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商議就那麼不歡而散,楊子義在庭院裡被罰跪了兩個時辰,期間知州府裡來來往往的下人很多,卻沒有一個敢上前詢問的。楊子義也是骨子裡帶了點倔強跟傲骨,兩個時辰了背脊依舊挺直,巋然不動,竟也不叫人不佩服。
晚些的時候,楊子義罰完回了房,悶悶地往床上一趴,就不動彈了。晚膳也沒去吃,就擱在屋裡生悶氣,卻是在氣他自個兒不爭氣 別人都知他是王爺的近衛,他倒好,這麼一鬧騰,被罰是小,丟的卻是王爺的面子。
屋外突然多了道人影,那人站外頭敲了敲門,也不管屋子裡的人有沒有應答,徑直推開門就走了進來。
是元霽。
“你來幹什麼?”楊子義沒好氣地問了句。
元霽手裡提了兩罈子酒和一張油餅,他關上門,好像這兒是他自個兒的屋子一樣,直接無視了楊子義的問話,走到床榻邊坐下,又自顧自揭了一罈酒喝了口,隨後將酒罈子跟油餅一齊扔給了剛爬起來的楊子義。
楊子義也沒跟他客氣,接了酒罈子,爽快地灌了口,嘴上卻還是不服氣道:“喲,還專門帶了吃喝的,你這兒是專程來笑話我的吧?”
元霽沒再同他鬥嘴,一句問候卻差點兒讓楊子義手足無措:“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被罰了,心裡頭不好受吧?”
楊子義沉默了下來,那些個不甘的情緒全寫在臉上了,他看著手裡的油餅,知道這是元霽特意帶給他的,自己卻沒好意思下嘴,畢竟白日裡他說的話淨往人家痛處上戳,換別人早記恨上了,元霽卻似乎並不想與他計較。
也對,元霽也非是那般斤斤計較的人,否則自己也不會拿他當兄弟了,可元霽越是這般平靜,他心底就越發愧疚。
“發什麼愣呢?還吃不吃了?不吃我可拿去餵狗去了啊。”元霽玩笑著,又開了一罈酒。
楊子義慢條斯理地拆著外面的油紙,小聲地嘀咕了一句:“吃,怎麼不吃,等著你餵狗豈不是浪費。”楊子義說著,咬了一大口油餅,還是熱的,吃的楊子義愈發不好受。
“誒,我可聽見了啊。”元霽堵了楊子義的話,又喝了一大口酒,抬起手背隨意地抹了下嘴角的酒液,而後接著安慰道:“你也別太往心裡去,咱們做下人的,拂了什麼也不能拂了主子的面子,你還要慶幸,咱遇到的主子都還沒把咱當下人看,王爺罰你都是輕的。你是不知道,以前我跟著殿下……跟著沈溟的時候,犯了錯他還會用馬鞭抽我。”
楊子義沒插嘴,只默默腹誹了一句,元霽這人,平時看著悶悶的,一喝完酒就這麼多話。但他還是聽的認真,他聽得出來,元霽也並沒有因為沈溟的責罰就記恨過他,反倒是懷念那段日子的。
倒也是,如果沒有那一場起義,就算沈賦再怎麼腐敗無能,他們過的也應是比現在快樂得多的。
元霽勾唇淺笑了聲,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回憶裡:“但是沈溟罰我,也就只罰過那麼幾次,罰完了,又會偷偷差人頂著主子的名號給我送藥,每次都還不想讓我知道,然後主子就悄悄來告訴我,他兄長又愧疚得睡不著覺了。”
楊子義就著就吃了餅,聽著元霽講著過往的事兒,心裡頭就越發不是滋味,便突然出聲道了歉:“元霽,對不起。”元霽的話音戛然而止,他沒有接楊子義的這句道歉,而是一仰頭又灌了口酒進去。
烈酒入喉,有點兒辣,卻怎麼也止不住心裡面滾滾噴湧上來的那一絲委屈。
“白天的事兒,是我不對,我這人,說話從來不過腦子,但這一次,確確實實是傷了你們的心,這一頓罰,我該的。”楊子義見元霽沒說話,又跟著解釋了句。
“楊子義,你這句道歉不該對著我說。”元霽喉結微動,像是嚥下了許多年的不甘和心酸:“十年前,你跟王爺都沒在薊北,你是沒見過薊北皇城裡那慘絕人寰的樣子。屍橫遍野,血流漂櫓,就連天上烏鴉的叫聲,都帶著死亡前的絕望。”
元霽頓了一頓,他滑坐在地上,屈起一條腿,,又灌了一口酒,酒液溢了出來,浸溼了衣襟,元霽卻驀地紅了眼眶,又接著往下講:“起義軍在薊北燒殺搶掠,你知道嗎?主子那時候也不過才十五歲,卻親眼見著他的兄長親族死在了起義軍的刀下。他若不出面做點什麼,整個皇城都會被屠殺盡的。主子領軍投了降,保了餘下的人,卻背了一輩子的罵名。”
這些故事楊子義已聽著茶館酒樓的說書先生講了千百遍,可當這故事從元霽嘴裡說出來的時候,就不單只是人們茶餘飯後笑談的一段往事了,而是沉重又難以抹掉的慘痛記憶,是每每午夜夢迴都會驚心動魄的過往。
元霽似乎是醉了,他起身,突然發狠似的拽住楊子義的衣襟,憤恨地說:“憑什麼,明明他什麼都沒做錯,就要平白無故受你們一輩子的詬病?憑什麼明明都是沈賦的錯,你們卻要把所有的罪名都強加在他的身上?”
楊子義怔怔地看著元霽,元霽甚少會有這麼失態的時候,今天一連幾次,都是在護住沈懿澤。
楊子義沒有掙脫,話已經說出口,就再收不回來了,他只能一遍遍給人道著歉:“對不起,元霽。”
元霽尋回了一絲理智,他鬆開手,又頹然地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語道:“抱歉,是我失態了。”
楊子義幾乎要被他這迅速鎮定下來的情緒嚇到了,他趕忙從床上翻下來,走過去扶起了元霽,再開口難得不是再跟人鬥嘴了:“元霽,不管怎麼說,這事錯在我,你要記恨我也罷,別整這一出了行不行?”
元霽坐回了床上,他笑了起來,衝楊子義玩笑:“記恨你?就你這小心眼兒的,記恨完你以後誰還陪我喝酒?”
楊子義看著元霽那副沒事人的樣兒,意識到自己被他耍了一道,當即就握拳捶了一下元霽的肩膀,恨恨地說:“好哇,元霽,玩兒我呢是不是。”
眼看楊子義下一拳即將落下來,元霽趕忙往旁邊一閃,屈起手肘又往楊子義腰間回了一擊:“以後再我主子面前好好說話,聽到沒有?不然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是是是,知道了知道了。”楊子義連聲應著,他在元霽身旁坐了下來,又笑說起了別的事。
沈懿澤解衣欲睡,忽聽身後門扉輕響,寬衣的手一頓,又若無其事解下了腰帶,待脫下外袍,他也被擁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凌豫辭輕輕磨著他的的耳鬢,沈懿澤偏頭回應著,溫言問道:“你怎麼來了?”
凌豫辭靠著沈懿澤的肩膀,雙臂箍著他的腰,。邊說邊把人往床上帶:“就許你夜闖本王的房,還不許我進來麼?”
“哪兒能呢,你可是王爺,你想進,誰敢攔你呢。”沈懿澤嘴裡打著趣,在凌豫辭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動作間,胸膛上曖昧的吻痕若隱若現,引人遐想。
這種玩笑話沈懿澤也不是不會開,只是現在凌豫辭聽著怎麼挺彆扭呢。
凌豫辭的手臂搭著沈懿澤的腰際,他側著身子,看沈懿澤安安靜靜地偎在他懷裡。屋子裡靜了許久,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但他們又似乎清楚對方在想什麼,只是心照不宣地誰也沒提。沈懿澤不跟他鬧騰,凌豫辭反倒不習慣起來,他攬著沈懿澤動那條手臂忽地收緊,又把人往自己懷裡帶來帶,還是沒忍住把心中所想的問出了口:“明燭,昨日夜裡,你為何就那般一聲不響地去了,是否是我哪裡讓你不舒服了?”
沈懿澤沒睜眼,語氣裡透著股子慵懶勁兒,好像真要快睡著一般:“沒有,別想那麼多,王爺親自伺候的,哪兒能不舒服嘛。只是我怕我待的久了,會引得人誤會。”
凌豫辭撐起半邊身子,他俯身看著沈懿澤,言語間帶著點兒不悅:“誤會?你我心意相投,我本就沒打算避諱什麼,你還怕別人誤會什麼?”
沈懿澤懶懶地睜開眼,他伸手勾上凌豫辭的脖子,臉上卻帶了點兒嚴肅:“餘懷,我自己受了一輩子的閒言碎語,我不希望你也同我一樣遭人詬病,在百姓眼裡你是守護大周疆土的,怎能因我毀了你的名聲?”
所以你就是因為這種事而疏遠我,推開我?沈懿澤,你這般委屈了自己,你就真的甘心了麼?
凌豫辭想著,卻愈發心疼,他抓過沈懿澤的手貼在了自己臉上,溫言細語地寬慰著他:“明燭,那些個虛名的東西我向來是不在乎的,你知道的,我最在意的自始至終不過一個你。明燭,別再把我推開了,好嗎?”
世間山河日月,璀璨星辰,遠不及你的一眼萬年,我願摘星捧月,傾盡所有,也皆是因為這人世間裡有你。
沈懿澤長嘆了口氣,眼中竟帶了一絲的委屈,他輕聲低語,又像是兀自喃喃:“餘懷,你怎麼……怎麼能這麼好。”
凌豫辭俯下身,柔情似水地吻了吻沈懿澤的眼角,用自己的方式去化盡了他前半生的風雪和血淚。
沈懿澤的低喃被凌豫辭聽了去,他俯身擁住了沈懿澤,語氣依舊溫柔:“明燭,因為愛你,所以我願意對你好,這都是我心甘情願的,我不想你因此有什麼負擔……”
凌豫辭話未盡,就被沈懿澤封去了唇。
有人往許久不曾流動的死水裡扔了一粒小小的石子,激起了層層的漣漪,水波再次春風拂過,死水潭有了一絲生機,於是便愈發不可收拾。
他們心意相通,卻都默契地沒有言說過愛意;他們做過所有情人間最親密的舉動,沈懿澤卻還是會因為凌豫辭的一句樸素的“愛你”丟盔棄甲。
往後餘生,因為有你,所以我如春風拂面,留意住了這世間最美的風花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