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約定
雨淅淅瀝瀝下了兩日, 雨過之後,院子裡滿是水汽蒸騰留下的暖陽味道。
這兩日兩人間瞧著風平浪靜,像是和好如初的模樣。
今天天一亮, 溫雪杳便起了個大早乘車回了溫府。
她走後約莫半個時辰,床上的青年才幽幽轉醒。
溫雪杳同他留了口信,寧珩聽後, 臉上的表情隨之淡下來,但也沒有多問什麼,只是看起來興致不大高的模樣。
早膳一點兒都沒用,就匆匆去往了皇城司。
不像是尋常, 若有溫雪杳在, 他就算是裝模作樣,也會多少吃兩口。
等到了皇城司, 他便直接進了地牢。
待出來時, 滿身的血腥氣壓都壓不住,混著戾氣更衝。
他較平日盥洗更衣的時辰更長了些, 等收拾好一切出來後, 臉上的表情依舊很淡。
“有何不同?”寧珩落寞的垂下眼,看向自己的鞋尖。黑靴雲紋,銀絲走線。他不過是在皮相上略佔了幾分便宜,又生來變得了許多人一輩子只能仰望的好身份。
所以溫雪杳甚至連“魏蘭舟”這個名字都不能貿然道出。
“世子則能將自己與那粗鄙不堪的屠戶比?”
“先前說的那事也同哥哥說過了,就是莫要與路家太過親近了。”
然而就連她今日同溫長青開口,其實都是假借了寧珩的名頭。
寧十一想了想探子報來的訊息,點頭說了聲“是”,緊接著又道:“世子既然放心不下夫人,不如我們去接夫人?”
更甚者,連他寧國公府世子的身份都是假的。
對於盛家發生的事,她就算知曉,也根本無法插手。
寧十一搖頭,說出自己的想法,“世子,我覺得是你在這件事上思慮過重了,夫人她只是一時知道真相,措手不及之下才會心生害怕.”
溫雪杳張了張唇,她今日除了提醒溫長青多加留意官家,還有一事,便是想讓他警惕魏蘭舟的存在。
溫長青自嘲笑了下:“可我手中兵權並不多,不過幾萬而已,何至於引官家忌憚?”
寧珩眼眸先是一亮, 然後很快搖頭否認了這個想法:“你別看她這幾日什麼都不說,但心裡還是惱了我的.”
“可哥哥手下計程車兵是不是與盛家一般,自開國至現在一直效忠於路家?哥哥雖然不姓路,但在官家眼中也算是半個路家人。”
“樹大招風。”溫雪杳點了點頭,壓低聲音:“夫君他說盛家.盛將軍的死不無蹊蹺,或許下一個就是溫家。”
溫長青聽後並沒有懷疑,又問:“那他還說什麼了?”
是以顧好自家人,便已經是她如今能做到的最多。
“是不是還要走到和離這一步?”
寧十一跟在寧珩身後,後者忽然腳步一頓,問道:“夫人中午可是留在溫府用膳了?”
將寧珩先前叮囑她如今溫家已經被官家忌憚的話,又摻和了幾句上一世的親生經歷,湊成了今日這番話。
“妹妹,你是說妹夫他提醒你如今溫家已經阻了官家收權的道?”
溫雪杳抿了抿唇,又對著溫長青丟擲今日第二件令他震驚的話,“對了,今日我歸家,還有一事要與哥哥相商。”
溫雪杳一個閨中女子,自認為沒有拯救蒼生的手段與能力,更沒有那般賭上盛家命運的魄力。
說完, 也不能寧十一回應,又自言自語般問道:“若試過之後,她還是心有芥蒂呢?”
所以就算是溫長青有朝一日問及寧珩,也不至於露餡。
且他在上京城中示人的模樣都是以面具覆臉,一般人根本無從得知他的真實身份。
前些日子盛家的事情已經應驗,所以前世發生在溫府身上的事也很可能發生。
雖然她如今尚且沒有機會得以親自見到魏蘭舟本人,從而確定他的身份,但她心中已經有了七八分猜測,那魏蘭舟便是當初的溫遠山。
可魏蘭舟不同,他一直在軍中,別說寧珩從未與其有過接觸。按照溫雪杳上一世的記憶,在盛家的事情塵埃落定前,他都是暗中歸京的,除了元燁外鮮少有人知曉。
不過此事就不好假借寧珩的名頭了,方才那件事,寧珩多多少少曾與她提過。
溫雪杳點了點頭:“不然我又從何知曉這些軍中事宜。”
他又有什麼是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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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雪杳昨日昨日就知會了家中她今日要回府的事,又特意囑咐了溫長青將時間空出。
可除卻這些,他連一身的血都是髒汙的。
“還有便是父親,父親如今貴為一朝之相,其實已經是有了潑天的權勢,如今再加上兄長在軍中頗得軍心,這兩者相加,便足矣令官家容不下了。”
溫長青聽後久久無言。
不過,她倒是可以利用旁的說辭。
溫長青忽而眯了眯眼,嚴肅道:“這話也是寧珩同你說的?”
就算貿然將訊息傳遞給他,先不說他本人未必會信,單說他身邊還有一名副將魏蘭舟,若此事被魏蘭舟知曉,只會打草驚蛇。
先不說她從前便不認識盛家人,就是溫相與溫長青,與盛家人也少有接觸,更別說要與遠在邊關的盛將軍牽上線。
寧珩口中說的乃是溫雪杳那日應允他的,要試試接受他。
寧珩也不是蠢笨之人, 至少在察言觀色上,他自認為還不至於連溫雪杳的拙劣反應都看不出。
寧珩忽然道:“可那屠夫張大的娘子,不也是百般挽留,都沒成麼?”
“何事?”溫長青定了定心神。
“溫初雲不能嫁給七皇子。”
話音落下,溫長青連原因都沒有問,因為根本無需再問,他心中便有了答案。
如今官家正對溫家多有猜忌,若偏偏是此時,溫家女又嫁入七皇子府,此舉便足矣將溫家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想必不用我說,兄長已經知曉了緣由。”溫雪杳說:“但是我不得不多囑咐哥哥一句,不同意溫初雲出嫁的緣由,不能與她細說。”
“為何?”溫長青知曉溫雪杳與溫初雲兩人肅來不對付,但這樣的事乃是關係到溫府存亡的大事,溫初雲就算往日再糊塗也應當不至於連溫家也不顧。
溫雪杳總不能說,溫初雲雖然對溫家沒有恨之入骨,但她身後此時卻有一個恨不得溫家家破人亡,陷入萬劫不復之地的兄長。
這也是當日溫雪杳沒有同溫初雲說明緣由的最重要的原因,因為她害怕溫初雲將溫家人已有提防的事告知她的兄長。
所以,此事不僅不能告訴溫初雲,還應將此事瞞天過海,一併連七皇子那邊都瞞著,只讓他們以為這一步棋是可以走的。
若不然,就算他們直接回絕了與七皇子的婚事,躲在暗處的魏蘭舟指不定又要整出什麼別的計謀。
到那時,一切便又不可控制了,倒不如就裝作不知七皇子和魏蘭舟這一招的用意,先將計就計,將人穩下來,再長長久久的拖著就是。
溫雪杳如今算是大致想明白了,元燁和魏蘭舟兩人就是蛇鼠一窩。
多半是魏蘭舟以手中盛家軍的軍權作餌,誘元燁答應娶溫初雲。但上一世,元燁多半不知,魏蘭舟存的心思遠不止為妹妹謀一個好前程,而是同時也要利用元燁皇子的身份,讓官家對溫家的懷疑達到頂峰,繼而選擇對溫家出手。
不過,這一世元燁應當也知曉了魏蘭舟包藏的禍心,且明知她也是重生而來,卻依舊做出了與上一世一樣的選擇,溫雪杳便有些看不明白了。
正在她心中犯迷糊之際,卻聽溫長青忽而開口道:“既然提到此事,阿杳,有一事我也正好趁此機會告知與你。”
“其實七皇子曾私下來尋過我,同我說他並非真心要求娶溫初雲,只是不得以而為之,必須要演一場戲。”
溫雪杳猛地一震,“他當真如此說?”
溫長青點了點頭,說完他面露古怪掃了一眼溫雪杳,又道:“且他那日也說了一番與你方才對我說的相差無兩的話,旨在警告我莫要將此事告知溫初雲。”
溫長青擰眉道:“阿杳,你實話同我說,為何你們二人都說此事絕不能告知溫初雲?”
溫雪杳先是一噎,忽地眼眸一亮。
對了,她怎麼忘了,她無法解釋的事情,為何不乾脆推到元燁身上?
元燁曾利用傷害她許多,如今她禍水東引,也不算師出無名。
半晌,溫雪杳回道:“因為七皇子身邊有一謀士,其身份乃是盛家軍中的副將,兄長,你猜他是何人?”
溫長青皺了皺眉。
“他乃是溫初雲那位本已故去的兄長,溫遠山。也是盛家軍中的——魏蘭舟。”
溫長青猛地從座上彈起,驚道:“如此辛密之事,就算七皇子知曉,他又如何會告知你?”
溫雪杳不緊不慢反問:“那兄長覺得,他又為何要暗中提醒你?”
溫長青忽地臉色一變,似是想到什麼,將聲音壓得極低:“阿杳,你同我說實話,你們二人莫非.”
若溫長青信了溫雪杳的話,自然會覺得元燁不會平白無故幫她,如此坦言,無非便是兩人仍舊藕斷絲連,說難聽些便是他懷疑她與元燁有染。
溫雪杳佯裝聽不懂溫長青的話,“莫非什麼?兄長怎麼不說了?其實我也不曉得他為何會將如此辛密告知與我。”
聞言,溫長青逐漸冷靜下來,似乎覺得溫雪杳面上神色從容不似作假,倒是自己在心中替元燁想了一個緣由,“或許是此人還不算狼心狗肺,掛念著你曾在他微末之時,施以援手?”
溫雪杳忍住唇角的冷笑,沒再接話。
若他真有半分良心,上一世也不會害她至此。
所以,就算這一世他看似是提前同溫長青透過氣,但他打的主意一定不是要幫溫家。
溫雪杳與溫長青兩人聊了一下午,直到天快黑時,她才準備從溫府出發回去。
將人送到門邊,溫長青順口挽留了一句:“妹妹今日不若今日在家吃過晚膳再走?待會兒父親也就回來了。”
溫雪杳搖了搖頭,“還是等下次哥哥休沐,我再邀你出來一敘吧。”
溫長青頓了頓,也沒有再多言。
溫雪杳這邊正準備上馬車,卻見另一輛眼熟的馬車在溫府門口停下。
溫雪杳稍緩,收回步子,定在原地同遠處的溫長青對視一眼,後者朝著她搖了搖頭。
然後,兩人就一併看向那輛馬車,就見車簾掀開,露出一張浮著困惑的笑臉,“長青兄,雪杳妹妹,為何你二人要這般盯著我?”
溫長青愣了一息,隨後面上一喜,回道:“我又不記得你的馬車,如何能知道停在我家門口的便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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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溫雪杳回到寧府時,是真的有些晚了。
夜已落幕,外間燭光明亮,桌上留了菜,不難猜到是誰備下的。
溫雪杳恍惚過後,便覺心中不是滋味。
她這兩日裝作無事發生的模樣,心裡想著拋去情愛,便與他相敬如賓的過日子。
可卻怎麼也忘不掉曾經那段令她心動的時光。
冷靜過後,其實她也陷入了迷茫。
就像她分不清,自己喜歡的到底只是一個假面,還是利用這個假面關心她、接近她,與她共同擁有無數美好記憶的那個人。
在她發現那間暗室時,她承認自己的確有過心碎,心中神祇一般的男子猛然跌落泥潭,他騙了自己那樣久,久到她已經喜歡上他之後,才發現從始至終都喜歡了一個假人。
這令她如何能不害怕?
惶恐、不安、茫然,對一切的未知險些殺死她。
可現在想來,那些過往全都是假的麼?
除去他偽裝出的溫潤表現,至少他喜歡自己的那顆心是真的。
所以她愈發迷茫。
明明已經狠下心決定一報還一報,日後也頂著一張“賢妻”的臉對著他。
可如今被他這般小心溫柔更甚從前的呵護著之後,她又動搖了。
然而這份動搖也沒有持續太久,當她看到燈下眼波瀲灩的人,又不可抑制地想起暗室中的一切。
一時間,掙扎險些將溫雪杳撕成兩半。
寂靜中,燈下的青年主動開口:“你回來了?”
溫雪杳點頭。
“今日去得有些久。”他溫聲道。
溫雪杳在他溫柔的話音中忽地抬頭,“寧珩,不是說好要試試看,我能否接受你麼?至少,你日後莫要在我面前繼續偽裝成從前的模樣了好麼?”
“莫要繼續偽裝.”寧珩垂著眼,重複道。
溫雪杳頷首。
否則,她每次看著他偽裝出的模樣,都忍不住想起藏在那張面具後的臉,她就覺得毛骨悚然。
至少該試一試。
或許,她也並非自己想的那般脆弱呢?
又或許,磨合過後,會改變什麼也不一定。
許久之後,寧珩抬眸,眼眶溼漉漉的,“可若是你無法接受那樣的我呢?你會不會想與我和離?”
“阿杳,我不想與你和離,與其走到那一日,我寧願繼續做你喜歡的模樣。”說著,他垂下眼,低聲祈求道:“不若.不若阿杳全當忘了那日,我們.”
沒等他說完,溫雪杳將他的話打斷:“可我不會忘記,若你再這樣,我才是遲早也被你逼瘋!你如今面對我時的一切,真真假假,我已經全都分不清了。”
她鼓足勇氣,心中默唸,僅此一次,就試一次,是為了她自己,也是為了寧珩。
寧珩沉默許久,聲音前所未有的無助,“好。如果阿杳願意給我一次機會,我保證,再不逼你了。”
“當真?”溫雪杳問。
寧珩閉了閉眼,“當真。”
溫雪杳長出一口氣,正準備抬步往裡走,就聽到。
——“阿杳,我不高興了。”
——“我一整日都未見到你。”
——“你去哪裡了,見了誰,為何會這麼久?”
——“你為何不說話,難道我這樣你便忍不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