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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阿煜,你抱抱我吧

月色溶溶,朦朧的月光似黑幕中暈染的彩墨,為這個雪鋪的大地籠了一層淡淡的瑩光。

更漏聲斷斷續續,將本就無聲的夜趁得更加寂靜。

沈寧暄披著毛氅,坐在景仁殿門前的階上一時失了神。

馬嘶聲鳴,透過宮門口清晰地傳來。

一陣熟悉的腳步聲近。

目光定在翊坤宮門口。

她親眼看著那個身影跨進門檻。

他身著一件素淨的青白內袍,外披著墨藍的大氅,此刻正踏雪朝自己走來。

許是身上的傷口還未痊癒,他的步子分明有些不穩。

她有些訝然,忙站起身。

“周景策?”

周景策定在了她面前。起初並不言語,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之人。

暖黃的宮燈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而那雙眸,卻比燈火更加耀人眼目。

那種眼神,是極度翻滾雜糅的情感。

兩人就這樣默默對視了良久。

涼風吹過,將枝頭的雪抖下一大片,窸窸窣窣。

周景策斂了眸。他的手欲抬起,於半空中縮了縮,又緩緩垂下。

垂了頭:“寧暄,對不起。”

“什麼?”

“那天,是我失態了……”

沈寧暄愣了一下,隨即淺笑:“無礙。只是,你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周景策抬眸:“我要走了。”

沈寧暄突然睜大了雙眼。

愣了好一會兒,終於恢復先前寧靜的神色:“去哪兒?”

“離開京城。”

“離開京城……又是哪裡?”

周景策笑著搖搖頭,並不回答。

她大腦一時空白,一切都太突然了。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從牢獄中出來的,她不知他所謂的“走”到底是何種意味。

太多的疑問與話語在腦中翻湧,她不知從何問起,從何說起。

周景策望著她,猶豫幾許,終於遲疑地開口:“寧暄,你想離開這裡嗎?”

沈寧暄心頭一顫。

她被他問得不知所措了。單只是說皇宮,她自然是不想待在這樊籠中的,但是現在,這裡,有她想守護一生的人。

她微微垂了頭,正醞釀著該如何措辭。

周景策望著眼前之人猶豫的神色,只覺心底刺痛。苦笑著:“我知道了。”

他本來就明白,她不會跟著他離開的。只是,內心隱隱的私心作祟,讓他即使在知道她的答案後依然會問出那個問題。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隨著時間釋然。但是,他也不想強求什麼。他尊重她的選擇。只要她隨了內心,只要她幸福。

“周景策,恕我不能。”

周景策抑住心底的苦澀,只是面上溫笑著:“我知道,我懂得。”

表面這樣平靜,胸口已是情緒翻湧。他眸緊緊鎖著她的面,至少在最後,他想將那雙漂亮的眸烙在心底。

“寧暄,從小到大,我一直在你身邊保護你,現在,我沒有這個資格了……”他努力燦笑,“以後,就祝寧暄,歲歲喜樂安康。”

沈寧暄聽著這番話,不覺鼻頭一酸。

周景策說完這番話,胸腔中突然瀰漫的血腥味讓他不禁喉頭一緊。他嚥下喉中的濃稠,溫笑著伸出一隻手,攤開掌心。

沈寧暄看著眼前一幕,眼角流出了淚。

她抿了抿淚:“你還記得啊。”

“當然!我們的‘離別之約’。”

那是兒時他們每每分離時兩個人的一個約定。那時,兩個玩累了的孩童對著黃昏,她拍一下他的手心,約定著“明天見!”

只是,這一回別離,怕是難見了。又或許是,永遠不能再見了。

望著眼前笑得如此燦爛的他,千萬種思緒在腦中纏繞。但更多的,是一種釋然與欣慰。

她伸出一隻手,拍了一下他的手心。

“保重……”

他不期待後會有期。比起無望的期冀,他更想從此兩人各渡一方,不會喚起他那卑劣的隱秘私心。這樣,才是離別的意義。

他朝她最後一笑,隨即轉過身,腳步頓了頓。

再見了,寧暄。

整理好心情,終於踏著輕快的步子出了翊坤宮。

沈寧暄抹了抹眼角的淚,卻是笑著。

她想到了明日。

至於明日,等到朝陽初升,等到灰霧蒙霜,她希望,他還是那個瀟灑不羈的周景策。

周景策,真的,保重。

清輝照得宮道上的積雪亮晶晶的,恍若白晝。飛馳的馬上,矯健的身影一路疾馳出宮門,揚起地上片片雪花。嘚嘚聲遠,綿延的宮道上只剩下一串馬蹄印。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蘇陵護國之將周景策,謀反罪立。念及護國有功,免於死罪,削去軍籍,貶為庶人,永生不得回京……”

……

更漏聲止,窗外時不時傳來寒鴉抖落枝頭碎雪的細微聲。

蘇煜邁著不穩的步子踏進景仁殿門。

殿內昏昏沉沉,不見燭光。

他立在殿中央,木然地望著周圍的一切,眼神空洞。

她……真的走了……

明明已經知道結局,可親眼看到空蕩蕩的房間,心頭還是不自覺地刺痛。

他告訴自己,只要她安然無虞,只要她可以開心,那……便好。

可理智還是戰勝不了情感,胸膛翻湧的所失之感,欲吞噬他所有的身心,他立在原地,卻難以站穩。

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他目光落在案上那個草簍上,簍內的螢火蟲早已堙沒幹枯。

“然然……”他口中喃喃,神色卻是空空。這兩個字,字字在他心尖上寸寸凌遲,破碎到最深處的靈魂,已是血淋淋一片。

他花了多大的勇氣,做出了這個決定。他以為,時間可以沖淡回憶,可眼下光是這樣立在與她生活了那麼久的地方,他就已經承受不住了。

怎麼辦……他該怎麼辦……

“阿煜……”

身後突然傳來溫溫的喊聲。

蘇煜猛地轉身,望在角落裡立在窗前的人,瞳孔發顫。

薄唇翁合幾許,終於發出了顫抖的哭啞聲:“真的……是你?”

月光映在她溫笑的面上,極為好看。

“是我啊。”

蘇煜極力壓抑著喉頭的哽咽。“你……為何不走?”

她努力淺笑著,仍掩不住面上的蒼白。

她之前一直在思考,為何周景策突然會安然地站在她眼前,詢問她是否願意隨他離開。直到看到蘇煜的那一刻,她才明白。

複雜的情愫在心中翻滾,她這才發覺,蘇煜好傻。傻到願意主動放手,放手自己心愛的人。

她也明白,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不忍心看到自己不開心罷了……

但是,這一次,他真的賭錯了。他低估她對他的愛了。

她笑了。某人啊,真的太“自以為是”了。

她朝他撐開雙臂。

“走不動了,阿煜。你抱抱我吧。”

蘇煜瞳孔發顫,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我給過你機會,你……”

還未等他說完,她便上前猛地抱住了他。

他滿目驚愕,欲覆上她肩頭的手微微發抖,眼眶已經開始泛紅。

她緊閉著雙眼,將頭深深埋進他寬闊的胸膛。

“我永遠都不會走了……”

“為什麼……”

“因為你在這裡啊,阿煜。”

感受著懷中之人微微的顫抖的身體,還有她的溫度。這種真實感,滲到了他骨子裡。

他的手終是緊緊覆上了她纖薄的背,任由醞釀已久的淚水無聲落下。

“這可是你說的,不要反悔……”

她蹭了蹭頭,抱得更緊了。

“我說的,永不反悔。”

真的不會反悔。就像此刻,她緊抓著他的手,願意同他走過以後的每一個朝暮與春秋。

……

簾帳下,蘇煜緊抱著睡著的沈寧暄,手指在她面上溫柔地劃過。

深情地在她額間一吻,隨即輕聲下了榻。

輕輕關上殿門,來到承明殿。

幾個暗衛即刻閃進,低頭道:“皇上,按照您的指示,一切已經就緒。”

“知道了。”

窗外吹進一股寒風,將案上的紙張翻得嘩啦作響。

蘇煜回到案前,欲拿起手旁的書卷,目光在一旁包裝好的信封上定住了。

開啟信封,裡面整齊地疊著一張黃色信紙。

徐徐伸展開來。

“臣下週景策拜言。吾皇歲上:朝前,我是堂堂正直之臣;朝後,我是捍衛國土之將。世人道我亂世叛徒,佞臣當道,意用吾身之死換得太平安寧。

“何為太平?唯恐天下未至所望之勢,內部已然紛亂。臣下在此只願皇上不要被矇蔽了雙眼,渾然了是非。其它的,臣下暫為不語。

“臨走之際,臣下還有一事相求。世間之情,疑心最是利器。您如此善算,卻算不到沈氏之真心。臣下拜謝您願予臣與她之機遇,可臣亦深知沈氏不會隨臣之願。

“願皇上能隨了自心,護她一世周全,予她一世安寧。莫要負她。

“所言至此,再拜者三。”

蘇煜一字一字讀著周景策留下的信,黃紙黑字,刺得他眼眸發疼。

這字如利劍,刺破了他身上最後一層盔甲。

他當然明白他所言何意。他明白他被奸臣所害,本是功在千秋的肱骨之臣,迫於無奈才選擇反抗。可佞臣當道,他暫時只能演戲……不過,這一切,馬上就可以結束了。

苦澀的情緒隨即迅速傳遍四肢百骸。原來,過去,是他一直在誤會她……即使自己在看到她留下的那一刻已經明白了一切,可看著眼前的字,愧疚伴隨著慰然浸滿了身心。

仰頭,望著窗外的圓月。清冷的月光透過雕花的窗戶映在他身上,濯洗著他過去全部的戾氣。餘下的,便是隻給她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