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種樹人（一）

◎楚瑤瑤的背叛，真正的種樹人。◎

那一刻, 黎冉之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了，他身上流淌著修羅的血統，他被所有人都遺棄, 可是每一次，他身邊都還能站著他最喜歡的那個人。

最開始是在懲惡臺，她竭盡所能幫他洗刷冤屈；然後是在萬劍谷，她幫他尋劍, 為劍賦魂；後山之時, 她抱著墮入鬼道的他, 不肯鬆手；回到兒時的記憶中, 她拉著他的手，將他拉出黑暗；渡劫之時, 她拼盡全力，護著毫無靈力的他。

他這一生, 一直都過得很辛苦, 很黑暗。可是從她出現的那一天開始, 他的世界就有光了。

他能遇到江雪, 真好啊。

黎冉之鬆開了捂住傷口的手, 潮生劍自他指尖延伸，這裡最高的修為不過是渡劫七境。

他要讓江雪平安離開這裡，誰都攔不住。

“我相信師姐所信的人。”

這句話是楚瑤瑤所說的, 她原本站在元川的身邊, 此刻卻來到了江雪的身後。

江雪看見楚瑤瑤過來之時彷彿是壓抑著極大的痛苦, 她的額頭上一層又一層的冷汗正不斷冒出來。

但是此刻的黎冉之讓江雪靠近自己後，警惕心明顯重了幾分，甚至連身後的弟子也不再信任。

那一刻，江雪好像知道當年在天山之頂，黎冉之被她一劍捅入心口的感覺了，是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和淒涼。不同的是，她至少還知道楚瑤瑤有不能說的秘密，而那時的黎冉之，恐怕一無所知。

江雪還是看著楚瑤瑤，她連開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眼神卻依然很執著。

楚瑤瑤看著雲念棠，一句話也沒說。

楚瑤瑤手裡的那把匕首是分魂刃，作用只有一個：分魂。

“瑤瑤, 你怎麼了？”

黎冉之匆忙扶住她，用靈力給她的傷口止血。

她拔出匕首，那把匕首自江雪肩膀拔出時，還帶著縷縷黑氣。

雲念棠的渡雪劍已經搭在了楚瑤瑤的脖子上，但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這些人本就在和白月的一戰中耗費了大量靈力，如今黎冉之和江雪還受了重傷，顧清一想要攔下他們二人，其實也就看雲念棠的意思。雲念棠肯放手，那他就能攔下二人。

楚瑤瑤只是擺著手說沒事, 隨後退到了江雪的身後。

江雪看著身後站過來的幾個弟子，握劍的手中也多了幾分勇氣：她一定可以帶著黎冉之平安離開這裡。

“雲師兄，放了她。”這句話是江雪說的。

她拔出匕首的那一刻，江雪感覺渾身所有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她原本是擋在黎冉之身前的，此刻卻只能無力地倒下。

“對不起。”楚瑤瑤哭著道歉。

楚瑤瑤的笑容裡有無奈，她握著那柄黑色的匕首，看向雲念棠：“雲師兄，來不及了，我已經分了師姐的魂。”

也有人道：“當初流雲山覆滅的時候，也確實是黎師弟救的我，他雖然有修羅一族的血統，但我覺得他不是壞人。”

雲念棠看向她，冷聲道：“好。”

江雪回頭，這是她這麼多年最震驚的一次。

江雪轉過頭看到那張臉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最信任的師妹背叛了她。

楚瑤瑤的聲音裡有哽咽：“師姐，信我。”

他們兩人的出走讓身後之人的目光中多了一絲猶豫。

楚瑤瑤閉口不答。

“江師姐也很好，當初進天劍宗內院的時候，是江師姐帶著我們進去的。”說這話的是一個天劍宗的弟子。

有人道：“當初取封靈符九死一生, 確實是黎師弟和江師姐將封靈符帶出來的。”

他沒有問為什麼，卻只是很簡單地移開了架在楚瑤瑤脖子上的渡雪劍。

“不好。”雲念棠去制止，但是已經晚了，黑色的氣息帶出了江雪體內其他的東西。

從今往後，江雪無論怎麼努力，所能達到的成就都很有限。

喻文書跟著她一起站了過來, “我也相信江師姐和黎師弟。”

雲念棠的聲音很冷，他看著楚瑤瑤，眼裡也盡是不解：“為什麼要分她的魂？”

江雪直視楚瑤瑤的目光，她問道：“為什麼？”

雲念棠手中的渡雪劍上靈力不減，他翻轉劍身，冷聲道：“他們沒錯，我自然要護。”

目前場上的幾人中，渡劫之境以上的弟子就只有六名：顧清一，雲念棠，觀星，黎冉之，元川，江雪。

下一刻，有匕首穿過了江雪的肩膀。

她說話的時候，血還在順著她的肩膀往下流淌。

這往往是修煉禁術或者製作傀儡時才會用到的，雲念棠不理解她為什麼要分江雪的魂魄，分出的魂魄將再也無法聚合，其實也就是斷了江雪以後的修煉之路。

最終是顧清一上前了幾步，他看著雲念棠道：“雲師弟，你執意要護著他們二人嗎？”

楚瑤瑤不回答，江雪也不再問了。

“分！”

她手中握著一把通體漆黑的匕首，她的這一刀太突然了，在場沒有任何人預料到。

捅刀的人是楚瑤瑤。

江雪看著眼前的情況，撐著碧海劍勉強站了起來。

沒到最後一步，她也絕不認輸。

顧清一道：“我是天劍宗的大弟子，自然要替師父清理門戶，我不殺黎冉之，你和江雪讓開，我不為難你們。”

雲念棠道：“顧師兄，不要一錯再錯。”他說這話的時候，神色裡有掩飾不住的惋惜。

顧清一和雲念棠持劍對立，周圍的弟子也默默讓出了位置，既是天劍宗弟子之間的爭鬥，又是渡劫之境強者的爭鬥，沒有人願意插手其中。長劍猛然交鋒，二人的身影瞬間快若閃電。

劍訣與劍訣對峙。

另一邊，觀星和元川已經站在了黎冉之的身前，他們掌心已是雷電之力在閃爍。

黎冉之手持潮生劍，江雪手持碧海劍，神劍之上靈力四溢，但是持劍之人卻已是強弩之末。

令人震驚的是，顧清一和雲念棠的對決很快就分出了勝負，只是片刻的時間，雲念棠就已經敗下陣來。

顧清一雖有疑惑，但是想到雲念棠在之前的兩次戰鬥中，幾乎都在最前線，所以靈力耗費得最多也正常。

雲念棠撐著劍單膝跪地，他微微傾斜目光，與江雪對視了一眼，算是確認某件事情。

他對江雪說道：“與白月的一戰，他確實未盡全力。”

江雪站直了身體，此刻她的目光直視顧清一。

之前很久都沒有弄明白的事情，今天她終於確認了。

關於種樹人，一直以來她得到的資訊只有兩個：這個人是天劍宗的弟子，一個修為高，但很年輕的青年弟子。

最開始她將目標鎖定在內院，她懷疑過總是冷著臉的雲念棠，也懷疑過常年在外的觀星，卻很少去懷疑一直溫潤如玉的大師兄顧清一。

顧清一也一直偽裝得十分好，今天之前，江雪甚至都感覺不出來他哪裡有問題。

江雪還在觀星和他之間搖擺不定，只是白月被封印之後，顧清一便等不及了。

最開始在青陽城的樹就是顧清一種下的，葉望山準備毀了黎冉之靈核的那次，顧清一說他去外院辦些事，想來就是趁此機會種下了樹。

懲惡臺審判之時，王夫人死前沒有說出兇手，但是卻對著當時在場的人說“救我的孩子”，因為那時在她面前的人中有顧清一。

最重要的是他們離開天劍宗之後，幾名弟子的修為突飛猛進：觀星是接受了北堂傲的傳承，黎冉之的原因她很清楚，雲念棠修為提升的原因她尚不清楚，但是因為流雲山的事情造成了他父母的死亡，所以雲念棠不會是種樹人。

綜合下來，可能性最大的就是顧清一。

結合剛剛雲念棠的那句話“與白月的一戰，他確實未盡全力”，以及現在顧清一的表現，種樹人的身份應該已經可以完全確認了。

昨天晚上，她和雲念棠商量的事情就是和白月一戰結束後，若尚有餘力，就立刻偷偷開啟傳送陣法。

雲念棠的修為已達到渡劫七境，也是他們三人中唯一可以開啟傳送陣法的。這也是顧清一和雲念棠對陣時，雲念棠不敵他的原因：他耗費了大量的靈力對付白月，又耗費了大量的靈力開啟傳送法陣。

此刻江雪還不知道該如何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揭示顧清一種樹人的身份，況且除了他們三人，其他弟子對於這種奇異的果樹也不甚在意。

此刻場上的氣氛看起來有些詭異，尤其是雲念棠與江雪對視一眼說出的那句話，眾人更是完全摸不著頭腦。

顧清一看了雲念棠一眼，隨後，他往後退了一步。

就在眾人不解之時，顧清一手中的劍直直地刺向觀星，長劍拔出，顧清一反手一掌拍在觀星的胸膛之上。

觀星胸`前盡是鮮血，整個人往後倒飛出去數十米。

顧清一的身後反應最快的是元川，他手中雷屬性的靈力立刻一掌拍出，但是顧清一比他更快，翻天訣頃刻斬出。

因為實力差距過大，元川同樣是重傷飛出。

顧清一直接靜立於半空之中，掌心翻轉，滔天靈力自他體內湧出。

有弟子驚呼：“他剛剛對付白月時果然有所保留。”

江雪看著半空中的青年，他印象中的顧清一是一個溫潤如玉的師兄，從不生氣，說話時也總是笑著的，對師弟師妹都很好。

但是現在眼前的這個人卻讓她有些不認識了。

顧清一道：“修真界最後的血脈都在這裡了，今日也都留在這裡吧。”

整個天劍宗的地底都開始晃動，所有人都能感覺到腳下有東西即將破土而出。

繼而，原本在打鬥中已經光禿一片的草地上，一棵棵樹木拔節生長，眨眼之間長成參天大樹，藤蔓自地下伸出，迅速纏上弟子的腳，扎進他們的血肉裡。

而被藤蔓纏繞的弟子，在眾人眼前一點一點乾枯，血肉像是被吸走一般，最終只剩下一副枯骨和一副包裹著枯骨的皮囊。

然後，掉落在地上。

有膽小的弟子嚇得一聲驚叫。

其他弟子立刻拿起手中的長劍對付這些藤蔓，火屬性的弟子用火燒，冰屬性的用冰凍，但是仍然有一個弟子接著一個弟子死在藤蔓之下。

雲念棠將手中的長劍猛地往地上一插：“冰天封地！”

萬千玄冰拔地而起，整個天劍宗瞬間被一層厚厚的玄冰覆蓋住，藤蔓在玄冰之下掙扎，試圖破冰而出。

顧清一看著雲念棠，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但是在眾人聽來卻不寒而慄：“雲師弟，這麼多人，你護不住的。”

話音剛落。顧清一直接手持長劍朝著雲念棠斬下，雲念棠只能匆忙應對。他抬起渡雪劍，下一剎那，就有無數藤蔓突破玄冰的束縛，又是數名弟子慘死。

顧清一應對著雲念棠的攻擊，但是整個人卻顯得遊刃有餘，他看著下方的人，目光依次掃過雲念棠，黎冉之，江雪，觀星，元川，其實他要殺的人，無非也就是這幾個，其他人都不重要。

顧清一長劍翻轉，藤蔓擋住雲念棠視線的片刻，顧清一手中的劍也刺穿了雲念棠的肩膀。

今天的事情比他想象中更加順利，最後一刻，白月選擇將矛頭指向黎冉之，而不是他，這件事令他震驚了很久，但是他也迅速改變了自己的計劃。

他決定就在這裡開始他一直以來的夢想。

很久之前，當他問觀滄海是否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封印白月，而沒有其他解決辦法時。觀滄海告訴他，除了成神之外，別無它法。

那時的他不明白這種徒勞的守護有何意義，與其每一次都犧牲天劍宗的優秀弟子來阻止封印的破損，不如犧牲人間這千百萬無用的普通人，用他們的生命成就自己，進而除去白月，締造修真界真正的太平盛世。

他也終於如他所說，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路。

那些樹可以吸收人的生命力，進而去供養他，讓他變得更強大。他的修為也一日千里，很快便要踏上那條所有人都渴望的封神路。

原本他只是想著成神除去白月就可以了，但是當這些藉著恨意而生的樹可以幫助很多無力復仇的人實現自己心願時，他覺得，他能做得更多了。

他應當是這天下的主，是這世間善惡的審判者。

而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殺死所有可能成神的弟子。

越來越多的弟子被藤蔓奪走了生命力，同時，得到藤蔓補充的顧清一也越來越強大。

下方的黎冉之還在盡力砍殺周圍的藤蔓，鳳凰天火能夠撐出的結界已經很小了，小到只能護住上百名弟子。

靈力也要耗盡了。

江雪朝雲念棠問道：“雲師兄，傳送法陣還需要多久？”

雲念棠勉強斬去身邊的藤蔓，低聲道：“一炷香。”

他似乎是有些猶豫，說道：“但是最大的難處不在這裡，而是……”

他沒有往後說，但是江雪已經知道了：傳送法陣會產生很強大的空間波動，而這一點，根本瞞不住顧清一。

在陣法還未完成時，顧清一就已經發現了端倪。

他的聲音冰冷：“雲師弟，你覺得你來得及嗎？”

無數弟子掙扎著往不歸島外逃跑，但是不歸島外是無妄海，根本不可能御劍而行。偶爾擺脫藤蔓逃出的弟子也迅速被扯入一片漆黑的海底。

現在整個不歸島下都是這些藤蔓，他們靈力完全耗盡之時就是顧清一開始屠殺之時。

只是顧清一似乎連這些耐心都沒有了，在傳送法陣初具雛形的時候，顧清一眨眼就來到陣法之前。

雲念棠需要維持傳送陣法，根本無力阻擋。

九天神雷滾滾而下，直直地劈向顧清一。觀星重傷，但還是在拼著最後一絲靈力。

“觀師兄，我助你。”元川將手搭在觀星的肩膀上，輸送著自己為數不多的靈力。

奔雷閣的弟子全部趕來協助，為雲念棠爭取完成傳送法陣的機會。

顧清一手中長劍一揮：“覆海訣！”

無數弟子胸`前被劍意穿過，而後被藤蔓纏繞只剩下一張皮包裹著一具骸骨：一面倒的屠殺。

“鳳凰天火，護！”黎冉之拼著最後的靈力，落下了一道強大的火焰結界，將所有人包裹其中。

他轉頭朝雲念棠說道：“雲師兄，傳送結界完成後，立刻帶所有人離開。”

末了，他補充道：“包括修羅一族的人，華川手下的修羅從未害過其他人，我懇請雲師兄帶他們一併離開。”

“你要做什麼？”雲念棠心裡有一絲不安。

黎冉之原本以前往前走了幾步，他卻又折返回來，他道：“如果師兄能帶大家平安離開，幫我告訴師姐……”

他的目光看向江雪所在的位置，嘴裡的話卻頓住了。

雲念棠一邊結印，一邊制止了他將要說出口的話：“你想說的話，自己活著跟她說。”

黎冉之還來不及爭辯，鳳凰天火的結界轟然碎裂。

他望著碎裂的結界，整個人停頓了片刻：他的喜歡好像來不及說了，真是遺憾啊！

下一剎那，磅礴的妖氣自他體內迸發，兩道雷劫同時自上空劈下。

顧清一的重點瞬間從轉移陣法挪到了黎冉之的身上，滾滾驚雷之下，黎冉之的身形迅速地縮小又變大。

他與顧清一同樣靜立空中。

他的靈力已經在最後的火焰結界中耗盡了，如今他只能利用體記憶體著的妖丹強行渡劫，而妖丹終歸不是靈核，那是屬於妖的力量。

也是無數的妖在親人朋友死去，新皇隕落，宗族覆滅之際，帶著滿腔憤懣和不甘死去之時留下的內丹。

鳳凰天火和紅蓮業火同時從黎冉之掌心收起，潮生劍卻自他指尖延伸。

顧清一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他沒想到，在這種絕境之下，黎冉之還有反擊之力。

滔天的黑氣自黎冉之周身湧出，迅速瀰漫於整個天劍宗，此時的他比起之前的白月，幾乎不相上下。

血腥，殺戮，戾氣，潮生劍在興奮，地底萬千鬼物同時爬出，他們感受到了屬於皇的力量。

黎冉之的雙眼也漸漸被血色覆蓋。

他的右手握著潮生劍，而左手浮現的卻是嗜血珠。

這種感覺江雪太熟悉了，這是黎冉之失控的前兆。

天空之下，眾多弟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中原本有些人並沒有覺得黎冉之與修羅有多大關係。

如今看來，黎冉之就是下一個白月。

可是，黎冉之卻是在救他們。

天空之上，黎冉之勉勵維持著最後的清明，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再往後，他也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的鬼東西。

嗜血珠的力量，他已經很久沒有動用了。

他立在虛空，手指輕輕地點向顧清一，他周身黑霧瀰漫，聲音也是異乎尋常的冰冷：“吾以修羅之名，號天下萬鬼，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