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溶溶,朦朧的月光似黑幕中暈染的彩墨,為這個雪鋪的大地籠了一層淡淡的瑩光。
更漏聲斷斷續續,將本就無聲的夜趁得更加寂靜。
沈寧暄披著毛氅,坐在景仁殿門前的階上一時失了神。
馬嘶聲鳴,透過宮門口清晰地傳來。
一陣熟悉的腳步聲近。
目光定在翊坤宮門口。
她親眼看著那個身影跨進門檻。
他身著一件素淨的青白內袍,外披著墨藍的大氅,此刻正踏雪朝自己走來。
許是身上的傷口還未痊癒,他的步子分明有些不穩。
她有些訝然,忙站起身。
“周景策?”
周景策定在了她面前。起初並不言語,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之人。
暖黃的宮燈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而那雙眸,卻比燈火更加耀人眼目。
那種眼神,是極度翻滾雜糅的情感。
兩人就這樣默默對視了良久。
涼風吹過,將枝頭的雪抖下一大片,窸窸窣窣。
周景策斂了眸。他的手欲抬起,於半空中縮了縮,又緩緩垂下。
垂了頭:“寧暄,對不起。”
“什麼?”
“那天,是我失態了……”
沈寧暄愣了一下,隨即淺笑:“無礙。只是,你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周景策抬眸:“我要走了。”
沈寧暄突然睜大了雙眼。
愣了好一會兒,終於恢復先前寧靜的神色:“去哪兒?”
“離開京城。”
“離開京城……又是哪裡?”
周景策笑著搖搖頭,並不回答。
她大腦一時空白,一切都太突然了。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從牢獄中出來的,她不知他所謂的“走”到底是何種意味。
太多的疑問與話語在腦中翻湧,她不知從何問起,從何說起。
周景策望著她,猶豫幾許,終於遲疑地開口:“寧暄,你想離開這裡嗎?”
沈寧暄心頭一顫。
她被他問得不知所措了。單只是說皇宮,她自然是不想待在這樊籠中的,但是現在,這裡,有她想守護一生的人。
她微微垂了頭,正醞釀著該如何措辭。
周景策望著眼前之人猶豫的神色,只覺心底刺痛。苦笑著:“我知道了。”
他本來就明白,她不會跟著他離開的。只是,內心隱隱的私心作祟,讓他即使在知道她的答案後依然會問出那個問題。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隨著時間釋然。但是,他也不想強求什麼。他尊重她的選擇。只要她隨了內心,只要她幸福。
“周景策,恕我不能。”
周景策抑住心底的苦澀,只是面上溫笑著:“我知道,我懂得。”
表面這樣平靜,胸口已是情緒翻湧。他眸緊緊鎖著她的面,至少在最後,他想將那雙漂亮的眸烙在心底。
“寧暄,從小到大,我一直在你身邊保護你,現在,我沒有這個資格了……”他努力燦笑,“以後,就祝寧暄,歲歲喜樂安康。”
沈寧暄聽著這番話,不覺鼻頭一酸。
周景策說完這番話,胸腔中突然瀰漫的血腥味讓他不禁喉頭一緊。他嚥下喉中的濃稠,溫笑著伸出一隻手,攤開掌心。
沈寧暄看著眼前一幕,眼角流出了淚。
她抿了抿淚:“你還記得啊。”
“當然!我們的‘離別之約’。”
那是兒時他們每每分離時兩個人的一個約定。那時,兩個玩累了的孩童對著黃昏,她拍一下他的手心,約定著“明天見!”
只是,這一回別離,怕是難見了。又或許是,永遠不能再見了。
望著眼前笑得如此燦爛的他,千萬種思緒在腦中纏繞。但更多的,是一種釋然與欣慰。
她伸出一隻手,拍了一下他的手心。
“保重……”
他不期待後會有期。比起無望的期冀,他更想從此兩人各渡一方,不會喚起他那卑劣的隱秘私心。這樣,才是離別的意義。
他朝她最後一笑,隨即轉過身,腳步頓了頓。
再見了,寧暄。
整理好心情,終於踏著輕快的步子出了翊坤宮。
沈寧暄抹了抹眼角的淚,卻是笑著。
她想到了明日。
至於明日,等到朝陽初升,等到灰霧蒙霜,她希望,他還是那個瀟灑不羈的周景策。
周景策,真的,保重。
清輝照得宮道上的積雪亮晶晶的,恍若白晝。飛馳的馬上,矯健的身影一路疾馳出宮門,揚起地上片片雪花。嘚嘚聲遠,綿延的宮道上只剩下一串馬蹄印。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蘇陵護國之將周景策,謀反罪立。念及護國有功,免於死罪,削去軍籍,貶為庶人,永生不得回京……”
……
更漏聲止,窗外時不時傳來寒鴉抖落枝頭碎雪的細微聲。
蘇煜邁著不穩的步子踏進景仁殿門。
殿內昏昏沉沉,不見燭光。
他立在殿中央,木然地望著周圍的一切,眼神空洞。
她……真的走了……
明明已經知道結局,可親眼看到空蕩蕩的房間,心頭還是不自覺地刺痛。
他告訴自己,只要她安然無虞,只要她可以開心,那……便好。
可理智還是戰勝不了情感,胸膛翻湧的所失之感,欲吞噬他所有的身心,他立在原地,卻難以站穩。
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他目光落在案上那個草簍上,簍內的螢火蟲早已堙沒幹枯。
“然然……”他口中喃喃,神色卻是空空。這兩個字,字字在他心尖上寸寸凌遲,破碎到最深處的靈魂,已是血淋淋一片。
他花了多大的勇氣,做出了這個決定。他以為,時間可以沖淡回憶,可眼下光是這樣立在與她生活了那麼久的地方,他就已經承受不住了。
怎麼辦……他該怎麼辦……
“阿煜……”
身後突然傳來溫溫的喊聲。
蘇煜猛地轉身,望在角落裡立在窗前的人,瞳孔發顫。
薄唇翁合幾許,終於發出了顫抖的哭啞聲:“真的……是你?”
月光映在她溫笑的面上,極為好看。
“是我啊。”
蘇煜極力壓抑著喉頭的哽咽。“你……為何不走?”
她努力淺笑著,仍掩不住面上的蒼白。
她之前一直在思考,為何周景策突然會安然地站在她眼前,詢問她是否願意隨他離開。直到看到蘇煜的那一刻,她才明白。
複雜的情愫在心中翻滾,她這才發覺,蘇煜好傻。傻到願意主動放手,放手自己心愛的人。
她也明白,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不忍心看到自己不開心罷了……
但是,這一次,他真的賭錯了。他低估她對他的愛了。
她笑了。某人啊,真的太“自以為是”了。
她朝他撐開雙臂。
“走不動了,阿煜。你抱抱我吧。”
蘇煜瞳孔發顫,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我給過你機會,你……”
還未等他說完,她便上前猛地抱住了他。
他滿目驚愕,欲覆上她肩頭的手微微發抖,眼眶已經開始泛紅。
她緊閉著雙眼,將頭深深埋進他寬闊的胸膛。
“我永遠都不會走了……”
“為什麼……”
“因為你在這裡啊,阿煜。”
感受著懷中之人微微的顫抖的身體,還有她的溫度。這種真實感,滲到了他骨子裡。
他的手終是緊緊覆上了她纖薄的背,任由醞釀已久的淚水無聲落下。
“這可是你說的,不要反悔……”
她蹭了蹭頭,抱得更緊了。
“我說的,永不反悔。”
真的不會反悔。就像此刻,她緊抓著他的手,願意同他走過以後的每一個朝暮與春秋。
……
簾帳下,蘇煜緊抱著睡著的沈寧暄,手指在她面上溫柔地劃過。
深情地在她額間一吻,隨即輕聲下了榻。
輕輕關上殿門,來到承明殿。
幾個暗衛即刻閃進,低頭道:“皇上,按照您的指示,一切已經就緒。”
“知道了。”
窗外吹進一股寒風,將案上的紙張翻得嘩啦作響。
蘇煜回到案前,欲拿起手旁的書卷,目光在一旁包裝好的信封上定住了。
開啟信封,裡面整齊地疊著一張黃色信紙。
徐徐伸展開來。
“臣下週景策拜言。吾皇歲上:朝前,我是堂堂正直之臣;朝後,我是捍衛國土之將。世人道我亂世叛徒,佞臣當道,意用吾身之死換得太平安寧。
“何為太平?唯恐天下未至所望之勢,內部已然紛亂。臣下在此只願皇上不要被矇蔽了雙眼,渾然了是非。其它的,臣下暫為不語。
“臨走之際,臣下還有一事相求。世間之情,疑心最是利器。您如此善算,卻算不到沈氏之真心。臣下拜謝您願予臣與她之機遇,可臣亦深知沈氏不會隨臣之願。
“願皇上能隨了自心,護她一世周全,予她一世安寧。莫要負她。
“所言至此,再拜者三。”
蘇煜一字一字讀著周景策留下的信,黃紙黑字,刺得他眼眸發疼。
這字如利劍,刺破了他身上最後一層盔甲。
他當然明白他所言何意。他明白他被奸臣所害,本是功在千秋的肱骨之臣,迫於無奈才選擇反抗。可佞臣當道,他暫時只能演戲……不過,這一切,馬上就可以結束了。
苦澀的情緒隨即迅速傳遍四肢百骸。原來,過去,是他一直在誤會她……即使自己在看到她留下的那一刻已經明白了一切,可看著眼前的字,愧疚伴隨著慰然浸滿了身心。
仰頭,望著窗外的圓月。清冷的月光透過雕花的窗戶映在他身上,濯洗著他過去全部的戾氣。餘下的,便是隻給她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