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又調來一個監區長,聽訊息靈通的人說,這人是犯了事過來的,什麼事大家也搞不清楚,不管怎麼說,一個犯事過來的,總不會再像先前抓的那樣緊了吧。可令大夥沒想到的是,這人個比走了的那傢伙還要陰,這是個野心勃勃的人!他自以為才高八斗,他想不惜一切代價做出一番事業,對別人的感情不見得比屠夫對他屠宰的牲口多多少。這人在正當仕途上受了氣,就要在這些勞改犯身上補回來。他把這些勞改犯勞作時分成一個個小組,每天只要誰的任務不達標,除了把那人臭罵處罰外,還會把這一組的人集中起來一頓臭罵,硬逼著他們,如果完不成任務,星期天別人可以休息,他們就必須罰站,或抄勞改手冊,反正是剝奪你一切的自由時間。
衛東州勞動的手腳並不慢,卻怎麼也完不成勞動任務,逼得大家一起來,遭白眼不說,還捱了一頓頓打,只要不鬧出事,囚犯間的不團結恰是管教希望看到的,他們最樂意見到的是,囚犯幹活時一句話不吭,幹完後睡覺也是一句話不吭,像豬一樣,除了為了爭食爭個嘴啃泥外,其餘是一盤散沙,這樣最好來收拾。
那段時間衛東州自己都不知道那時候是怎麼熬過來的。當時幾天下來他一張嘴管不住了,罵了兩句,第二天被教導管教室,先是啪的一記耳光打的他眼冒金星,再問他知不知道為什麼,他趕忙說,我知道了,知道了,不該發牢騷,不該說領導。領導這麼做,都是為我們好,領導是我們的養身父母,該感恩都來不及。管教斜眼看著他,說算你這小子識趣。不過衛東州知道,評成績就難了(裡面每年年底都會搞一次雙評,就像年終福利一樣,評上省級改造積極分子是獎50分,相當於減刑兩個月,監獄改造積極分子是30分,監獄記功是20分,監獄表揚是10分)
不過自那以後,衛東州在獄裡記住了時刻要管緊自己的嘴。這裡的人差不多都是沒有底線的,不要說法律,就是道德方面也是,所以永遠不要奢望有真正的朋友,嘴上說的多好多好的兄弟,接下來只要有一點點的利益衝突,就足以把對方置於死地!大家都分在一個組,按理說都應有共同的目標,但他們的心從來沒在一起,相反因為每年底會進行雙評評成績,而指標往往會下放到組,而一個組通常最多就一個指標,就是這個指標,如果有關係的自然讓關係戶拿走,而且關係戶要整一個人那是一句話的事情,他們因為是關係戶,實際上也是上頭的眼線,手裡掌握著一些警官賦予的管理其他犯人的權力,如果有誰罵了或者是舉報了管教,只要那個管教對一些掌握“權力”的關係戶暗示一下,那個人就會非常悲慘,裡面有句話很流行:“警官整人是整不死人的,犯人整人是要整死人的”。
大多數沒有關係的,為了得到這個指標,相互間斗的頭破血流,沒別的辦法。只有把別人搞下來自己才能上,所以很多人最喜歡乾的事就是抓同伴的小辮子告密,讓對方扣分,這樣競爭的對手就少了,這樣才有可能淪到自己,誰都想拿好成績早點出去。
晚飯吃過後,有一小子往床上一倒,扶著自己的腳丫子罵道:媽的,才來幾天,腳都爛了。碰巧值班員過來,問道:你在幹嘛?那小子也沒在意,隨意的哼了一句:你看看是不是壞了?說著把腳伸過去給值班員看,那臭腳丫子的大拇指和腳底爛了,一股難聞的氣味。
值班員看著他,臉上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扭身出了門,不一刻,轟進來六七個人,每人一條警棍,進來後二話沒說,看起來為首的那個一腳把那小子踢翻在地,接著幾根電棍一齊朝他身上捅去,拳腳不停的往他身上掄。那孩子淒厲的叫喚著,抱著頭在地上打滾。幾分鐘之後為頭的那個象拎麻袋一般的把那孩子拎起來,然後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抗拒改造”,利索的掛在他脖子上。滾。順勢一腳把他踢了出去。
隨後這群人擁著他走到一個監室門口,有人在後面狠狠揣上一腳,他順勢跪下。又有人喊道:“把褲子褪下。”他又站起來艱難的把褲子褪至腳部,裸露著屁股再跪下,嘴裡唸叨著:我叫餘松富,因抗拒改造,受此懲罰,望同犯別跟我學。說著撩起上衣,展示滿背的傷痕。才一放下又被一隻手一把捏著,站起來,押往另一牢口做這一事兒。林才立刻意識到,又開始“遊號”了。
到了床上,那小子一個勁的哭,不敢大聲哭出聲來,只有用嘴咬住被子角,剛開始是抽泣,到後來是嚎啕,同舍的剛開始還有點同情,後來受不了開始罵,到最後直接告到管教那裡。
管教來後嚴厲的問道,你哭什麼?那孩子也不回答,只是一個勁的抽泣,管教說,你是覺得受委屈了是吧?他一說完這話,那孩子再也忍不住了,立馬嚎啕大哭起來。弄得管教楞在那裡,不知怎麼才好。他的本意是想說,你違背了規矩,才受處罰的,沒想到那孩子這麼一來,他倒不好說什麼了。看著那孩子越哭越帶勁,他走到組長跟前,嘀咕了幾句,就出去了。接下來兩天,組長几乎形影不離跟在那孩子身邊,到了第三天,他向管教報告,那孩子做活倒是拼命的做,就是不說話,甚至不吃,有一天多了,什麼也沒吃。管教說,這樣吧,讓他與家人會一會吧。
聽說家人要來,那孩子在宿舍就哭了,管教說再哭,就不可以見了。他拼命的把眼淚縮排去,忍著不哭,可一看到他母親,他整個身子立刻撐不住了,差點倒下去,旁邊的管教連忙扶著。他母親看他那種樣子,眼淚在眼睛裡打轉,哽咽著問他怎麼樣,苦不苦,他緊咬著嘴唇,沒有回答,但貌似點了點頭。管教立刻把電話掛了,說回車間。
回到宿舍,管教對著那孩子破口大罵,我好不容易給你爭取來個機會,你就這麼弄的是吧,以後不許見你家人了。
撲通一聲,那孩子一下跪在管教面前,發出一聲令所有人都感到陌生的話:叔。
他這麼喊一聲後,剛才凶神惡煞的管教突然身子一震,在這裡從來沒人這麼叫過。
我真的只是想見見我媽,我不懂事,讓您難做了,您怎麼處罰我都行,只是您讓我再見見我媽好嗎?那孩子眼巴巴的看著管教說。
管教愣了愣,好一會兒,他說,好吧,你要懂事,知道該怎麼做。說完就走了。
兩天後衛東州給分到了六號監,值班員姓宋,戴副眼鏡,說話一口的東北味兒,聽說話好象是讀過書的,細聲細氣的。這裡的活是織手套。值班員一板一眼地織著,織的很慢,叫犯人們看著。這樣的活林才幹的多了,比他還熟呢。他趁機打量了一下同監的幾個,把他算在一起共4個,兩個年輕的,好象有點嫩,看來進來的次數不多,只有一個年紀稍大點,臉上一臉的麻坑,估計難對付些。
“看什麼呢?”正琢磨著的衛東州聽到叫喚忙躬下身子陪著笑臉說:“沒看什麼,沒看什麼。”
宋值班員還是盯著手裡的手套,突然猛的一腳踢過來,踢在衛東州當腿骨上,“沒看什麼?要你來這裡玩的?”
看著一屋人鴉雀無聲的,他又一腳揣在一個年輕點的屁股上,“看什麼看?都死了?開始做啊。”接下來的幹活沒有一個敢吭聲,大家都麻利的蹲下身子織起手套來,宋值班員揹著手來回走了兩圈就出去了,也沒人說一句話。
直到一聲“打飯啦”,大家才象電擊一樣跳了起來。所謂打飯其實就是就地吃飯,說是飯裡一堆菜,雜點肉,另外每人還有一個窩頭一碗菜湯。對於這幾天在建剛家好飯好菜吃慣了的衛東州來說,這東西實在吃不下去。他看著碗裡的湯楞了一會,忽地,暈綠色的菜湯碗裡飄來一團圓狀物,在平靜的湯麵上打了個漾兒,貼在了碗沿上。
那是一團唾沫。
衛東州猛地抬起頭,剛才他看著還有點嫩的那兩個中的一個站在了他面前,一副似笑非笑模樣,臉上還有青春痘呢。另一個也歪著脖子走了過來,年紀大的把湯倒進嘴裡,喉嚨裡發出快活的聲響。
衛東州慢慢低下頭去,看著湯碗出神,慢慢地,他把手伸向滾在一旁的窩頭。沒想到一雙腳還是趕到了他前面,髒兮兮的卻又是結結實實的,踏在了泛著熱氣的窩頭上。在窩頭劇烈的呻吟聲中,這雙大腳象藝術家的巧手,一下子把醜陋的窩頭雕塑成了一艘美麗的船。
衛東州猛地撲過去,沒想到肚子上先中了一腳,他捂著肚子蹲了下去痛苦的看著周圍,人們專注的吃著飯,沒人注意到這裡。倒是那年紀大點的放下了湯碗,看著他,一言不發。
大約10分鐘後值班員來了,指著地上的饅頭說:這是誰的。林才低聲說,是我的。值班員說,不想吃,是吧?林才趕忙回答,我吃我吃。
他一把拾起船形的窩頭,一手端起湯碗,閉著眼往嘴裡倒。不留神腿上又捱了一腳,是豬吃食吧,濺得到處都是。
宋值班員抬腳剛走出去,忽地又折回來:你們他媽的聽好了,這兩天市裡的司法部門要來搞檢查,肯定要問到我們的伙食情況,大家都曉得該怎麼說了吧?
我們都曉得。這裡面年紀大點的站起來,堆著笑臉對值班員說,可那小子就不一定了。說著他用手指了指林才。
值班員隨即走到了衛東州跟前,你是新來的?恩,是的。衛東州陪著笑臉回答。問到你該怎樣說?值班員接著問。恩,我說我們吃的都很滿意,每頓都吃的很好,有米飯、湯還有肉。
砰。還沒說完,腿上又捱了一腳,值班員說,你當人家是傻子,你到這兒來做客來了?一定要說,早晨饅頭稀飯,中午和晚上是米飯。不過你這小子還算機靈,他們沒欺負你吧。
沒有沒有,這幾位大哥待我都很好。衛東州忙不迭的說,值班員笑了,大家也都笑了。值班員突然一正臉,誰要亂說,當心你他媽的腦袋,曉得不?大家全體立正,齊聲喊:曉得。
大牢房的鐵門從外邊被看守鎖上了,衛東州悄悄拿出藏在內衣口袋的一支菸,長時間貼著身子,都有些歪了,衛東州用手指頭把它摞了摞,看看四周沒人注意到自己,把它點了起來。
衛東州深吸了一口,這些日子從未有過的一種快感頓時傳遍全身,不想浪費,他幾乎把所有的煙都藏在了肚裡,知道煙已去了半隻時,他才背對著地上吐出一點菸霧來。再把頭仰上時,掛著臉上方的那點菸還是讓人瞧上了,那人蜷著過來,盯著她的煙看,接著又圍過來幾個,他從嘴上取下這半隻香菸,遞給了最近的一個。這個囚犯如獲至寶,大口大口貪婪的吸著,惹得其他囚犯一湧而上,為這半根香菸搶作一團。
後來查的嚴了,煙也不好偷帶了,讓衛東州這些時刻也離不了煙的人著實難受,還好,可以填表申請管醫護人員要緩解煙癮的尼古丁貼片。一般來說,一個人進牢之後只能得到一片,但是有些人跟獄警關係好,偶爾可以多要一片。拿到之後把貼片拆開,把茶葉全部鋪上去,把貼片緊緊合上,一天一夜之後,尼古丁就全部進到了茶葉中,茶葉也就變成了菸葉,再用糖包的紙捲起來,就做好了一根菸。據說一個普通的尼古丁貼能做10-20根菸,主要取決於吸菸者對“煙勁兒”的要求有多大。對犯人來說,做好一根一般只能抽不到十口,但已經很爽了。任何能造火的東西(打火機、打火石)自然也是違禁品,那怎麼點菸呢?菸民中聰明的人多,衛東州就親眼見有人用一根鐵絲彎成U型,插到插座裡,造成火花,火花點燃衛生紙,再用衛生紙點菸,就是這樣。
晚上交活了。按規定一天得20只,完不成的輕的是面壁打坐,兩小時;重的罰跪,也是兩小時,不讓喝水,甚至拉屎拉尿也不許。林才才來半天織了8只,按道理說該面壁打坐的,可值班員說他吃飯太拖拉且弄髒了工作環境,被罰跪。兩小時不拉屎拉尿也還熬得住,沒水喝就太難過了。沒奈何,把嘴裡的唾沫往喉嚨裡咽,沒想到越咽越渴,好幾次都想喊值班員,可想到腿上還青紫的一塊,又忍了下去。只好跪了。原先以為自己的腿上工夫還可以的,可真一跪才知根本不行,不過動作還是挺標準的,值班員每次經過都沒說什麼。
旁邊那小子可倒了黴了,他腰天生就一弓形的,卻總給人一不老實的樣,每到他那兒,值班員總是往他屁股上一棍子,幾乎成了規律,而每到這個時候他也條件反射似的把身子一縮,就象一條盤著的長蛇般,整個動作顯得舒展而滑稽。衛東州心裡總是偷著樂,本來跪是個枯燥無比的事,只有見著這小子可憐樣兒,才可偷樂一陣,到哪裡人都要給自己找準位置,尤其是要想著給自己找個比自己更差的主。林才終於給自己找到了個繼續跪下去的理由,這麼一念來,兩個鐘頭不知不覺倒也很快就過去了。
晚上回來就坐在床上看書,看一點《監獄服刑人員行為規範》《監獄法》,裡面每隔一陣要管教要來清點一次人數,裡面的犯人每三到四個人為一組聯號,硬性規定要24小時在一起,不能有一分鐘脫離聯號成員的視線,比如你要上廁所,就必須叫上另外幾個聯號一起去,他們不上廁所的話就必須在幾米以內等候,比如你要去隔壁借點東西,也必須帶上聯號一起,否則就要受到懲罰)。
監獄是個大社會,衛東州林才在裡面感受最深的就是所謂的的“事務犯”(勞改犯每個月有一定的分數,一般是10分左右,關係到減刑的,法院規定每25分減刑一個月)要說的是,事務犯裡有很多是靠自己努力當上的,有的人天生就是幹活的料,來之後什麼話也不多說,就是沒日沒夜的幹,這樣的人在勞改犯裡不多,的確是有。至於還有一些事務犯麼,就不多說了。裡面的監區領導經常在開點名會時教導他們,比如:“有付出才會有收穫”“你們不用想著怎麼找關係的,找上我也沒用的”。
新犯是不允許開大賬的。大帳就是買吃的,一個單子,上面是生活用品和吃的。要買什麼,打勾。不過有限制,150元。這些當然肯定跟不上流水,然後就要受罰,別人吃飯你跑步,別人有菜,你只有飯和湯,或者只有飯。收工後,如果你今天做事不好,就站大廳,牢房裡面有個大的廳,面朝牆站著,晚10:00收監,會讓你站小廳。就是在房間裡面,站到12:00,然後外面有小夜崗讓你上床睡覺,因為太晚也不給洗。
到了裡面因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可以真正走出來,所以經常做在裡面的夢,夢見自己放了又被抓了。一直如此。每次醒來,都覺得身邊的一切都不真實,到底是他在裡面做夢夢見在家裡,還是在家裡夢見那裡面。
裡面的環境容易讓人改變,衛東州記得有個小警官來時非常的溫柔,一看就是從學校才畢業不久,有時還會和犯人們說說話,開開玩笑,才半年多點,就一副看誰誰不順眼,暴躁凶神惡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