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肚子一天天的大了起來已經看不到腳面了。太太開心的說：“肚圓沒腰的是女孩，肚尖背後看不出肚子的是男孩。”她見我肚子尖尖，四肢纖瘦，老說我這胎一定是男的。身子重我就更不想出門了，每天坐在後院曬太陽，重慶的冬天不下雪，但很冷，山城的風吹得像刀子似的。
冬至那天，太太特意為我包了鮮肉餛飩，她把肉剁的碎碎的，皮極薄，放水煮熟了撈起，放上雞湯味道很鮮，我吃了兩大碗。現在孩子已經會踢我了！我能感到一個小生命在我身體裡慢慢長大，他每踢我一腳，我肚子就會鼓起一個包，我常摸著他說：“你要真是男孩？就能替爸爸撐起一片天了！”摸著不知是他的小腳還是手，我總感到心暖暖的。八寶愛跟我，可太太不許，怕他一不小心弄傷了我，便讓根生帶他不許靠近我。
我家附近的一橦三層小樓是合租戶，住的人很雜，各種職業都有：有做公司職員的、拉車的、教師、做小買賣的攤販。週末，巷道就熱鬧，整個巷道口都擺滿了菜攤子。而我和二姨娘就會趁著人多熱鬧，便會同坐門口的鄰居們天南海北嘮嗑著，我能從他們口中得知湖南的戰況，此時離戰事過去已三個月了，我仍沒有紹興的訊息，可我又不能回去，肚子大了就更不方便！何況回去還有太太節制著，我只能一天天的等下去，說不定那天會有訊息呢？他說過活著就一定設法找我，人總得有點希望不對嗎？
這些時候我給寶寶做了很多件小衣裳，因為手藝是跟爸爸學的，我便全用在孩子的衣裳上：我先是用炭塊在大衣料上畫樣板，再用剪刀裁下縫好；衣服有長袖的，有小背心，短衣短褲，有夏天的小背心，也有冬天的小棉襖，而且我算過他出生時，應該就是夏天了，我聽人家說夏天重慶是個大火爐跟湖北一樣，因此我做的小衣裳夏裝和秋裝較多。二姨娘過來拎起小衣裳笑道：
“夢兒，這小衣裳做得真好！你這手藝可是傳承你父親的了！”
“那當然是，以前在武漢，我爸的名頭還是挺響的！”
她見衣裳多是夏裝秋裝又道：“你大概是夏天生產吧？”我點點頭，她拎起一件碎花小棉襖道：“你喜歡女孩吧？”
“女孩挺好的！”
“太太喜歡男孩，她到處跟人說你這是男胎！”
“小孩分啥男裝女裝，窮人家孩子姐姐穿完，弟弟穿，要真是男孩，我希望他長得像爸爸。
二姨娘趕緊瞥向門口，她過去把門關好道：“像八寶的傻樣？要是真像八寶！太太會哭死！人家說外甥像舅，像林營長好，帥！”
她笑了笑，我知道她是說給外面聽門的，我道：“這戰事過去了這麼久！我哥是一點消失也沒有！他不會有事吧？”
“能有啥事，重慶與湖南有近千里遠！他也不知我們住哪，他如何通知我們！”
“也對！可重慶軍部一定知道，二姨娘你跟老爺常出去交際，要不你去打聽一下。”
“我認識的都是小官，他們只知道戰況，哪能有許可權去查人！夢兒，你不要多心！安心生下孩子再說！”
我摸著肚子，外面下起小雨“滴滴嗒嗒”的落在窗臺，天氣更冷了！屋內雖生有炭爐，可寒冷像冰尖一樣刺入骨頭讓人瑟瑟發抖。
冬天似乎一下過渡到春天，窗臺的桂花樹落了滿地，樹杈上長出了淺綠色的嫩葉子，深綠色的葉子慢慢退落。這跟武漢春天不一樣，武漢四季分明，只有秋天時，那梧桐葉子才會鋪得厚厚一層。
遠處霧氣濛濛像仙鏡一樣。重慶春天潮溼，冷是一種滲入體內慢慢擴張的冰冷，我討厭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陰雨季節讓人煩燥！自從我離開湖南後，紹興像是從人間消失了一樣，往往有些時候，我恍惚以為我們的故事像做了一場夢一樣並不真實！或許我倆根本就沒遇見過，可肚中孩子強而有力的小腳Y踢著我，又把我從夢中拖拽出來，讓我陷入了無盡思念和痛苦中！
太太開始為我挑選好的接生婆，老爺卻說送醫院更好！我的腳腫了！鞋子穿不上，太太給我弄了一雙大鞋，鞋子比我腳還稍寬一點，太太道：“孕晚期，腳可能比現在還腫。”我胃口大開，一頓能吃四碗飯，太太笑著道：“吃得多，好！但夢兒現在要節制一點啦！胎大就難生了！”老爺看著我道：“你娘說得沒錯！八寶就是難產生的！”我把剛遞出碗又收回，王媽笑道：“少奶奶，你要餓的慌就少吃多餐，太太交待廚子隨時備著呢！”我把碗放下道：“其實是飽了！不知為啥還想吃？”二姨娘笑道：“那是孩子饞了！”太太老爺都開心笑著！我心不知為何卻是失落的！
窗臺的桂花不知何時長出了白色小碎花，一捧一捧的，香味撲面，那綠色的大傘敞開遮了一半的院子。本來潮溼的地板也乾燥了，那暖和的陽光照著。
重慶在這戰亂的年代，就像一個安靜的小島，我似乎好久沒聽過炮聲了！誰知在一天早上，重慶也響起了像武漢一樣的防空警報聲，一長，一短，我們驚恐的逃離小院。重慶是山城，到處都有防空洞，我帶著將要臨盆的身子擠在防空洞內，防空洞陰冷，哪怕將要立夏，這裡也冷得像個冰窖一般！也許人心是冷得吧！太太怕我突然生產，她總是觀察我，老爺也把心揪起來，畢竟我要是生在防空洞內，一是沒產婆，二是環境很糟糕！他怕生產太久，生岀與八寶一樣孩子怎麼辦！八寶對轟炸完全沒有概念，只要看到天上有飛機就興奮的大叫道“大鳥，大鳥。”根生拽著他，他比八寶有勁。
可是越擔心，事情就越來得快！我竟真的肚子痛了！一陣一陣的，下體流岀了一股熱水，褲子溼了，太太一見叫道：“老爺不好了！夢兒像是要生了！”老爺看著我褲子道：“這防空警報還沒過，劉媽，劉媽。”廚娘擠了過來，老爺道：“我聽說你之前替人接生過。”劉媽道：“那好久的事了！”她瞅了我一眼道：“少奶奶才破羊水，不急，離生遠著呢！少奶奶您站起來，站起就不那麼辛苦！痛嗎？”
“痛，一陣陣的！”
“沒事，這陣痛現在是一陣陣來的，次數多了宮口才會開，不著急！”
我強忍著，肚子卻往下墜，二姨娘扶著我。持續二十多分鐘後，解除警報聲才響起。老爺讓劉媽趕緊扶我回家，二姨娘跟著。回到房裡，我感覺陣痛一陣比一陣強烈，我從小就怕痛，現在讓疼痛折磨的死去活來！心裡無數次的叫著紹興的名字，只有想起他，我才能在疼痛中喘息過來。
劉媽把我脫光衣服，讓我半跪著頂著肚子。王媽在一旁打下手，熱毛巾，熱水，消毒過的剪刀放桌子上。我從床上折騰到地上，我腦海中出現豆花生產畫面，我開始恐懼。從早上到下午，疼痛加劇，我開始在床上滾著，劉媽讓王媽按住我，她把手從我陰道口伸進道：“壞了！孩子是坐位。”王媽驚訝道：“坐位，那太危險了！我得告訴太太去。”她開啟門，老爺太太迎上道：
“怎樣？順利不？”
“怕是難產了，劉媽說孩子是坐位。”
太太一聽腦袋“嗡”了一聲站立不穩，二姨娘攙扶著，老爺道：“得趕緊送醫院去，我打電話叫車去。”他匆匆下樓，太太緩過來道：“老爺等不及了，叫黃包車，去博濟醫院，那近。”老爺叫根生去攔，他拉住八寶。
不一會，根生過來，太太讓根生抱著我往下走，王媽怕根生抱不牢用手托住，根生道：“王媽，我能行。”他把我往上顛了顛下樓，一直抱岀了院外，太太上車摟緊我，老爺叫車跟上。二姨娘看著根生身上是溼的道：
“你趕緊換身衣服，劉媽，你準備月子餐。”
她才出巷口攔車往醫院去。到了醫院是黃包車伕抱我進去，一進，便有護士推回輪車過來叫道：“是難產，快叫醫生。”旁邊護士匆匆走了。我被推進產室後，又推出進手術室，一位男醫生給我打了一針，我滿頭汗水道：“醫生，我不會死吧！”醫生道：“不會死，但你要忍一下痛苦，我要對你剖腹。”
“剖腹，是開肚子嗎？”
“孩子太大了，而且是臀位！你放心！我已做過這種手術，風險雖大，但能保母子平安，囯外也有這種手術，在中國雖極少，安全性差，但有百分之五十機會可以活著，你堅持順產母子就沒有希望！我知道你不放心，我是從日本留學回來的，你可以放心的！”
我點點頭，我現在只能把所有希望寄託給他，我要帶著孩子等紹興回來。醫生用手敲敲我腿道：“有感覺嗎？”我點頭，此時的疼痛把我從高空一次次的甩落，手腳給綁在手術檯上，他道：“我要下刀了！孩子拖久恐不成！你忍一下。”我聽到刀子劃破我肚子的聲音，生孩子的劇痛與刀子劃破肚子的疼痛融合在一塊，我一下痛暈了過去。
緊跟著拖拽式的疼痛把我從昏厥中拉回，我聽到了孩子的哭聲，它是那麼響亮，我感覺眼中看到了一抹只有初升朝陽才有的金黃色，黃燦燦的映在我眼簾！跟著護士道：“是位小子，太太恭喜了！”喜悅傳到外面，太太拉著老爺道：“老爺，你有孫子了！”她滿眼熱淚，老爺笑道：“我終於等到了！”倆人同問護士：“我媳婦沒事吧？”
“沒事，母子平安！”
太太作揖道：“謝謝觀音菩薩！王媽，我這幾年吃齋唸佛！老天爺還是看到的，它給了我個大胖孫子！”
護士抱小孩岀來，太太接過笑道：“你們看這孩子像誰？”王媽笑道：“像大舅哥！”太太看向老爺道：“當初我還害怕他像爸爸，今日果真應了那句外甥多像舅那句話，你看這高鼻子，大眼睛跟他大舅一樣樣的！”
“恭喜太太了！”
二姨娘定定看著孩子，她笑道：“果真與林營長一個模樣，外甥像舅這句話不假！”
老爺抱過孩子親了一下，醫生來催交費用，老爺把孩子交給太太匆匆走了。我被推了岀來，剛進病房，防空警報聲又響了起來，病人慌了起來，護士道：“別慌，別慌！國際法戰時不允許轟炸醫院，醫院是安全的。”
這時，一枚炸彈不偏不倚的炸在了醫院前廳，奇怪的是落下了一枚啞彈，醫生護士組織人撤離，王媽要背起我，護士道：“傷口會裂。”她們弄來擔架抬著我往外走，太太緊摟孩子跟上。老爺讓啞彈嚇得好久才動彈，便匆忙找我們，人已隨人流撤走，他也跟了過去。
醫院後面便是一個防空洞，進去還有階梯，防空洞深達十米，附近的人全跑了進去，我躺在擔架上看著頭頂鋼筋水泥洞壁想起了武漢，就是那場大轟炸，我失去了父母，被人拐賣，陰差陽錯的進了李家，又認識了紹興，而此時的李家卻是我和孩子的避風所，太太老爺成了我最親的人！我看著他們眉眼露出的高興，知道孩子對他們來說代表了希望，我不能傷害他們，即使以後紹興來找我，我也會偷偷離開。
太太用臉貼著孩子，她親了又親，稍過了會，她發現老爺不見了，又四處瞅，讓跟來王媽去找，老爺也在防空洞內擠在人群找我們，當他看見穿白衣服帽子護士，他朝這邊擠來見病人都是挨洞壁坐著，沒見我們心便慌了！這時在後面王媽叫了聲“老爺”他回過頭道：“太太，少奶奶呢？”
“好著呢！我們隨大部隊出來了，在那邊。”
倆人擠了過去，老爺見到太太一把摟了過來，他眼中有淚，我感動得看著二人：真是少年夫妻老來伴，我是第一次看到老爺對太太的感情！也許是因為這個孩子吧！只因太太冒死生了八寶，才又會有了他！他是老爺的希望！這個家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