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黑出了城,隋不昭已經在支愣著等了。普普通通一牛車,竟然提早準備了豪華車廂在外候著。
“這也是鄧卓的主意?”
隋不昭兄弟倆點頭稱是,他們說馬車顛簸,不利於產後恢復,牛車雖慢,但長途坐著舒服。
書心訝然。
她再一次認識到鄧卓的貼心之處,就是不知道,他是為她或者楊替考慮,還是為星銘著想了。
總之考慮太全面了。
“那就換上吧。”
書心去年生育果仁兒,才恢復沒多久,星銘就想拉著做那事,再三拒絕,還是被他得了逞。楊替比星銘稍微好點,卻一碰那事就忘了學的醫,最後只忍到了四月份。
相比之下,鄧卓真是好得多。
也是這時,書心猛然記起,鄧卓祖上世代行醫,還給她施過針呢。
書心從牛車上下來,打量這一對兄弟,一年不見,又長了半頭那麼高,幹活也手腳麻利,不如過去那般青澀了。
沒一會兒,那一架普通的牛車煥然一新。
“真是好手藝!”
書心誇讚著,卻想起了楊替,兩眼變得酸酸的,手一摸,淚珠子差點淌出來。
而葛伯陽一見牛車搭好,立即從馬上跳下來,“這不要錢吧?”
不昭一愣,連忙擺手說不要錢。
葛伯陽立即連馬也不要了,熱情招呼那倆年輕小夥,“身體真好,會騎馬吧?我這裡有寶馬兩匹,務必送到祥城的驛館。”
書心是普通人出身,這會兒都有點嫌棄他的行為,還好不醒不昭是舊相識,否則丟人都要丟到窪爪國了。
說著他率先鑽進牛車,“夫人,快來啊,今天可叫我沾你的光,坐一坐牛車,難得風雅一次。”
前朝名士多愛牛車出行,今朝貴人騎馬成風,反而看不上慢吞吞的牛車,葛伯陽此人,真是他平常顯露出來的樣子嗎?
腦中閃過一瞬間的思緒,還沒抓住,便消失了。
書心黑著臉上車,不想聽見他的調侃。
但天黑了,他也看不清,或者看清了他也當成沒看見。
他拿著書心扔給他的鞭子,等她一坐穩,就趕著牛屁股走了。
牛車自然沒有行走一夜,而是由葛伯陽趕著,在城外的村子裡找了家農戶借宿。
還是農閒時節,百姓無甚消遣,早已睡下。葛伯陽從牛車上跳下去,叮叮咣咣一頓敲打,叫醒了一對老夫妻。
那人見他倒是殷勤,活像父母見到離家久的孩子,一陣招呼忙活,當即做了兩碗熱騰騰的餺飥”( bó tuō)。
拇指大小的面片,光滑嫩白,配著現烙的燒餅,尤其是表面撒的那一層芝麻,香氣直往鼻子裡鑽,看的人悄悄吞口水。
書心看的咋舌,他如何招人喜歡?
要不是葛伯陽攔著,恐怕大冷天的晚上,老人還要宰羊呢。
真到吃的時候,老人又端上一碗胡蘿蔔,燉煮之後,輔以五辛調味。
一見原先嗷嗷叫吃不到的東西,在這平平無奇的農家小院見到,怎麼想怎麼反常。
書心放下筷子跑去開啟那三個箱子,裡面根本不是彩禮,而是不知道葛伯陽從哪裡尋的胡蘿蔔,還有種子。
“你可別誤會,我只是怕你不打招呼又生一個娃娃出來。”
葛伯陽嘴硬無比,書心深知,生產那日,真是嚇到他了。
下一刻,他又眼神亂瞥,嘴巴不停:“你和那姓薛的小子,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葛伯陽!葛刺史!使君大人!”
書心一字一句的喊出他的各種稱呼,又笑眯眯的問道,“有一事,我實在好奇,你能不能為我解惑?”
“什麼,請說!”
他大掌一伸,邀她講話,竟然頗有架勢。
“你到底是什麼人,真是平平無奇的一個鶴亭縣人?”
“那還能有假?”
“我不大信。”
書心搖搖頭,不急不緩的分析道:“你造反兩次,不對,造反三次,薛將軍饒你不死,蕭柘也不害你性命,還給你個刺史這種品級高又不幹活,還收俸祿的虛職,不合常理。”
“這有什麼,你不說我是瘋子嗎?誰會與瘋子計較,再說了,我又不怕死。”
“那你私自來北州呢?”
聽他自言瘋子,書心笑著夾起了胡蘿蔔,“總不會是因為公務吧?”
公務怎麼也不會是載幾箱子胡蘿蔔,並帶上種子。難不成朝廷要他將胡蘿蔔帶到鶴吟開墾種植?
書心一口吞進去,不禁眯起眼睛,軟暖甘甜,回味無窮,是久違了的味道。
往常在曄城,府裡是從來不差這一口吃的,甚至更稀奇的也有,不過全是沾薛將軍和貴妃的光罷了。
這會兒葛伯陽悄無聲息的拿到了貢品,實在不能不多想。
其實早該想到的,毛毛毒,陰狠無比,明明不常見,曄城的大夫卻認識,認識便罷了,偏生說太醫有研究,而那太醫,平常就在曄城,偏偏那次恰好去了元臺鎮,最後又救了裝瘋賣傻的葛伯陽,是不是太過巧合?
更巧合的是,薛將軍抓捕時,那太醫正好在晾曬能做毛毛毒解藥的東西。
書心把這一番想象盡數說出,問他,“所以,你到底是誰?”
葛伯陽哈哈一笑,端起面片湯一飲而盡,“哎呀,夫人真是聰明機智,蕙質蘭心,但我聽不懂你說的什麼呢。”
“還裝!”
不能揭穿他,書心也就專心吃飯不再講話了。但她心裡的猜測卻沒有停下,封水因被斷手腳,與星銘有恨,後來葛伯陽妻子也因星銘而死,全城大夫不敢出手,應是封水施救,所以他們早就相識。
書心猜測,應是長久相處,封水見將軍待他不錯,恨意逐漸消散,故而不是那麼想毒害星銘。但意志不堅,又不忍拒絕葛伯陽,所以一邊給毒藥,一邊製作解藥。為了以防萬一,還曾私下與將軍府常請的大夫交流。
想到這些,她忍不住嘆息,封水救她,恐怕心中也經過數次鬥爭。
晚上書心宿在農家,葛伯陽自去院外的牛車上小憩,明明平時粗手粗腳,大大咧咧,出門在外又心細如髮,有時比那星銘和楊替都要知禮數。
這讓書心想到,又是一番猜測。
白天回程,先往過祥城,再去鶴亭。二人同坐牛車,一路上未有美景,只好再把昨晚的疑問講出。
“我父親是個粗人,不講禮儀,我母親雖不是出自大家族,幼年卻也受家中長輩悉心教導,待人接物,偶爾還有一點點講究。
而我自小接觸的全都是平頭百姓,並無什麼特別,就星銘一個皇親貴胄,他爹卻是泥裡出來英雄漢,對文鄒鄒的講究十分不屑,捎帶著星銘,也不大注重。
可在懷化大將軍府,卻見新夫人姿態風流,禮儀周全,與你偶然間流露出來的習慣如出一轍。”
書心不疾不徐,微笑道:“若不是從小養成,以你平常接觸的人,又長到這個年紀,很難如此。”
字字推敲,斬釘截鐵,葛伯陽也不住點頭。
“確實聰慧,比方大哥機智。我也沒想到,只是農家借宿,煮了一碗胡蘿蔔,便叫你起了疑心。”
他遺憾的點點頭,做出一副後悔的表情,然後用沉痛的語調講起過去的事。
“其實我本不姓葛,本名姓楊,單名一個伯字,在家中排行老大,下面還有一弟弟。
不過我的確本是鶴亭人士,只因二十年前,幼弟失蹤,為了尋找弟弟,所以才改名葛伯陽從軍,那時候我就發誓找不回弟弟,無顏面見祖宗,永不歸家。”
說著說著,他還掉了兩把淚,趕車的鞭子蹭著眉眼,聽的人書心也怪難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