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忍著決堤的情緒,林教授回到了老屋。
等關上門,他才終於放聲哭泣。
年少時被逼著背誦的一首首詩歌,今日竟然以如此凌厲的姿態,刺回了自己身上……
原來當賀知章告老還鄉時,帶著未改的鄉音與稀疏的鬢髮回到老村,所思所想竟是如此。
“爸,媽。”
對著落滿灰塵的老屋,林教授嗓音沙啞地喊著。
自不會有人回應他。
只有屋外的夕陽撒進來。
林教授抬眼望去,卻見屋內彷彿處處都被撒上了一層金粉,照亮電視櫃上的全家福。
他沉默著走去。
年少時需要墊著凳子才能夠到的地方,如今抬手可得。
他的手如鐵鉗一樣扣住了全家福,眼神略顯呆滯地望著上面的照片。
這是自己博士畢業、順利進入汪居廷的實驗室時,自己趁著難得的假期,與父母去山下的鎮子拍下的照片。
他與父母這個家的全家福。
望著照片上的自己,林教授的眼淚無聲地花落。
相框內,自己笑容燦爛,眼裡有光。
那時候自己滿以為會有光明的未來。
只是人到中年再回首,才發現原來人與人的命運,或許早在一出生就已經註定了……
他爬得再高,也終究不過是一根更耐燒的耗材。
而就在摩挲著相片時,他突然感覺到手指傳來的觸感有些不一樣。
這相框凹凸不平——裡面夾了東西!
林教授自然猜到了。
父母肯定在裡面藏了東西!
他趕緊就要拆開相框,但下一刻又停下了。
深呼吸了幾口氣,林教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等情緒終於穩定了一些,他才終於動手,小心翼翼地拆開相框。
——這是父母與自己的唯二的合照了。
其中一張,放在自己如今的小家之中。
而另一張就在這裡。
全世界一共就只有兩張。
不論如何,林教授都捨不得損壞!
因而,他的動作非常輕柔。
比他第一次抱自己的兒子時還要溫柔。
終於。
在謹慎地搗鼓了半天之後,林教授總算拆開了相框。
也看到了在照片與夾層之中的一張紙。
林教授以為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了。
然而此時,在觸控到這張紙的時候,他的雙手還是控制不住地顫抖。
甚至於身子也抖得如同篩糠。
“冷靜!”
“冷靜!”
深吸兩口氣,林教授強迫自己保持著平常心。
最後,他發現根本無用。
這畢竟是自己父母留下的書信。
時隔多年,他終於再看到父母留下的痕跡,怎麼可能冷靜的下來?
最後,他還是操控著顫抖的雙手,終於展開了這封信。
但下一刻,他就猛地愣住了。
這不是一封信。
而是一行又一行,與日記無異的文字。
上面的文字,歪歪扭扭,有些不好辨認,但筆畫極其有力,看得出來非常認真。
“根生:媽會寫字了。”
“根生:明年能回家嗎?”
“根生:媽想你。”
根生,是林教授的名字。
林根生。
一個賤名,好養活。
這一刻,林根生呆滯了。
他這時候才猛然想起來,父母一直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人。
他們根本不會寫字,何談留下信件?
這張紙,其實就是林根生母親練習寫字時留下的記錄。
她這一生,一共就留下了這麼三行字。
林根生的雙手開始顫抖。
他想要收起這張紙條。
但就在這時,他突然發現信紙背面竟然也有字跡。
他匆忙翻過。
但等看清楚上面的字時,林根生如遭雷擊。
信紙背面,寫滿了他的名字。
根生、根生。
從一開始總是寫錯筆畫。
到最後越來越熟練,越來越標準。
就像是一個母親聲聲喚兒歸。
根生二字,她練了無數遍,最後為了不耽誤兒子的前程,終究沒有把那一句“媽想你”說出口。
一切的情緒,都止步於這一張紙,這三行字。
……
一日後。
林根生離開老屋。
他頻頻回首,但最終還是一步步地離開了老村。
等走到最後一個拐角處,就要再也看不見村子時,他才終於停下腳步,轉過頭來,遙遙地望向老屋。
二十年前,自己也曾經站在這裡。
只是那時候,老屋面前還有送兒遠行的父母。
如今卻不會再有人等自己回家了。
“爸,媽。
“我走了。”
輕飄飄的一句話。
林根生轉身離去,徹底消失在了拐角處。
等回到家裡時,他臉上已經重新掛上了笑容。
老屋裡,不會有人再等自己回家了。
但這個小家,自己仍然是妻子、兒子的依靠。
不管面前是誰,不管生活怎樣的艱難,自己都要堅持下去。
就像是父親教他的那樣。
要做一頭老牛。
鞭子打在身上,仍舊埋頭去幹自己的事情!
“原來直到今日,我才終於懂了父親。”
林根生臉上悽慘一笑。
不過眼裡的哀傷一閃而逝。
等出現在妻兒面前時,他仍然帶上了一張笑臉,道“一葦,你真的做好打算了嗎?”
林一葦,自己給兒子取的名字。
一根蘆葦。
也是一艘小船。
自己對兒子沒有太大的期許。
只要能做河邊的一根蘆葦,做湖上飄著的一葉小舟,即便沒有太大的成就,只要能活得自由暢快,那就足夠了。
這也是自己這輩子永遠都達不成的夢想了。
面對著父親的詢問,林一葦握了握拳頭,道:“爸,放心,我已經做好了挑燈夜讀的準備!白雲省的高考雖然更難,但我會比他們所有人都要努力!”
聽到這話,林根生臉上綻放出了許久未見的、真正的笑容。
妻子坐在一旁,望著這對父子,眼裡的笑意也是要流淌起來了。
“一葦,老婆,今天我就啟程前往臨醫,我要親自去拜訪許院士!”林根生突然說道。
林一葦頓時瞪大眼睛,有些興奮地道:“爸,你就要見到許醫生了嗎?太厲害了!”
雖然心裡仍然很是忐忑,但聽到兒子這毫不掩飾的仰慕,當爹的心裡的得意根本揮之不去。
不過,妻子卻有些擔心了:“今天就去見許院士嗎?”
她有些無法理解。
這件事情,難道不是已經請張教授去幫忙了嗎。
而且……她還有一個更深的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