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一百九十一章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外頭天色已然全黑,孟家門口掛著兩盞燈籠,昏黃的燈光底下,聶飲冰牽了一匹烏黑髮亮的高頭大馬,帽簷下的目光很專注地凝視著那兩扇緊關的門,那兩扇門有了動靜,他向前進了半步,堅硬的馬靴踏在石地上“嚓”的一聲。

宋玉章推開門看到了聶飲冰。

兩人四目相對,眼中都是光芒閃動,可是很奇異的,一個人都沒動,就只是站在原地,隔著層層石階靜靜相望。

聶飲冰放下了馬韁,抬起腿大步流星地跨上石階,在離宋玉章尚有兩階時,伸手一把掐住了宋玉章的腰將宋玉章略舉了一下,宋玉章雙手下意識地搭在他的肩上,微微地笑開了,“飲冰。”

聶飲冰仰著臉,暗綠色的帽簷在他面上投下一點陰影,那雙眼睛在陰影中閃動著很柔和的光芒,宋玉章的心也不由軟了,“回來了。”

聶飲冰久久地注視著他,他在用自己的眼睛說話,千言萬語,全凝在這一望之中,紛飛的戰火、連綿的思念,這些都在他的眼睛裡。

宋玉章從前是不懂這些柔情的,現在,他也能看懂了。

萬籟俱寂之中,凝視變得長久而有了重量,聶飲冰一動不動的,像座沉默的石像,他太久沒看到宋玉章了,每一眼都在彌補缺失的這些時光。

“這次回來,還走嗎?”

聶飲冰三言兩語講述了自己的戰場歲月,其實無非就是殺戮、仇恨、失敗與勝利,他不擅長描述,語言貧乏而直白,宋玉章聽了,感到一種白描般的驚心動魄,但很顯然,聶飲冰是享受的。

宋玉章微微一怔,心裡是很柔軟的,只是柔軟之中另有一種蒼涼,聶飲冰的吻很乾淨純潔,僅僅只是嘴唇相貼,這大概就是他情到濃時最出格的表達了。

宋玉章聽不到他回答,便又喚道:“飲冰?”

戰場是能吞噬一切的漩渦,兒女情長在其中會顯得很微不足道,宋玉章很慶幸,他繼續微笑道:“這叫清爽。”

聶飲冰的呼吸帶著漸冷的氣息噴灑在宋玉章臉上,他終於是說出了見面後的第一句話——“又瘦了。”

宋玉章微微後退,將自己的嘴唇同聶飲冰分開了,手掌也從聶飲冰肩上挪開,掌心掠過聶飲冰肩膀上冰涼而堅硬的那幾顆星。

聶飲冰目光上移,又看了宋玉章的頭髮,他伸手摸了摸宋玉章的頭頂,這頭髮太短了,簡直像他手底下的兵,“頭髮怎麼了?”

聶飲冰拉著他的手,腳步堅如磐石地在地上不動,他不肯進孟家的門,宋玉章也不勉強他,“那就在這兒說話吧。”

也或許是想這一次看得久一些,好撐過下一次分離。

聶飲冰繼續凝視著他,目光一寸一寸地從宋玉章的臉龐上掃過,像是怎麼也看不夠。

宋玉章一聽就知道聶飲冰對他們分別時光裡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如果死在戰場上,大概聶飲冰也不會怨恨什麼。

小鳳仙,他是要帶走的,他為他吃了苦,受了罪,宋玉章已決意要養他一輩子,孟庭靜,他也要帶走,孟庭靜既然那樣愛他,那不管,他就自私了,舍家拋業也得跟他走,聶飲冰……

宋玉章滿心都是悲涼,無從去體會聶飲冰其中洶湧的情潮。

宋玉章的嘴唇一開一合,在聶飲冰的眼中全都是放慢了的,他的眼睛、耳朵、鼻子都在各自為政地捕捉著面前的宋玉章,宋玉章的面容聲音氣息分散開來,網一樣地將他籠在其中,讓他有些混亂。

聶飲冰仰頭吻住了他。

兩人就坐在石階上說話,那馬倒很乖順,低垂著頭吃孟家門口擺放得很整齊的花卉植物。

軍官學校裡的頭名,只能憋屈地跟一些不入流的土匪打轉,這回終於是真正的上了戰場,宋玉章目光落在聶飲冰領口的風紀扣上,拇指略揩了揩聶飲冰筆挺的領子,他微微一笑,道:“好長時間不見,就沒句話說?”

宋玉章掌心從聶飲冰的肩膀掠到手臂,拉開了聶飲冰的手,對聶飲冰道:“進去說。”

宋玉章聽了這話,心中驀然一酸,嘴角上翹道:“這叫苗條。”

聶飲冰想帶宋玉章回聶宅,宋玉章這樣一說,他的心思就說不出口了,打了小半年的仗,聶飲冰號令了千軍萬馬,卻不能指揮面前的宋玉章。

上層如何勾心鬥角,攫取利益,這些事在聶飲冰的嘴裡都毫無端倪,他只是打仗、殺敵,就這麼簡單。

宋玉章和聶飲冰相識的時間也不算短了,聶飲冰給他的感覺一直都是很不合時宜,不只是他的言語和行事作風,是他這個人就好像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一般,總覺得他在人間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戰場,才是真正適合他的地方。

宋玉章目光微柔,替聶飲冰感到很高興。

“業陽打下來了,接下去還有三四座城……”宋玉章欲言又止,驀的一笑,他很突然道:“飲冰,我要走了。”

聶飲冰已經摘了帽子,夜風吹拂了他的短髮,他很專心地看向宋玉章。

宋玉章且笑且道:“你不在的時候,發生了許多事,我……我想走了,哎,到底還是在一個地方待不住,”宋玉章語氣頗為輕鬆散漫,“想出去走走。”

聶飲冰聽罷,道:“要去哪?”

“不一定。”

聶飲冰沉默了。

宋玉章道:“先去看看伯年吧。”

聶飲冰還是不能徹底領會宋玉章的意思,“什麼時候回來?”

宋玉章目光望向沉沉夜色,從唇中再次吐出三個字——“不知道。”

這下,聶飲冰完全明白了宋玉章的意思。

宋玉章感覺到自己的側臉正被聶飲冰緊迫地盯著,他語氣平靜道:“等到了國外,我給你寫信。”

聶飲冰繼續沉默著,宋玉章逐漸將自己的心腸醞釀著變得堅硬,聶飲冰同他原本就沒有長久地在一起過,彷彿分離兩端才是他們的常態。

宋玉章伸出手攥了下聶飲冰的手,“飲冰,保重。”

宋玉章站起身,手掌卻被聶飲冰攥著抽不出。

聶飲冰沒有看宋玉章,他坐在臺階上,頭頂那兩簇特別不聽話的頭髮隨著夜風搖晃,宋玉章背對著他不回頭。

手掌同手掌之間攥得很緊,然而卻只是單向的力道,聶飲冰目光沉沉地看著前方,他打了小半年的仗,戰爭在他身上留下了些許印記,他心裡有股衝動,想拉著宋玉章的手將他抱上馬,然後搶了就跑。

為什麼要走?怎麼可以走?聶飲冰有滿肚子的話要說,但只怕說出來會推得宋玉章更遠,他只是攥著宋玉章的手,心中天人交戰著,宋玉章要走,誰也留不住,天羅地網也困不住他。

“為什麼?”聶飲冰低聲道。

宋玉章一隻腳已經上了臺階,他很平靜道:“飲冰,我已經做了決定。”

聶飲冰仍是緊攥著他的手,片刻之後,他倏然起身,手臂微一用力,將已經走了一步的宋玉章拽回了自己的懷裡,聶飲冰雙目緊緊地盯著宋玉章,他緩聲道:“我跟你一塊兒走。”

宋玉章深深望進了聶飲冰的眼睛,發覺聶飲冰的眼中是一種決絕的痛苦。

聶飲冰也是肯的。

哪怕其實心裡不願意,哪怕又要渾噩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他做出來就是肯,壯士斷腕,他斷的腕子不是宋玉章。

宋玉章手掌也用了力道,他微低下頭,反覆深深呼吸了幾個來回,他抬手摟住了聶飲冰寬闊的肩膀,掌心摩挲了聶飲冰肩膀上的星星,宋玉章沉聲道:“飲冰,我知道你的性子,你喜歡打仗,那就去打吧,你看,這小半年的工夫,我不在你身邊,你也不在我身邊,我們也都活得好好的,飲冰,我知道你的心,”宋玉章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去做你想做的事,別為了我……”宋玉章頓了頓,語氣有些悵然道:“……作踐自己。”

聶飲冰低頭,鼻尖靠在宋玉章的領口,宋玉章身上的味道便蓬勃地湧向了他,聶飲冰感到一種異樣的酸楚,他想,宋玉章好像是真明白了他的心。

宋玉章同聶飲冰長久地擁抱著,他輕聲細語地說自己將要出國,可是以後也未必不回來,再者說他去美國看望伯年,以後聶飲冰也勢必要來看望伯年,所以,兩人總還是有見面的機會,分離與相見總是交替發生,他們現在分離,說不定很快就會相見了。

宋玉章的安慰,聶飲冰全然地沒有聽進去。

他只知道宋玉章要走了,不肯讓他一起走。

宋玉章替他做了決定。

聶飲冰走了。

宋玉章重新進了門,一進門便嚇了一跳——孟庭靜就站在大門背後,類似鬼魅。

宋玉章心裡嚇了一跳,面上倒還很鎮定,很快回過神來,眉眼微彎道:“躲在這兒聽壁腳呢?”

孟庭靜答非所問道:“怎麼不帶他一塊兒走?”

“飲冰他天生是打仗的料,”宋玉章邊往裡走邊道,“何必因為自己的一點私心廢了他?”

孟庭靜也揹著手跟上了,哼道:“那你倒是不顧忌我。”

宋玉章瀟瀟灑灑道:“我不是也徵求了你的意見麼?”

“他不也同意了嗎?”

宋玉章走出了一長段路,才慢悠悠道:“他同意,我不同意。”

“其實我倒覺得你該同意,日本人打光了,南城那,怕是要開始打自己人了,自己人打自己人,那說不準要比外人狠得多。”

宋玉章停下腳步回頭,孟庭靜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沉吟片刻之後,宋玉章道:“飲冰不懂政治,不過他有自己的原則,我想,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他會知道該怎麼走的。”

孟庭靜繼續道:“他不懂政治,你就不怕他成為鬥爭的犧牲品?”

宋玉章眼睛斜暱過去,在上下打量了孟庭靜一通後,他伸出手勾了勾手指頭,孟庭靜不理睬他。

宋玉章微微一笑,柔聲道:“吃醋啦?”

孟庭靜先是很坦然的模樣,過一會兒,他過來勾了宋玉章的脖子,將人勾到了自己的懷裡,低頭在宋玉章耳邊道:“上一回咱們徹夜長談,我一醒,你就跟他跑了。”

宋玉章回憶往昔,也是有些啞然,“那一回不一樣吧。”

孟庭靜在心中輕哼了一聲,心道那當然不一樣了,他就在裡面盯著,如果宋玉章有要同聶飲冰走的苗頭,他立即就將人搶回來,很叫他高興的是,兩人說完了話,聶飲冰叫宋玉章同他回聶宅,宋玉章拒絕了。

宋玉章願意給傅冕賠命,同時也捨不得聶飲冰放棄大好前程跟他走,但是宋玉章肯同他在一起生活,要叫他跟他一塊兒走,誰說宋玉章對他的感情就比那兩個人淺呢?

孟庭靜覺得宋玉章應當是對他感情最深才是!

他心中沾沾自喜,然而面上並不志得意滿,依舊是表現得患得患失,他等著宋玉章來說兩句好話哄哄他,哪知宋玉章像是完全不解風情似的,回去便先伸了個懶腰,拍著搖椅道:“這椅子真硬,大冬天的,怎麼也不墊點東西呢?”

孟庭靜無言半晌,過去拍了他的腰,“床上軟,上床去!”

無錯書吧

兩人在床上又交流了許久,孟庭靜不搞政治,但嗅覺卻很敏銳,去一趟南城便抓住了不少蛛絲馬跡,他同宋玉章一說,宋玉章更堅定了要走的決心,他想要不要同聶飲冰分析解說,又怕聶飲冰沒那個城府,反受其害,倒不如不說。

一番交流之後,孟庭靜將自己的打算全盤托出,宋玉章聽罷,覺得很好。

“不能白走,”孟庭靜難得地也拿了根菸,“我已經同李自峰說好了,我走之後,將海洲的產業全交託給他。”

宋玉章也拿了支抽叼在嘴角,“他出了多少?”

孟庭靜比劃了個手勢。

宋玉章大概心裡有數,道:“便宜他了。”

孟庭靜搖頭,“留下,遲早也被佔去,不是他,也會是別人,這些人將國家當作私產,仗還沒打贏,就先急著刮分地盤了。”

宋玉章噴了口煙,其實心裡很認同孟庭靜。

黃金法案,說來真是可笑,一張廢紙而已,便可以敲骨吸髓地將人都榨乾淨。

他媽的,誰愛幹誰幹,他不奉陪了!

宋玉章雙眼一眨一眨的,冷不丁道:“你說,海洲本地的那幾位,會不會對碼頭和紡織廠也很有興趣呢?”

孟庭靜轉過臉看了他。

宋玉章嘴角若有似無地翹起,“那位李司令,既然都有了碼頭和紡織廠,鐵路和兵工廠也應當收歸囊中才算美滿吧?”

孟庭靜在他的壞笑中隱隱明白了宋玉章的意圖,將手中的煙掐在了床頭的菸灰缸中,他捧起宋玉章的臉,在他眉心重重地親了一下,“改不了這壞毛病!”

宋玉章哈哈一笑,也掐了煙,捧了孟庭靜的臉,在他眉心也是親了一下,“知道就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