開,險些叫他摔了下去,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又聽沈懿澤這麼一說,難言地指了指自已,許久才開口道:“我又怎麼了我?”
一旁的凌豫辭看不下去了,直打斷了快要掐起來的兩人,說:“行了,何事,快講。”
楊子義瞪了眼沈懿澤,才從懷裡掏了封信件出來遞給凌豫辭,說:“主子,前些天那幫刺客的身份查明瞭,是那永樂公主花錢請的,據說是因為不滿意皇上的賜婚,覺著只要殺了……主子您她就可以不用假了。”
凌豫辭手裡那信正是高弋送來的,大致說的是家裡的侄女嬌寵,得罪了燕景王,自已會好好調教,等凌豫辭回京,會親自登門請罪云云。
沈懿澤也湊上前來,粗略瞟了眼信中所寫,而後竟嘲笑起凌豫辭來:“哈,真是想不到,堂堂燕景王居然有一天也會被姑娘嫌棄,這還沒過門呢,就敢叫人行刺殺之事,來日嫁進了王府,可不得上房揭瓦?”
凌豫辭臉上情緒淡然,手上動作卻將信折了折,旋即撕了。
凌豫辭冷笑了聲,蕭穆賜婚,本是想借高家的勢力分調他的兵權,現在倒好,永樂公主自已先賣了個把柄,若是傳出去,高婧欲謀害自已的未婚夫,在京裡丟了臉不說,還壞了蕭穆的計謀,想來蕭穆也饒不了高家了。
楊子義還當是主子被沈懿澤那話氣著了,出言維護了句:“你還笑的出來,說的好像你有人瞧得上似的。往後主子回了北疆,該留下對付那永樂公主的可是你,與其在這說風涼話,不如先同情同情你自已。”
沈懿澤單手叉腰,面上突然多了些許驕傲氣,另一隻手戳著楊子義的胸膛,笑說:“那還真不能如你所願了,小爺我還真的有人瞧得上。”
沈懿澤說著,還輕輕瞥了眼凌豫辭,嘴角噙著的笑意遮掩不住,凌豫辭回神,正對上了他那雙戲謔的含情眼。
“切,誰信啊,你若真有姑娘瞧得上眼,怎會一把年紀了還不曾成家?”楊子義不服氣地駁著。
楊子義一根筋,看不懂沈懿澤眼裡對凌豫辭暗送的秋波,這倒讓沈懿澤愈發明目張膽地撩撥起了在場的某個人。
沈懿澤斜靠著凌豫辭,話中藏著歡喜:“那些個庸脂俗粉可入不了我的眼,小爺喜歡的是那天上月,水中花,儀表堂堂,才貌驚人。”
楊子義不屑一顧,還欲再反駁些什麼,就被凌豫辭打斷了去:“行了,少在這插科打諢了,你去回封信於高弋,想請罪,就拿出些誠意來,否則此事若是捅到皇上面前,這婚約一事誰也別想好過。本王自是無所謂,毀了他家侄女一輩子的清譽,那可就求人不得了。”
楊子義收了玩鬧的心思,領命去了,走前還不忘給沈懿澤擺個鬼臉。
楊子義一走,沈懿澤兩人之間的氣氛又陡然沉了下去,沈懿澤忙不迭告了辭,跟著也要去了。
後領突然被人拽住,沈懿澤不防,腳步一個踉蹌,腰間又忽被攔住,後背緊接著撞上一個緊實的胸膛。
凌豫辭貼上前來,低言在沈懿澤耳邊吐著氣:“明燭,楊子義聽不出你言中意,我還聽不出麼?你既然早就沒再同我置氣,又緣何要躲我?”
沈懿澤默然不語,他有千百種理由可以去搪塞凌豫辭的問話,但是對著這個人,沈懿澤說不出欺騙的話來。
他自以為自已隨心隨性慣了,可原來面對這人的時候,也會這麼不知所措。
凌豫辭卻好像不在乎了他的回答是什麼,他捏起沈懿澤的下巴,將人往自已這邊轉了點,一偏頭,覆吻了上去。
沈懿澤閉了眼,迎著凌豫辭的動作,傾注了自已全部的赤誠與熱烈。
桂花飄香滿庭芳,青絲結愁掛君情。
這一刻所有的言辭都再蒼白不過,凌豫辭不需要沈懿澤的任何一句解釋,流雲願為巫山止,天地蒼茫,微風輕過,他們的眼裡只容下了彼此。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瑟瑟北風下的北國景,多了幾分蕭條和寒涼。
蕭泠眉間一點憂愁,他遠望著天邊殘雲,伸手攏緊了身上的氅衣。
連長安都已這般寒涼了,北疆早該降了雪了吧,也不知黎澈遠在他鄉,過的如何了。
“你那計謀既已得逞,作何又這般惆悵?”一道女音伴著熱茶入盞的聲響,一道從身後傳了來。
蕭泠眸子清冷,他回神,面上情緒晦暗不明,語氣不鹹不淡地回著吳落的話:“昭儀娘娘好雅的興致,今兒貴妃才因一個虛無的罪名被打入的冷宮,娘娘也不怕來日這報應遭的了自已身上。”
吳落扣著杯蓋的玉指一頓,又若無其事的剔起了杯子裡的茶沫,豔豔紅唇揚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說:“我這條命啊,生來就該埋在薊北那廢墟下的,所幸十年前閻王不肯收我這條命,才讓我這孤魂野鬼有了苟且偷安的機會。比不得三王爺,雖是在冷宮裡長大的,不也享了皇上隱蔽下的富貴?”
蕭泠回身,在亭裡石凳上落坐下,臉上雖掛著溫和的微笑,卻更像是暗中靜觀全域性的危險獵手。
一陣微風拂過,吳落竟覺涼意刺骨,白皙透雪的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娘娘何必自貶,能有你這般魄力的女子,小王是真心敬佩。畢竟相比於那位甘願屈居於人下的嫡皇子,你可太偉岸了不是嗎?餘陽公主?”
蕭泠最後幾個字音咬的重,吳落眉心一跳,她昂起頭,髮髻上的鎏金髮釵發出叮鈴一聲輕響,像是吳落怦然的心跳,她臉上笑意不減,她清楚自已糊弄不過蕭泠,便只像是老友閒談,平平淡淡地問一句:“你是如何查出我身份的?”
北風陣陣,捲起枯枝上搖搖欲墜的敗葉,擲入平靜的湖面,帶起了層層波瀾。
蕭泠悠悠然喝著冷茶,跟吳落無聲對峙著,杯盞落下,與瓷盤磕出一聲輕響,他未直言答了吳落的問話,而是先聲吟了首童謠:“風雨搖搖齊王落,旌旗昭昭吾心歸。餘陽傲骨男兒志,玉隕白綾鑑亡國。”
餘陽傲骨男兒志,說的可不正是前朝皇子沈懿澤率軍歸降,而遠在平江的餘陽公主自縊殉國那事兒麼。
這是廣泛流傳於平江的一首歌頌餘陽公主的童謠,“吾”“落”諧音吳落,可單憑這一首平平無奇的歌謠就能斷定她的身份,吳落顯然是不信的。
蕭謹此人心思重,城府深,除了黎澈就沒輕信過任何人,即便現在吳落跟他合作著,他也從沒有給吳落透露過其他的資訊,如今一朝道破了吳落正是前朝餘陽公主常鈺的身份,不得不叫吳落有所提防,畢竟誰也不知道自已會不會成為蕭泠手中的下一個車前卒。
蕭泠輕笑出聲,像是知道吳落在打的什麼算盤,破天荒地同她解釋了幾句:“娘娘放心好了,我若真想告發你,現在坐我面前的就該是一堆骨灰了。”
這一點吳落還是信的,但吳落緊握著杯盞的手指卻沒鬆開過,見識過蕭泠借刀殺人的手段,他若真想動手,吳落到死都不會發現背後的真兇是誰。
“娘娘的膽識謀略都非常人可比,蕭穆構陷你父兄,殺你夫君,滅你家國,你對蕭穆恨之入骨,除了世人口裡至死不渝的常慶瑥的女兒,在下也著實想不到其他人了會做到這種地步了。這局……恐怕娘娘在平江上演自縊詐死的時候就開始謀劃了吧。”
猜的真是不錯,滴水不漏,蕭泠這洞察人的本事,還真叫人刮目相看。
吳落抱起手臂,即便是被蕭穆戳破了自已的小秘密,此刻的氣勢上也沒輸過任何人。
“好,不愧是蕭如沐,看樣子那封貴妃被無故拖下水還真的不冤。”吳落無端扯了旁了話題道。
蕭泠竟也不否認,還自謙了句:“過獎。”
吳落冷笑兩聲,世人皆道三王爺閒雲野鶴,不關心朝政,誰能想的到那謙謙王爺也是個包藏禍心的佞臣。
輒動京城的軍糧貪汙大案,從私藏軍糧構陷劉知,到做出假證推出封誠安、封芷蘭兄妹二人頂罪,竟是蕭泠一人策劃。先是藉著封誠安的名義私下勾結沿線的知州官員,後又擬了假證將髒水潑到劉知身上,再以削減凌豫辭勢力的名義叫人唆使蕭穆殺死劉知於牢獄裡,最後再把封誠安一眾人丟出去替罪……
或許那些折在這案件裡的人到死都想不明白,送他們下了地獄的竟然會是一個最不起眼的三王爺。
這一記借刀殺人將他自已摘得乾乾淨淨,就算是蕭穆疑心起來,也絕不會懷疑到蕭泠頭上。
“你嫉恨蕭穆當年的無情冷血才致死的你母妃,又為何獨獨放過了蕭謹?”吳落不解地問了句。
縱觀整個棋局,最大的獲益人竟是蕭謹,貴妃落敗,賀黨的人受挫,五皇子蕭辰再沒了可以繼位的可能;太子黨的人也沉寂了,沒誰會再給蕭謹治國理政的壓力。
一池殘荷風中搖曳,水中魚兒探出頭來,點起水面上溫柔的波紋。
蕭泠眉眼柔和了幾分,蕭謹那天真的樣兒,是在萬千嬌寵裡養出來的,卻是蕭泠最羨慕的模樣。
“冤有頭債有主,小謹何其無辜,我又何必把自已的仇恨強加到他的身上。來日他若是記恨我,那也是我該的。”蕭泠似是不走心地隨口答了句。
當年他於冷宮裡飽受了冷眼,偏是金枝玉葉的太子殿下對他最沒有成見,小時的蕭謹慣愛跟在他後面喊他皇兄,有他在時,蕭泠的日子總會比以往好過些。
君子拎得起放的下,蕭泠自認為自已不過小人一位,但是仍存一絲良知,叫他最後還是護了蕭謹一次。
庭前花落,天邊雲舒,朝堂風起雲湧,他立於漩渦之中,翻雲覆雨,卻仍留了一方天晴之地給了當年點亮起他生命的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