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又跨過了一月的日子,長安城的溫度又驟然冷了下去。階前簷下落了一層薄霜,五更天裡的風颯颯地吹著,更夫猛然打了個寒顫,將身上的蓑衣緊了緊,敲響了一聲銅鑼。
城牆上搖曳著火光,也不知道鐵製的長槍和灑下來的月光哪個更寒冷一些,只見得火光對映下的守城士兵巋然不動。
一切歸於寂靜。
忽然間,郊外的林子裡響起了驚鳥振翅的聲音,北雁南飛,只剩下了遷不走的麻雀嘰嘰喳喳,極靜的夜裡顯得甚是聒噪。
驚鳥亂入林,城門上計程車兵紛紛警覺了起來,一個長官模樣的男人撥開人群倚在了前頭的城牆上,也向那邊投去了目光。
須臾,長安城外的官道上響起一陣陣馬蹄聲,動靜不大,卻是在疾馳,約莫有十來個人。
幾個身影湧入了士兵的視線裡,為首的男子看起來很年輕,晨風呼嘯,吹過他一身的勁裝鎧甲,甚是意氣風發。
身影逐漸逼近,守城士兵還沒來得及出聲喝止,那人已經丟了什麼東西上來。
城上的一眾人先警戒了起來,那長官抬起長刀刀柄擋了一下。“砰”的一聲,不知什麼東西應聲而落。
是一塊腰牌。
那長官撿起腰牌一看,待看清了上面的字,臉色赫然一凜。
左騎都尉風頎。
恰在此時,官道上的人已經勒馬於城下,馬聲嘶鳴,有些焦躁地在原地打著轉。
為首的男子穿得幹練,銀白色的鎧甲在月光下閃著寒光,一雙鷹眼尤其銳利,不是燕景王左翼風頎又是誰?
待走近了,風頎才看清了遠遠望去城門下烏泱泱的竟是眾多的流民,他們蜷縮在城門下,依偎著,蜷縮著,肉眼可見的皮包骨頭,一個個在寒風裡瑟瑟發抖。
風頎心頭猛然一顫。
城牆上的人回過了神,那長官把手裡的腰牌拋了過去:“風將軍千里迢迢從北疆趕來,可是出了什麼事?”
風頎一抬手接過了襲來的腰牌,精準而又迅疾:“林大人,久違了!勞煩開一下城門!”
片刻後,沉重的城門擦出了一聲巨響,應聲撕開了一條縫。
周圍襤褸的流民聽到這一聲響,紛紛抬起頭來,推搡著,然後忽然意識到什麼,瞬間暴起,朝著那一絲縫湧去。
然而兩條腿終究跑不過良駒,風頎一行人進城後,那條彷彿帶了光和希望的縫隙又怦然合上,絲毫不給外頭的人反應的餘地。
城外響起震耳的敲門聲和撕心裂肺的哭喊。
宛若萬鬼悲鳴。
風聲還在耳邊嘶吼,夾雜著一同被關在城門外夜色裡的可憐之人,待到驚鳥歸林,惡鬼的哀嚎才漸漸消弭下去。
直至次日金色的太陽噴薄而出。
蕭穆倚在龍椅上,支著頭,腦袋裡一陣嗡嗡作響。他閉著眼,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戶部尚書劉知還在啟奏著什麼。
“今年夏季我大魏遭受連月旱災,顆粒收收甚少,儋州、黃州、徐州、靖州已經開始鬧饑荒了,匪禍不斷,大批流民湧向長安,再這樣下去……”
蕭穆出言打斷了他:“那金陵呢?揚州呢?先讓這些地兒先接濟著。”
劉知應道:“啟稟皇上,金陵一帶的糧倉已經盡數開放,養活城中和周邊百姓尚可,再要接濟其他流民,尚且難辦。”
蕭穆輕聲“嘖”了一聲:“那就再把軍餉往下壓一壓。”
聽到這話,朝堂上譁然一片,劉知已經先急了眼。
還是姜越先站出來穩住了局面:“皇上,這軍餉已經從原來的每年的四十五萬石壓到了現在的四十二萬九千石,不能再壓了,將士們還得打仗啊!”
蕭穆眉宇間充斥著煩躁。
殿裡的議論聲還沒有歇下去。
“邊疆戰士都勒緊褲腰帶了,這軍餉如何還能再壓下去?”
“可這快入冬了,胡人都消停了,這軍隊不就成吃餘糧了了嗎?”
“那開春呢?胡人是養精蓄銳了,那我大魏將士呢?”
“可這……”
“溫州一帶的糧食還有多少?”
“哎,別想了,自顧不暇。”
“要不然就把米價再往上調一調?”
“不能再調了,眼下流民數量驟漲,再調就該暴動了。”
……
如此重重,朝廷百官轟然議論了一陣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更沒有誰提議過要捐出自己府上的餘糧。
蕭穆臉上顯出一絲疲態。
昔日他為了爭這個位置,也曾殘害過跟自己一同起義的幾個兄弟,那些旁枝末節的也就算了,他可是曾逼得自己的兄長在牢獄裡自刎於自己跟前。
蕭穆有一瞬間的出神,忽然想起自己的幾個兒子,一個個無爭無求,好好的幾個王爺過的跟閒雲野鶴的隱士似的,就連太子蕭謹自己也不想要這個位子。
如果要他重來一次……
他還是要這個位子。
蕭穆正想著,殿外一個小太監躬著身子匆匆趕了進來。
“啟稟皇上,風頎風將軍求見。”
殿下又是一片唏噓。
“風將軍?他怎麼來了?”
“估計是要軍餉來了吧?”
“可這軍餉不是前兩日才撥下去的嗎?”
“許是心裡不平衡吧?南部苗疆撥的都不止四十二萬九千石……”
……
蕭穆微微愣神,而後才揚手道:“宣!”
片刻後,風頎裹挾著風塵走進殿裡,他鎧甲還未卸去,策馬趕了幾天幾夜的行程,也只是在進城後小憩了一會兒,此刻臉上全是疲倦。
他朝高坐在龍椅上的人行了一記軍禮:“微臣參見皇上。”
蕭穆強一下心底的一股煩躁,耐著性子問道:“風將軍千里迢迢從北疆趕來,是出了什麼事嗎?”
風頎道:“末將此次前來,是為了北疆軍餉一事。”
蕭穆蹙眉:“前幾日不是剛把軍餉撥出去嗎?”
話是說給風頎聽的,蕭穆的眼光卻是落在百官中賀洵的身上。
賀洵往前跨出一步:“啟稟皇上,第三輜重隊確實已經將軍糧送出了長安。”
風頎:“敢問賀大人,此次一共運了多少糧食?”
竇驍:“四十二萬五千石。”
劉知驀地睜大了眼,連姜越臉上也盡是不可置信。
蕭穆聲音揚了一些:“朕不是下令撥出去四十二萬八千石嗎?剩下的三千石呢?”
人群裡不知誰在辯駁道:“這該是戶部的問題吧?”
說話的正是姚既之。
風頎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劉知躬身:“啟稟皇上,老臣確確實實是按照調令剝撥了四十二萬八千石糧食啊!”
賀洵:“可到了我這卻是隻有四十二萬五千石。送糧的侍郎說,戶部確實只撥了這麼多。”
賀洵一番說辭說的波瀾不驚。
蕭穆坐直了身子,他掠過眾人的言論,看了一眼風頎。
風頎道:“可是皇上,送達北疆的糧食只有四十萬六千石。”
此言一出,全殿譁然。
劉知腳下一個踉蹌,堪堪被滿眼驚恐的姜濤扶住。
蕭穆啞然,攥緊了扶手的指節泛起了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