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定情物
白川舟半眯著眼看她, 黃昏的餘霞在她的身後漾開,奪目炫彩,素袍在風中獵獵作響。
他自己飛簷走壁慣了, 向來覺得房屋脊樑如履平地, 但見她站在崎嶇不平的瓦片上, 竟頭回覺得這房簷是這麼高, 仿若要與天融合了,看得他的心直髮慌。
白川舟頓覺口乾,衝楚引歌招了招手:“別摔著了, 先下來。”
“你先說清楚, 藥無力,要誰無力?”
楚引歌搖著瓷瓶,她曾聽聞上一代的簪纓世家的貴族子弟閒來無事, 以服用五食散為樂。
服下後會感到五內感知開明,一度風靡傳開,連文人雅士都追捧而上, 飄飄欲仙不說, 還會一時間體力生猛但若停了,精氣神會迅速萎懈, 神貌呆滯。
可這玩意食之便會上癮, 服用幾年後, 根本傷盡, 渾身無力, 長滿毒癰, 後背皆是爛肉, 痛不欲生而死。
太多綺襦紈絝年紀輕輕就因此沒了命。
謝昌為官期間就大力銷燬五食散, 焚之燒之, 若是還有不良人兜售,一律按律當斬,力度之大,令人畏寒,這才將五食散之風徹底退去。
白川舟這才提了唇角,大掌纏緊她的細腰,“我媳婦也美。”
她這才反應過來,離除服還有三十一天.
“色痞!”楚引歌輕推了推他,“爺怎麼滿腦子只想這檔事?”
“不是這裡。”
哪知剛一起身,就見白川舟搬來一梯子,架梯而上,兩手攀著,不一會兒就上了瓦。
低笑問道,“棠棠,如果我哪一天死了,你會去找其他男子成親麼?”
“隨口閒談。”
“藥給你,”她將瓷瓶拋給他,自己卻大喇喇地坐下了,淺笑說道,“我發現簷上的風景不錯,先不下去了。”
“你說。”
“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她不得不懷疑。
我們的家,我的媳婦,他總是很專橫,不管不顧地塞進來,將她的心的每一寸嫌隙都佔得滿滿的,恣意率性,變成他的。
楚引歌尚是不明,又覺頸側溼濡,聽他漫不經心地說道:“還有三十一天。”
“嗯?”
兩人坐在房頂上,看整個薔薇居被殘照暈染成了金麥色,綠枝扶著夕陽,淺淺搖擺,各色薔薇漸漸半頹,散著遲末的香氣,氤氳在日暮的風煙之中。
更何況.他在榻上的精力實在太好了些,翻來覆去,不折騰上大半天都歇不了。
“想得美。”
楚引歌也不知他去倒騰什麼了,半晌不見他出來,還真是將她晾在屋頂上了,自覺無趣,就想下去了。
連爬個梯都這麼好看。
白川舟自然不能說是吃了就沒內力,他扯了個謊:“是治脾胃的。”
楚引歌緊緊地貼靠著他,“你也再說一次。”
成。
楚引歌靠在白川舟的肩上,忍不住輕嘆:“雲盡山色暝,這裡可真美啊。”
“姜大夫用來警示我的,”白川舟看她身板單薄,被風一吹,像是搖搖欲墜的花瓣,心緊了緊,走近了幾步,“說是吃多了會渾身無力。”
可無妨啊,反正他是她的。
熱氣又酥又癢,楚引歌不禁就笑出了聲:“真好聽。”
他的語氣驕溢,在這落得滿幕金黃之中氾濫,像一隻輕軟蝴蝶在她的心尖停留,媳婦,聽上去親密又纏綿。
“是隻想和你有這檔事。”白川舟只覺她散著馥郁的甜香,怎麼都聞不夠,從他建立天語閣,他就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可眼下,他竟有了那麼一絲怕死。
白川舟輕笑了聲,歪頭咬著她的耳骨,低低地喚著:“媳婦,我的媳婦。”
“是我們家,再說一次。”
“真的?”楚引歌不信,“那它怎麼這樣寫?”
原來是這樣的藥無力,楚引歌這才放下心來,姜大夫一世良醫,應也不會幫世子爺幹這樣荒唐的事。
白川舟徑直往府內走去。
白川舟湊得更近了,細嗅著她的玉頸,聲色低惑:“媳婦叫得更好聽。”
“真霸道。”
楚引歌冷肅看他:“爺不說清楚,我就不下來。”
楚引歌聽著這個瓷瓶內的動靜,應不是散、粉之狀,難道是製成丸狀了?
這些紈絝之輩愛玩,且看這注明怪異,她更覺猜測可能。
“爺還真有辦法,”楚引歌笑道,“我還想你求我帶你上來呢。”
“什麼?”他故意問。
楚引歌以為是黃昏給向來志驕氣盈的世子爺都添了傷感,也沒想太多,看著遠處那縷即將下沉的暮色,堅定說道:“不會。”
她的眸色靈動俏皮,擺明就是在欺負他不會輕功。
“再說一次。”“我們家真美。”
白川舟聽她這麼斬釘截鐵地回答,心裡既心酸又感動,剛想開口,就聽她說道:“成親也就這麼一回事,沒什麼意思。”
她似是很認真地思索了番,隨後笑得粲然:“若真是有那麼一天,那我就拿著爺留下的錢,遠走他鄉,養幾個面首伺候我。”
“你可真是將我的身後事安排得明明白白。”
“不是爺說得麼,別讓自己過得太委屈。”
楚引歌長睫輕顫,“我很聽人勸的。”
白川舟越聽越惱,還聽她將自己搬出來,忽然氣得失笑,“還能看得上別人?”
她的雙手抵在他的胸`前,十足的無辜:“人生嘛,怎麼都是過,將就也能過下去。”
“真渾啊,楚引歌,”他的眉眼冷峭,狠狠地咬著她的唇,“你這個小混球,就沒見過比你更囂張的女人。”
看著那麼小隻,嬌嬌弱弱的,血液裡比誰都反骨。
她擦著他唇瓣上的水漬:“所以別死,好好活著,好嗎?”
楚引歌突然放軟的語氣,烏黑如墨的瞳眸泛著盈盈水波,白川舟的心微動,將她扯進懷中,低下頭,將唇貼了上去。
但他的動作很輕柔,耐心地描著她溫熱的唇瓣,待她抑不住溢位聲時,他微冷的舌輕而易舉地撬著她的齒貝,細細碎碎地啃噬。
夜幕將垂未垂。
日暮逐漸融合黑夜,分界變得不再清明,拉扯不清,就如他們的吻,交錯如絲雨,身後是滿目斑斕盛大的落日。
良久,天完完全全地黑了。
白川舟才鬆開她,笑道:“還成,吻了這麼多次,終於學會喘氣了。”
他的聲色低啞,在暗色中更顯迷離微醺。
楚引歌聽他笑話她,輕捶著他的肩,他故意輕嘶。
“我哪有用力”
“上回被你咬的,忘了?”白川舟捻著她愈來愈燙的耳垂,知道她想起來了,湊耳低語,“真狠,下回換另一邊咬。”
楚引歌見他又不正經了,起了神,看到一邊的梯子,忍不住揶揄道:“爺慢慢爬梯子,小心摔著,我先行一步。”
誰知白川舟卻拉著她的手,不讓她跳,隨後又過去將那梯子踢翻在地。
眾僕奴本識趣地回屋各做各的事,一聽到聲響都圍了出來。
立冬一看木梯倒在地上,忙要扶起,就聽自家的世子爺很不要臉地說道:“我從沒體會過飛的感覺,夫人帶我下去。”
立冬的額角抽了抽,誰飛得會有世子爺多?整日躥房越脊,騰空躍起就能躥到二三十尺之上,他默默將梯子又放倒了。
“我沒帶過人啊,”楚引歌看著離地高度,嚥了咽口水,指示如春,“將梯子扶起來.”
可眾人本就是世子爺訓練出來的,自是能看懂他的眼色,拉著立冬和如春識相地離開了。
“誒誒,別走啊.”楚引歌揉著眉心,看向身邊一臉淡定從容的白川舟,“我沒帶人飛過,怕把爺摔了.”
“我有辦法。”
白川舟走過來,緊緊地貼抱著她,“這樣是不是不怕被摔了?”
楚引歌被纏得喘不上氣,“鬆鬆,鬆鬆。”
可他就是十足的無賴,蹭著她蓬軟的發,語氣十足的可憐:“爺怕摔。”
還添了句:“求你。”
楚引歌樂了,也不知方才是誰說的想得美。
她被他攪得心軟,就任由他貼著自己:“怕了你了。”
最後倒是沒摔著,還十足的穩當,但楚引歌卻是心慌不已,總怕他在空中會掉下去,這帶著人不如自個自在,她喘著氣,雙頰紅潤說道:“以後不帶你了。”
“那不行,”白川舟修指輕怕著她的後背,幫她捋氣,慢斯條理地說道,“總不能所有的雙人活動都廢除了罷?”
“.”
“不過棠棠,你現在喘氣的這樣子像是我們剛”
“閉嘴,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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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白川舟還真天不亮就出門了,說是找營生去了。
楚引歌倒是清閒了下來,居喪期間,她怕給人添晦氣,連門都不出。
但她素來就是個愛宅家的,曾經休沐時,不是和姨娘呆在一起就是去天佑寺呆上一整天,所有她倒沒覺得有多煩悶。
早起手抄了份《地藏菩薩本願經》,願姨娘能早日轉世,最好.最好是能成為她的孩子。
午間因世子爺不在,毫無管束,她倒是可以毫無顧忌地吃起辣醬,辣酥酥的真是下飯,她連吃了兩碗白潤米飯,才歇箸。
飯後小憩一會,見風清日朗,又在庭中拾起了花繃子,繼續繡那未完的繡帕,連如春看到後,都說小姐的手藝長進不少,能將蘭草繡得栩栩如生。
可她分明繡的是茶花.
楚引歌不服氣,又讓小滿看看是什麼。
小滿倒是自信:“這不是一眼就知道了,夫人是想考我?”
她瞅了眼兩人懇懇的目色,眉眼輕提,“這是藤蔓,對不對?”
楚引歌看著自己的繡帕,這些枝綠欲滴的茶葉怎麼就能當成亂長的藤蔓。
她的倔意起了,放話府中若是有人能認出她所繡,就賞賜五兩銀子。
眾僕皆躍躍而試,有說是雛菊,有言是垂敗的柳枝,甚至還有說是水草的……
楚引歌更沮喪了,誰會將水草繡在帕上?!
殘陽夕照,白川舟回來的時候正巧是眾人猜盡之時,楚引歌士氣大振,她可記得他曾說過“繡的好看”這一事。
她將他拉過來:“夫君,你來說說這是何物?”
白川舟想不到自己還是避不開那帕,輕咳:“這不是一眼就看得出來……我聽聽你們都猜了些什麼荒唐之物。”
眾說紛紜。
楚引歌越聽雙頰越羞窘,忙止了眾人,而身邊的男子已是笑得樂不可支,胸膛都跟著震顫。
“停!聽聽世子爺的,”楚引歌眼下算是明白了,這人根本也不知道她繡了什麼,故意讓大家說,以便排除錯解。詭計多端的世子爺!
她抱臂,冷哼道:“來,你來說說。”
她已是死心,看看他還能說出個什麼花來。
白川舟唇角含笑,微微傾身,輕颳了下她的秀鼻:“翠翼高攢葉,朱纓澹拂花,夫人繡的是茶花吧?”
“夫君還真看出來了?”楚引歌詫異,一時喜不自禁,想抱抱他,但礙於眾人在場,伸到一半的手又垂落在身側。
可誰知他將她攬了過去,聲色慵懶:“想抱就抱,誰能攔你。”
“有人在呢。”
“我們走,我們走。”眾人起鬨,“夫人別忘了給世子爺五兩銀子呦。”
楚引歌的臉更紅了,白川舟垂眸,見她的耳根都燒了起來,直漫溢到玉頸,似是還在不斷往下延燙.
他最是喜看她的羞赧之姿,暢意笑道:“立冬去庫房拿錢,謝各位陪夫人逗趣解悶,人人都賞十兩銀子。”
立冬忙不迭地應是,跑到一半又折了回來,撓撓頭:“夫人,鑰匙在您那兒呢。”
眾人樂得亂顫,瞧瞧,這府上還是由世子夫人說了算呢。
一時語笑喧闐,好不熱鬧。
楚引歌也樂了,從香荷裡拿出鑰匙遞給了他。
待各僕奴領了賞美滋滋離開後,楚引歌才看向白川舟,羽睫輕眨:“你真是看出來的?”
白川舟不語,在她唇角落下一吻,他沒看出來,只是懂她罷了。
知他喜茶,既是繡給他的,那繡紋總是與茶有關。
總歸他是猜對了,楚引歌就沒過多糾結此問,笑道:“今日可是順利?”
“嗯,”白川舟牽著她的手進了廂房,“嫻貴妃給我在禮部找個活計,在禮部司授予樂官琴藝。”
“禮部?!”
楚引歌驚愕,果然是同人不同命,世子爺即便找個活幹,起點都要比她的高得多。
但隨即她又想到什麼,“可楚熹不是禮部尚書麼?他會不會給你穿小鞋啊?”
“很快就不是了。”
“那是誰?”
“閣主,”白川舟細捻著她的柔指,捏揉把玩,“皇上賞他救四皇子一命之恩,問他要何賞賜,他要了禮部尚書職位。”
楚引歌驚詫,“皇上能這麼輕易答應?”
禮部掌禮樂、章制之宜,接待各番薯、異國貢使,管科舉應試,是國中之重,六部之首,這麼一個關鍵之位定是眾臣虎視眈眈,可不好坐。
“他不得不答應,閣主手上有楚熹貪贓納賄之證,而且,這些賄款有部分還是入了皇上自己的私庫。”
白川舟笑道,“若是將這些證據公之於眾,皇上就要遭世人唾罵了,就看他是要保楚熹還是保這禮部尚書之位。”
也就是說,皇上眼下之策,就是棄楚熹,讓位禮部尚書給閣主,才能將他貪墨的證據銷燬。
楚引歌的肩抖了抖,“想不到閣主這麼厲害,還能威脅皇上。可縱使皇上願意,文武百官呢?那些言官可不是吃素的。”
“不僅是楚熹,凡是有劣跡的官員,閣主手上都有把柄。”
楚引歌心悅誠服:“幸好川衍是我們親戚,尚能苟安於世。”
白川舟每回聽到她說川衍是閣主時的那種欽佩之情,自然流露景仰傾慕之色,心中就有淤堵之氣。
他掐了掐她的後頸:“你對川衍.”
“怎麼還吃味呀,”楚引歌打斷,將繡帕方正疊好,塞進他的懷中,聲色軟糯,“定情之物給你了,安心了罷。”
她的眼尾微挑,又輕又靈,且柔且媚,美豔地風情萬種,顰笑抬眸,皆是美人風骨。
白川舟的喉結微動,逼出體內的燥鬱,緩了緩,拍了下她緊緻的臀,緩緩說道:“還有三十天。”
“.”
接下來的幾日,白川舟依然早出晚歸,真真像極了安穩過日子的人。
楚引歌心喜,午間還是一餐不拉地食用辣醬,且有越吃越歡之勢,從每餐一勺增至每餐三勺,午後的繡物也跟著往險難上挑戰,從帕子漸漸到了襪子,裡褲等真正的貼身之物,她也覺出了些刺繡之樂。
這晚,世子爺在淨房沐浴,楚引歌眼下無聊,又拿起笸籮,繼續完善繡到一半的襪履。
突覺腹胃似被撞擊一痛,剛開始還是陣疼,她還不甚在意,以為吃得過多脹氣,但隨後就開始疼得絲密,連針線都現了重影,豆大的汗珠從額間鬢角往下落,滴在襪上,暈染了織錦。
“牧之.”
她疼得捂住了胃,唇色慘白,低喃喚著,“牧之.”
但她的聲色實在太輕,水聲泠泠,白川舟並未聽到。
楚引歌想挪到榻上躺著緩緩,偏頭看到了牧之褪下的寶藍外袍,正鬆垮搭在梨花交椅上,與之放在一起的,還有那透著玄妙之色的黑瓷瓶。
她記得牧之說那是治脾胃的。
昏慵燭火下,黑瓷瓶泛著詭異的光,誘著楚引歌去拿。
她只覺此時胃中似有萬千螞蟻吞噬般的疼,身上出了層層疊疊的汗,衣衫已溼透。
瓷瓶離得不算遠,楚引歌一夠手,就拿到了那個小罐。
她咬了咬唇,沒力就沒力罷,總比疼死要強。
她怕藥效不夠,一狠心,倒了兩顆,毫不猶豫地吞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