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種樹人（三）
◎人間無序◎
江雪沒有拒絕, 和黎冉之一起去了人間。
這是他們御劍飛行時曾經千百遍路過的人間，如今卻也只是多出了無數詭異的樹，這個世界的所有角落似乎都佈滿了揮之不去的果香。
那味道明明是十分清新的, 卻讓江雪感覺到無比的難受。
他們選擇的地方也不特殊，只是天山附近一處十分常見的鎮子。
到城門前時，江雪就沒有再凌空飛行，而是沿著路和大多數人一樣行走。
鎮子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地方, 只是整條路很冷清, 讓人忍不住心生寒意。
這裡原本應當是一處十分熱鬧的坊市, 但是此時絕大多數鋪子都是關門的狀態, 路邊偶爾能看到一團破布包裹著一個東西。
江雪甚至不用翻開就已經可以猜到裡面是些什麼了：一團衣服包裹著一副骸骨。
周圍盡是這樣的東西，原本熱熱鬧鬧的大街只剩下茁壯生長的樹。
江雪一路往前走, 竟然還看到了一個開著的鋪子。
她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再清楚不過了：她下手晚了，而她的仇人先殺了她。
江雪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中央站了一會兒，決定去下一個地方。
“老人家, 您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嗎？”
江雪道：“可那個人的至親至愛同樣會想要殺了你。”
她毫無感情地攏起地上的白骨，就好像是在打包行李一般，然後一根一根放在衣服裡面包好。
為什麼明知自己會死，還要去這麼做？
這是江雪第一次覺得，仇恨，好像是一個永無止境的迴圈。
下一刻，她在江雪的眼前開始變化，和之前那人一樣，白骨散落一地。
江雪愣在原地，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人變成一幅皮包裹著的骨頭，而後倒下。
黎冉之看著滿地的白骨，卻很淺很淺地笑了一下：“那又如何，我不在乎我的這條命，我只在乎能不能殺了他。”
進入渡劫之境後，她也不需要御劍而行了，但是這一次，她放緩了自己的速度。
老太太道：“我啊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但是我知道這樹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因為被這種樹詛咒的人死的時候，只剩下皮包著骨頭！”
但是她知道，已經來不及了，從樹開始發芽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晚了。
然後，碎了一地。
不論是阿福，葉心，還是富貴，最終都獻上了自己的生命。
她走進鋪子裡面，才發現這裡似乎是一間裁縫鋪, 鋪子的主人是一個眼睛已經有些渾濁的老太太。
而此時眾多的修真之人，更多地選擇了獨善其身，普通人藉助樹的力量也殺不了他們。
這個女孩的眼神冷得可怕。
又是一個城鎮，這個城鎮相比於天山腳下的城鎮要熱鬧許多，大街上還能隨處可見小商小販。
江雪路過轉角的時候，正好看見一個人將手腕上的血滴在土壤處，原本平坦的土壤處瞬間拔地而起一棵參天大樹。
“為什麼要這麼做！”江雪扯著這個人的衣領，眼睜睜地看著這個人在她眼前化為一攤白骨。
她看見江雪來了, 原本在縫衣服的手微微頓了一下, 似是有些錯愕, 呢喃道：“現在還有人嗎？”
她故作神秘道：“我們老一輩都說，和惡魔做交易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那一刻，江雪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她低估了仇恨的力量。
而後，她才抬頭去看江雪，那雙眸子平靜地讓江雪害怕：“因為他們該死啊！”
老太太搖了搖頭：“我只知道現在整個鎮子裡已是人心惶惶，大家都不敢出來。我年紀大了，沒有仇人，也沒有恨的人。”
江雪在心裡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老太太抬起略微有些渾濁的眼睛, 說道：“最近這段時間, 聽人說到處都在種一種神奇的樹, 種子種下去的第二天就能長出一棵樹。把想殺之人的頭髮埋在樹下, 然後滴上自己的血, 這個人第二天就一定暴斃而亡。”
當年取九玄冰魄的時候，江雪從這裡路過，那個時候這裡完全不是現在的樣子。
在這裡沿街走了很久，家家戶戶均是大門緊閉。
從上方往下看時，原本應當是城市的地方此刻處處都是鬱鬱蔥蔥，但是這滿目的綠色象徵的不是生機勃勃，而是一個又一個的死亡。
江雪立刻就明白了, 那種神奇的樹應該就是顧清一所種下的樹。
江雪拔劍就去砍，砍斷了樹，又斬碎了樹根。
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應該先下手的。”
江雪看向黎冉之：“師弟，捨棄生命去報仇，真的值得嗎？”
黎冉之道：“如果有一天，我喜歡的人被人殺死，那麼賭上一切，我也會殺了那個人。”
種下這棵樹的人在她眼前迅速蒼老，他的血肉同時在消失。
“老人家，既然如此，為什麼還有這麼多的人去種樹？”
轉角處走過來一個女孩，她穿著一身白衣，頭上還綁著一根白色的帶子，一看就是正在守孝。
她也懂了天山之下的情況：一連串可怕的報復之後，人人自危，閉門不出。
江雪走出鋪子，繼續走向空蕩蕩的街道。
普通人的恨只夠殺一人，可若是像葉心那樣，修為越高，用這種方法殺的人也就越多。
有恨就殺，獻上自己的生命就能殺死仇人。如果世間所有人都這麼做，那麼天下無序，人間確實亂了。
而此時此刻，整個人間還有多少地方都在經歷著這樣的事情。
有風微微吹過，江雪和黎冉之同時召出了佩劍。
強大的氣息瞬間充斥在每一個角落，周圍的空間被緩緩地封住。
黎冉之在發現空間異動的瞬間，就已經開啟了傳送陣法。
當今天下，有這般實力的唯有一人：顧清一。
再次見面時，江雪沒想到顧清一還是霧青色的弟子服，他整個人看上去和以前沒有任何區別，甚至於那張掛著淺淺笑容的臉，依舊是溫潤如玉。
他上前一步，目光看向江雪和黎冉之：“這一次，你們逃不掉了。”
黎冉之感受著顧清一身上的靈力波動，比起白月，有過之而無不及，成神恐怕也就是這幾天的事情了。
江雪看著顧清一，她感覺自己已經完全不認識眼前的這個師兄了。
她迎著顧清一的目光，問道：“這就是師兄想要的人間嗎？”
如今的人間，再也沒有秩序和公理可言，剩下的只有仇恨。
今天的顧清一似乎很有興致，又或者他很願意和人討論這件事情：“給我足夠的時間，我會成為這天下之主。我會斬殺所有的修羅和鬼物，殺掉一切該殺之人。”
他的目光在周圍掃視了一圈，而後說道：“現在這樣難道不好嗎？所有的人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不受金錢和權力的束縛，這難道不是最好的人間嗎？”
江雪的聲音清冷：“制裁一個人的從來都不是另一個人，而是律法。”
顧清一冷笑：“律法，可笑，律法如果都公正無私，都令人信服，那麼如今這世間還會有這麼多的殺戮嗎？天下可以無法，但不能沒有公義。而我，就是這世間公義的審判者。”
“顧師兄，世間的善惡是非都由你一人評判，這難道就是公義了嗎？如今這麼多人家毀人散，這也是公義嗎？這不過是你變強的藉口！”
顧清一搖搖頭，語氣很溫和：“這些都不重要了，只要你們都死去，這個世界就再也沒有人可以反抗我了。”
他說完這句話，長劍已經自指尖開始延伸。
在江雪和顧清一對峙的時候，黎冉之的傳送陣法已經悄悄地完成了一半。
這一次的傳送陣法比上一次更難，因為顧清一已經開始漸漸凝固空間。
碧海劍和潮生劍同時出現，強大的劍意在空間相撞。
顧清一的劍意明顯要強於上次。
黎冉之暗暗收回被震到發麻的手臂，他現在完全可以理解當時白月的急切了。因為顧清一成神的速度要遠遠超過所有人的想象，比直接吸收靈核的白月更快。
數以萬計的生命都在虔誠地鋪就一條成神的路。
江雪也手持碧海劍過來幫忙，但是江雪的修為和顧清一差距過大，黎冉之不敢讓她直接和顧清一對上。
至於顧清一，他沒有直接祭出殺招，只是維持著打鬥的狀態，他的重點一直在黎冉之的身上。
那天離開天劍宗時，黎冉之身上的嗜血珠讓他很好奇。
還有江雪，她和黎冉之維持著一種脆弱的平衡。沒有江雪，黎冉之會墮入鬼道。
黎冉之的傳送陣法幾乎要成型了，這個時候，江雪才意識到，顧清一剛剛一直沒有阻攔黎冉之的傳送陣法，他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麼。
黎冉之準備先送江雪出去，但是下一刻，顧清一出現在了傳送陣法的入口。他的聲音溫和，臉上也還是掛著最常有的笑容：“我不讓，你們都走不了。”
他需要借這個機會，看清楚嗜血珠真實的情況。
黎冉之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凝重的神色，顧清一是故意的，他想要逼他再次使用嗜血珠。
可是黎冉之在害怕，使用嗜血珠之後的他更像是一個賭徒，去賭這一次是否清醒。
不用噬血珠，顧清一在他面前，他卻沒有任何把握擊退他。
這是黎冉之很討厭的感覺，拼盡全力，卻又無能為力。
這一次江雪卻主動握住了黎冉之的手，她道：“師弟，別怕。”
她知道顧清一想做什麼，有一件事情她也需要去確定答案。
嗜血珠浮現，潮生劍的劍芒沖天而起。碧海劍同樣劍光大盛，碧海與潮生一個主殺戮，一個主救贖。
但是這一次，江雪看得很清楚，這兩把劍想要合併。
潮生劍在呼喚碧海劍，碧海劍同樣在呼喚潮生劍。
還有她的靈核，這一次，那顆陌生又熟悉的靈核依舊在發燙。
兩把劍並未合在一起，但是兩把劍的劍意此刻卻合併在了一起。
兩道強大的劍陣合併為一道，同時斬向顧清一。
顧清一迎上劍陣後，卻又因為這股強大的力量後退了幾步。黎冉之抓住這個空隙，立刻帶著江雪自傳送陣法中離開。
顧清一沒有去追，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傳送陣法裡那個冰天雪地的世界。
那是他去過的地方：天山。
原來他們躲在天山。
陣法正在關閉，顧清一的聲音隨著陣法的消失傳送到天山：“我封神之時，便是天下肅清之日。”
他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且公正，卻帶著讓人心驚的寒涼。
顯然，顧清一今天也無意糾纏。江雪和黎冉之想要離開，而他只想儘快成神。
再次回到天山的時候，一切還是冷冷清清的。
這裡剩下的弟子已經不多了，在皚皚白雪之上，江雪停下了腳步，她看著黎冉之，問道：“師弟，我的靈核是不是有問題？”
黎冉之低眸，“師姐不要多想。”
“現在已經不是我是不是多想的問題了，師弟，你已經不能再逃避下去了，我的靈核和嗜血珠究竟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你每次使用嗜血珠的時候，它都會發燙？”
黎冉之依舊沉默。
江雪看著他，最終等到的卻是另一個人的腳步聲。
雲念棠帶著驚天的寒意來到了他們面前，那種寒冷已經超出了靈力的範疇，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寒冷。
他聽見了江雪和黎冉之的對話，卻沒有多說什麼。有些事情，如果黎冉之不願意說，那麼就由他來說吧。
“江師妹。你先回避一下吧。我知道了關於你回家的一些線索，我和你師弟說完事情後我單獨去找你。”
江雪不知道雲念棠得到了什麼訊息，但是回家這兩個字已經牽動了她的心。
“好，我等師兄的訊息。”她說完這句話之後就離開了。
等到她走後，雲念棠才問道：“你還想瞞她到什麼時候？”
“到我瞞不住的時候。”
“舍一人而救蒼生是神與生俱來的宿命。”
“那我寧願不當這個神！”
雲念棠的神色中少見地沾染了情緒，“是你的責任，就該承擔。”
黎冉之看著他，良久，才問道：“若要捨棄的人是師兄此生摯愛，師兄還會捨棄嗎？”
雲念棠轉身離去，他的聲音淡在一片冰冷的風雪之中：“你怎知我不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