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的青磚完全被雪覆蓋，沈寧暄踩著沒到靴腕的厚雪，深一步淺一步艱難地朝獄臺方向走去。
到了獄臺黑色的大門前，她重重吸了一口氣。
幽幽的籠火在瑩白的雪地上投下一片陰影，將黑色的大門映得更顯肅然。
“來者何人！”
一支發著寒光的利劍橫檔在沈寧暄面前，她定住了腳步。
“等等……”旁邊的一個侍衛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一般，“請進！”
沈寧暄一刻不敢耽誤，即刻跨進了獄臺。
前方一個小吏指引著，沈寧暄沿著階梯一級一級踏下。
越往下，陰寒之氣越重，腳邊不時竄過一隻小老鼠。她不禁從頭到腳打了個寒戰。
不知走了多少臺階，直到再無臺階可下，耳邊逐漸出現水流聲。
那小吏終於停止了腳步。
他摸出一支鑰匙，轉進了石壁的一角。
沈寧暄緊隨其後。
繞過石壁，眼前一幕讓她心頭一顫。
石壁裡面是空曠的大型石洞。不知從哪裡流出的水沿著頭頂一瀉而下，石溝中也盡是流水。
流水旁，儼然立著鐵製的欄，乾草荒蕪的地上，一個熟悉的身影背對著自己盤腿而坐。還能看到他雪白囚衣上滲出的鮮紅血漬。
小吏上前開啟獄門，示意了一下便出了石壁。
沈寧暄努力平復好自己的情緒，顫抖著往前走去。
“周……景策……”
許是聽到了那個他心中久久盼望的聲音，背對著自己的人身體微微一顫，卻並不即刻轉過身。
他極力壓抑住心底的起伏，努力深吸一口氣。身後的沈寧暄只能看到他微微發顫的肩頭。
十幾秒後，他終於緩緩起身。身體的疼痛不禁讓他眉頭緊鎖，一手支撐著牆壁艱難地站起。
他轉過身，正對上她的眸。
沈寧暄已經踏進了獄內，伸出手扶他。
“寧暄……你來看我了……”眼前人面上是掩不住的蒼白，但仍是極力笑著。
沈寧暄一瞬的驚滯，凌風說，是他想見自己……怎麼……他好似有所不知……
罷了。顧不得思索什麼。
“周景策，你……”
太多的情緒在心頭縈繞，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怎麼了……”他虛笑。
沈寧暄看著他半天沒有說話，只覺喉頭堵塞。
“我只是覺得……”
“覺得什麼？”
“覺得……”她不知怎樣開口說出自己毫無根據的揣度。
“我知道你的疑惑。”
沈寧暄倏然抬眸。
周景策苦笑著：“不過，事已成定局，糾結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我相信你，你一定是有苦衷的……”沈寧暄認真道。
在此之前，她思考了很多。周景策不應是那樣的。他一定是被佞臣陷害。
“寧暄，你覺得，我不該是那樣的人嗎？”
沈寧暄輕輕搖了搖頭：“你不是。”
“為什麼？”
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沈寧暄眼中，周景策便是這樣的溫潤君子。
她望著他閃爍的眸光：“我所識的周景策，何等風度翩翩，溫潤儒雅。你是為國為民的大將軍，一定不會這般……此事，也定不是你的本心……”
“在你眼中，我便是這樣的麼？”
沈寧暄點了點頭。
“溫潤儒雅……”他唇角勾起讓沈寧暄感到奇怪的笑，喃喃道：“你口中這樣的人，便一定不會做出這等反叛之事的嗎？”
沈寧暄有些疑惑：“周景策，你這話是何意……”
他抬眸，眼中分明翻滾著不同以往的情緒：“寧暄，為何他人做得的事，偏偏我就做不得？”
“什麼……”
“你也親眼看到，我親手提著劍，在金鑾殿前，不是嗎？”
“周景策，你……”沈寧暄摸不著頭腦，他不該是這樣的人。
周景策看著她真誠的眸，壓下心底的情緒，並沒有再說什麼了。
“沒什麼……”
“對了……”沈寧暄突然想起什麼，從袖中摸出幾瓶藥粉。
遞給周景策：“這個給你。”
她不知道蘇煜為何會把周景策關在牢中，也不知道周景策是否會被處死，但是，至少她可以儘量為他減少一些痛苦。
“寧暄……”他的眸子微微發紅，“謝謝你……”
沈寧暄努力笑著：“不用謝我。本是我欠你的……”
周景策在聽到這句話後眉心一顫，閃動的眸中是極力掩蓋的情愫。
“你……做了這麼多……只是覺得對我的虧欠嗎？”
沈寧暄有些遲疑：“我……不應該是這樣的嗎？”
周景策唇翁合幾許，終是無聲苦笑：“你不欠我的。”
“你救過我一命……還幫了我那麼多……”
“只是因為這個嗎？”
“是……”
“只是因為我幫過你，所以那日金鑾殿前，你就不顧一切地……”
“你給予我的太過厚重，我本該盡力償還……”
“盡力……償還？”他重複著她的話，“可我不想這樣……”
“我不想這樣……”他目光緊緊攫著她的面，雙手也控制不住地抓住她的雙臂：“寧暄，我不想讓你這樣償還……”
“我不想這樣，你明白嗎？”
沈寧暄被他的反應嚇得一個激靈，有些驚恐地望著他逐漸咄咄逼人的眸。
許是意識到了自己行為的突然不當，周景策垂眸，慢慢放下手：“抱歉……嚇到你了……”
“無……無礙……”
他明白了。
又是他自作多情了。
他以為，那日金鑾殿前，她對他的保護，還有她今日對他的看望，都是因為她對自己還有情，她還在意自己。
可原來，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心魔自縛……
看著她認真的眸，恍若錐心刺骨，傳遍四肢百骸的痛。這種痛，比他身上的血肉傷口，還要疼上百倍，千倍。
平復了好一會兒。
“寧暄……現在，我只問你，你對我……當真是沒有情了麼？”
沈寧暄心頭一顫。
她這才明白，原來自己以為的愧疚，從而生出的幾次幫助，讓他錯以為，自己對他……
可看著他猩紅中閃爍著些細碎的雙眸，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的猶豫，已經給了他答案。
到此，他心中一直隱藏的隱隱的期待，徹底無聲破滅了。
“為什麼？”
“周景策你……”
“是因為他嗎？”
他一步步逼近，她有些恐懼地後退。
他此刻看著自己的眸，已經是血色慾滴，欲將她吞噬。
後背突然抵住鐵欄，她再也後退不了一步。
“寧暄，你告訴我，你在意的，是不是他？”
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眉間極力壓抑的戾氣和強烈翻湧的情緒。
他說著，仍是往前。
“周景策你冷靜一點……”她雙手緊緊攥著身後的鐵欄，毫無退路可言。
她明白，周景策所說的“他”，是指蘇煜。但望著此刻如瘋魔般了的他，她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你口中的我，是那樣高風亮節。可是，寧暄，你不喜歡那樣的啊，那樣的溫柔，你不喜歡啊……”
“我沒有不……”
“是不是你心中的我，太過溫和，所以，你不知道，我也有私慾？”
沈寧暄看著有些陌生的周景策愈逼愈近，心臟狂跳，一動不敢動。
“我也有私慾啊，寧暄……”他手緩緩撫上她的面，神色痴戀地：“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想要這般觸碰你……”
他手沿著她面上的輪廓緩緩上滑，觸到她含淚的眼角。就連這滴眼淚，他都想嚐嚐是什麼味道。
“周……周景策，你……冷靜……”沈寧暄被嚇得渾身哆嗦。
“寧暄……你知道嗎……”他口中喃喃著緩緩靠近。就在他唇欲貼上她面的前一秒，思想從恐懼中回籠，她下意識別過頭。
周景策定住了。
眼前是她皙白的漂亮脖頸，他攥緊了手，忍住了一口咬下去的衝動。
她的抗拒，於他來說，又是徹底的一擊。
他閉了眼，緊攥的拳發顫。
“砰！”拳頭死死打在沈寧暄頭側的鐵欄上，隨即是鮮紅的血液沿著臂一滴滴滑下。
沈寧暄耳邊炸開鐵欄被撞擊的巨響，她能感覺一滴滴滾燙的液體滴到自己耳朵上。
她極力忍住又欲落下的淚水，抖著嗓音：“周景策……你到底怎麼了……你別這樣好不好……”
她真的害怕。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周景策。
她恐懼的眸刺得他五臟六腑都血淋淋一片。疼痛難忍，眼中醞釀已久的淚珠也終於滾落而下。
周景策閉了閉眼，重重吸了一口氣。極力平復胸膛翻滾的情緒。
緩緩收了手，轉過身。
“你走吧……”
沈寧暄胸口堵塞，被不知名的酸楚纏繞，讓她難以移動一步。
“走啊！”
只要她在他眼前，他不知道接下來自己會不受控制地做出什麼事。他這句話已經是厲吼。讓她走，也讓自己冷靜下來。
一個激靈，她面上瞬間失了顏色，忙扒著鐵欄門跑了出去。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周景策才重新轉過身，望著石洞入口的方向，瞳孔發顫。
一股腥鹹的液體從嗓子中湧出，血沫隨即沿著嘴角淌下。他艱難地抬手抹去，淚水混著血水，在冰冷的地上砸下一片淋漓。
獄臺外，天空不知何時又飄起了大雪。
沈寧暄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在厚雪中走著，大口大口呼著氣，雪片混著淚水盡數吞嚥進喉中。
她不知道周景策為何突然那樣。還是說，她看他，只是外表的濾鏡？鏡碎後，便是她從未觸及過，也不敢去探索的深淵……她不敢想了。
夜深，景仁殿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寒冷。
蘇煜立在窗外，望著榻上身體蜷縮成一團的沈寧暄，滿腹苦澀。
自她從獄臺回來，便是這般模樣。他早該想到的。
一個人的心酸，是兩個人的破碎。任由雪片和冷風在面上劃割，他此刻的心早已是千瘡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