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一更
木桶的在溫雪杳腳邊摔的四分五裂。
她原本是有些畏懼回來見寧珩的, 可心中又覺得一味逃避並不是辦法。
即使心中已經有了答案,知道在暗室中所見的便是真實的他。
然而當她踏進門,卻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會剛好撞到寧珩發火的模樣。
溫雪杳恍惚了一霎。
記憶中, 寧珩一向溫和,連冷臉都少有,更別說摔東西撒氣。
這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她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的安排, 偏要讓她在一日內將對寧珩的印象摧殘的粉碎。
就像她眼前這個木桶一樣,再難拼出原來的模樣。
小暑將窗子支起來,順勢朝院中掃了一眼,小聲道:“夫人,世子真的在掃地”
溫雪杳倒是意外於他會這麼坦白,先前揪著的心因這句主動坦白的話而冷靜不少。
於是她便動心思又縫了一件新的,只是這新衣還沒縫好,就發生了這樣的事。
那般兇狠發怒的樣子,活像是換了個人,連她都嚇了一跳。
溫雪杳回屋的腳步一頓,繼而埋頭繼續往前走。
純白衣襟上的並蒂蓮只繡了一朵,孤孤單單的,沒有相依偎的甜蜜,只有獨自盛開的淒涼。
溫雪杳悶悶嗯了聲,沒接話,也沒反駁,就看著寧珩抓著她的手指用潔白的絹帕壓了壓。
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因為真的接近夏日,她總覺得漫漫長夜,變得格外難捱起來。
一時間,屋裡的人心思各異。
屋裡的沉默並沒有因為寧珩的進入而出現轉變,反倒愈發冷寂。
向來巧舌如簧的人,難得變得笨嘴拙舌, 說不出一句完整話。
她淡淡嗯了聲,沒有多餘的反應。
她這遭一走神,撥弄針線的手指就被尖銳的銀針刺了下,指尖當即見了血。
良久,青年臉上強撐的笑意淡去,低頭小聲道:“阿杳,我不想騙你,我方才的確是有些情緒失控。”
夫人分明不是憂心世子,更像是有些想躲著他。方才差點兒,夫人險些就要去客院歇下了。
“我來,我來就是。”寧珩低聲道。
整顆心一涼, 淡色的唇微啟, 露出一道縫隙,卻是半天都沒有說出一句話。
溫雪杳眉頭一皺,小聲“嘶”了聲,下意識便將指尖往唇邊送。
他本以為她今夜不會回來了, 但現在的場面, 倒不如她從未回來過。
看她的反應,應當是全都瞧見了?
此事再往前推,便是夫人從書房裡急匆匆跑出來時就有些不對勁了,當時她還以為夫人是著急赴約才那樣匆忙,現在回想起來,或許是書房裡發生了什麼。
溫雪杳在寧珩進來後,便起身往小暑那邊走去,她坐在窗下的軟塌上,側身將手搭在小桌上,撥弄著裡頭的針線盒。
小暑覺出古怪,今日外出時她跟在夫人身後就覺得她有好幾次心不在焉,她原以為夫人是心中擔憂世子的身體,畢竟昨日才請了府醫來瞧,她心中記掛也委實正常。
而在溫雪杳對面,幾步開外的寧珩驀地一僵,艱難的回過身來, 就看到愣在門邊的少女。
她緊繃的肩膀松展,繞過腳下的木屑殘骸,走到對面回首安排小暑:“讓灑掃丫環收拾一下。”
可從方才回府之後開始,她漸漸覺察出不對勁。
“阿杳,你怎麼回來了,方才十一還同我說你今晚要留宿客院。”
“所以你是因為這個在發火?”溫雪杳的視線從滿地的狼藉中抬起,落在對面人的臉上。
小暑正準備關心溫雪杳兩句,就聽到身後珠簾碰撞的“噼啪”聲響,不得不收回滿肚子話,雙手交疊在身前退到一邊。
寧珩好半晌才調整好自己的表情,聲音比平日還要輕緩,幾乎可以稱之為‘小心翼翼’。
溫雪杳如今只是聽到這個名字,後背的雞皮疙瘩都會瞬間冒出。
此刻溫雪杳撥弄著籃子的針線,卻是再沒有當時做女紅時的心思。
等回到屋裡,溫雪杳坐在凳子上順了順氣,見窗子緊閉,抬手指了指,“小暑,你將窗子開啟,我覺得有些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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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兩人在屋裡用過膳,溫雪杳去園子裡透了透氣。
寧珩嘴角的笑容僵硬, “阿杳,我.”他的話還未說完, 便訕訕閉上了嘴。
他才剛發了火, 她就恰巧在這時出現。
好在當時她一併做了兩身,有可以倒替的,但饒是如此,也經不住日日穿。
不料手腕竟先一步被人攥住,“別動,我幫你拿帕子把血擦掉,按一會兒就止住了。”
今日不僅是夫人,就連世子也好生奇怪。
思及此,她想起世子震怒的模樣,心猛地一跳。
針線盒下方壓著一件繡了一半的裡衣,正是溫雪杳前幾日開始縫製的,只因她瞧見自寧珩受到她親手做的裡衣後,便日日都穿著。
門外守夜的丫環見到溫雪杳回來,正準備進屋通報,溫雪杳忽地搖了搖頭,壓低嗓子問:“可是寧侍衛在裡頭同世子說話?”
透過倒映在窗子上的燭影,溫雪杳隱約能分辨出屋裡除寧珩外還有一個人。
她的話音將落,就見丫環點了點頭。
溫雪杳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心裡,更或者那一刻她是如何想的連自己都不明白,但腳下已經輕輕地挪動到窗下。
從這個位置,正好能聽到屋內人的話音。
青年聲音平靜,卻夾雜著一絲她不曾聽過的冷戾。
越聽,溫雪杳的臉色就越白。
在她今日出去時,寧珩居然派了寧侍衛一直在暗中盯著她。
她雖然無法將兩人的話全須全尾聽清,但僅僅是寥寥數句,也足矣令她遍體生寒。
溫雪杳壓下心中的波瀾,躡手躡腳重新走回門邊,示意丫環叩響房門後,才掀開簾子往屋裡走。
她繞過在外間桌上一坐一站的主僕兩人,一言不發,快速向裡屋走去。
等她再出來時,屋子裡便沒有了寧十一的身影。
在隔壁耳室盥洗更衣後,復又回到寢室。
方才經過外間時,只留了一盞用來照明的燭燈,是以她還以為寧珩已經收拾歇下了。
可等她進到裡屋,看見空空如也的屋子,才意識到那人根本不在。
她抿了下唇,走到鏡前坐下,將發上的釵環取下,鬆開高高盤起的髮髻,然後便上了床。
孤零零的一雙繡鞋宿在床尾,床上的女子蓋著一層薄被,面朝牆面背轉著身子,緩緩闔上了眼皮。
不多時,便響起一道均勻的淺淺呼吸聲。
實際上溫雪杳卻完全沒有睡著。
雖然是閉著眼,卻依舊在豎著耳朵聽著外間的動靜。
果然在她睡下不久後,就聽到凳子摩攃地面的細微響聲。
緊接著是一道輕手輕腳往裡屋走的腳步聲。
那人似乎在床邊站了許久,就當溫雪杳以為他不會出聲時,忽而聽見對方小聲詢問:“阿杳,我今夜還可以睡在這裡麼?”
溫雪杳身子下意識一抖,她將眼睛閉得更緊,雖然只是身體的反應,卻也無聲闡述了她最真實的內心。
她在害怕他。
其實一切並不是無跡可尋。
只要她靜下心來細細回想,就能夠發現端倪。
他絕不是外表那般朗善如玉的男子,他既有城府也有謀算,若非如此,也不能將他對她的心意瞞的那樣好。
利用讓她安心的話,說服她履行婚約嫁進寧國公府。
他早知道元燁的存在,卻一直不提,還一副全然信任她、並不在乎她過往的模樣。
可也是他,將元燁在他們婚前支開。
在她同他說想在宮宴上見元燁一面同他確認一件事情時,面上雲淡風輕,私底下卻設計阻攔,令元燁連宮宴都沒趕上。
還有那之後,他在房事上的險些失控。
溫雪杳順著從前的蛛絲馬跡,揪出了寧珩的真實模樣。
屋內的燭火顫唞著光影,沉默時,寂靜的屋子彷彿霎時間沉入地域。
溫雪杳忽然坐起身,仰首直直看向他。
青年一身白衣,聖潔不染纖塵。
他喜著白衣或許也不是沒有緣由的,白色溫和,能沖淡他身上的冷戾之氣。
黑色卻不同。
溫雪杳想起在暗室中瞧到的景象,青年被漆黑籠罩,鋪天蓋地的壓抑感險些令當時的她喘不上氣來。
她終於忍不住,問出那句憋在心裡一整日的話,“寧珩,究竟哪個才是真的你?”
她沒有喚他夫君,也沒有喚他阿珩哥哥。
而是目光悲傷且疏離的喚了一句“寧珩”。
話音將落,她眼眶中積蓄的淚珠便猶如斷了線的珠子般,簇簇滾落。
一路滑過少女蒼白的臉頰,順著那尖尖的顫唞的下頜蜿蜒而下,滴在少女曲折的膝頭。
將一片純白的裡衣,染成了暗沉的灰色。
令人不安的空氣中,能聽到青年喉結滾動的壓抑聲響。
他忍了又忍,還是伸出手,想幫面前的人拭掉雙頰的淚痕。
然而就在他指腹落下之際,溫雪杳向後縮了下脖子,笨拙的躲開了他的觸碰。
寧珩的手停滯在半空中,稍頓,啞聲道:“阿杳,你昨日方才同我說過,你心悅我今日就連碰你,都碰不得了?”今日她躲他,已經不是第一次。
溫雪杳哭著低吼,“寧珩,你分明清楚.”
“我心悅的那個人,根本不存在!”
都是假的。
她所小心翼翼喜歡的,原來只是他的偽裝,是他費盡心機,用來欺騙她特意扮演出的模樣。
溫雪杳盯著他,不知忽地想到什麼,臉上的淚意愈發洶湧。
原來,那日他提到屠夫張大與他妻子時的古怪,竟是因為這個。
那張大以屠夫之身假作秀才騙了他的妻子,又在他妻子看破真相提出合離時,滅掉了對方的滿門。
霎時間,溫雪杳只覺渾身血液都被凍住,發出刺骨的冰涼。
“是假的麼?”寧珩垂眸問,近乎囈語,“阿杳,那你告訴我,究竟什麼是真的,我喜愛你的心意便也是假的了麼?我們這段日子裡的情意,也都是假的了?”
不提此事還好,一提及,溫雪杳便不可抑制地想起暗室中那一幅幅不堪入目的畫。
她胸口一悶,胃裡瞬時翻江倒海起來。
只要一想到或許在她沒有嫁進寧府之前,便有人日日夜夜對著她的臉,做出那樣汙濁不堪的事情,她就止不住地作嘔。
即便是心意相通,這樣的事情也突破了她所能接受的限度,令她覺得不堪且下流。
或許在寧珩看來,那番藏在心底難以訴之於口的乃是他洶湧如潮的愛意,可對於溫雪杳而言,只會令她覺得不安與害怕。
對她而言,那根本就是無法承受的負擔。
她實在不明白,一個人的喜歡為何會扭曲成那般可怖的行狀。
近乎於瘋狂。
而上一個令溫雪杳因此感到害怕的人,還是她的母親。
以愛為食的可怖模樣她不是沒有見過,正是因為見過,才會越發的忌憚與害怕。
她無法指責寧珩是錯的,就像她當年面對瘋狂的母親時,一樣的無能為力。
可這樣洶湧的情,最後燒乾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會灼燒到旁人。
就像路母,她為愛而生,為愛而死。
在她得知自己的結髮夫君背棄了兩人曾經的承諾後,不惜以死逃離這場背叛。
卻未曾顧念到,那時尚且年幼的孩子,在得知母親服毒自盡後,該有多麼的絕望。
所以此刻面對這樣的寧珩,與其說是溫雪杳害怕他的真面目,倒不如說她更怕的是那份令她難以招架的瘋狂愛意。
她實在是怕了。
寧珩久久未言。
在他看清少女眼底那條與他涇渭分明分明的線後,一直壓抑在腦海深處的一根弦,猛地斷裂。
紅燭驟然熄滅。
寧珩依舊死死盯著前方,已經逐漸無法辨別,到底是那盞燭燈滅了,還是他心中的光滅了。
黑暗中,他忽地扯了下緊繃的唇角。
那雙強有力的大掌不容反抗的鉗住眼前少女退縮的下頜。
漆黑雙眸裡的慾念刺眼有張狂。
半晌,他開口道:“那你想要如何,與我和離,讓我放你走麼?”
落在她下頜的拇指狠狠擦過她顫唞的唇畔。
“你休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