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都看直了。

他頭一次見如此豐盛的餐點。

平時的食物，不是從山林取材隨便處理的，就是從拜汀那裡劫來的麵包等現成食物，要說烹飪，黑只能想到鳥製作的那種可怕玩意兒。

而眼前的，不僅散發著誘人的香味，而且造型獨特美觀，就算與牆壁上的那些華麗裝飾比也毫不遜色。黑他們面前擺放的餐具和海之王的不同，大概是為黑他們考慮，特地擺放了人類用的。

後勤組的人們也被邀請入席，分坐於長長的宴桌兩側，海之王和黑分別就坐於宴桌的兩端，紅則是坐在右側最靠近黑的位置。

海之王的親信們沒有用餐，只是挺直立於它的身後，沒有看見士兵，大概是守在門外的。

看著這些食物，孩子們無不兩眼發亮，口水止不住的往下流，但看黑還沒碰餐具，他們也不敢用餐。

“不必拘謹，儘管吃吧，我們邊吃邊談。”

海之王對這邊做了個“請”的手勢。

片刻猶豫後，黑拿起了餐具，切下一片魚肉。

見狀孩子們立馬行動起來，往自己盤子裡堆各自看上的菜品。

為了不被拜汀們笑話，黑吃得不是很急，孩童們倒是狼吞虎嚥的，就好像周圍的氣氛與他們無關。

“之前我和你談過，想讓你加入我的事吧？現在你的答案還是沒變麼？”

海之王問。

“……”

黑沒有馬上回答。

不僅是在場的這些人，就連一同戰鬥的同胞們也在海之王的掌心裡，貿然發言可能會導致所有人陷入危險。

這也是託某人的福……

黑用責備的眼神看向紅，紅卻避開了他的視線，假裝埋頭用餐。

“還有很多同胞依然被困，遭受著苦難，我不能丟下他們自己享受安寧。”

這是句藉口，同時也是實話。

本來若是有一天自己以拜汀公民的身份走在大街上，遇到了渾身是傷套著項圈的同胞，卻只能選擇視而不見，那他一定會被良心譴責到無法呼吸。

“這點我也做了考慮。”海之王不緊不慢地剜起一大塊肉，一口吞下，“我會支付你報酬，多到你一個人用不完的報酬。你大可用那些錢買下奴隸，之後是放他們自由還是怎麼樣隨你的便。”

“哼，看我是個人類，那些奴隸商大概會坐地起價吧？”

黑冷笑一聲搖搖頭。

“那麼奴隸由我這邊購買，再作為報酬轉讓給你如何？我自認為在拜汀界還是有點話語權的。”

大概是覺得自己說了個不錯的笑話，海之王回頭對親信們笑了笑，後者們則是紛紛陪笑點頭。

“沒用的……”黑攥緊拳頭，低頭看著餐盤，“就算買回再多的人，也是沒用的。依舊會有人被殺，會有人被抓住變成奴隸……只要我們還被拜汀視為弱者，就永遠沒有盡頭……”

“那去改變，不就好了？”

海之王的目光突然變得銳利。

“誒？”

黑抬起頭，愣愣望著海之王。

“你之前的一句話，我很喜歡：透過打敗我，證明人類不是弱者。”

那是一時頭腦發熱，或者說是給自己壯膽，黑說不出口。

“儘管去嘗試改變拜汀們對人類的看法吧。我發誓，只要我仍坐在此處，就不會在這方面對你進行任何干涉。如果你能瞞過另外兩位王的眼睛，或是改變他們的想法的話，終有一日，人類和拜汀的關係會改變，共存之日將會到來吧。”

“你說……什麼……”

海之王的話語，讓黑鎮住了。

它描繪的風景，過於遙遠，過於虛無縹緲，就像是一場夢。

但是，卻又令他的心難以抑制的躍動。

黑沉默了許久，最後選擇喝下大半杯飲品平復心情。

“為什麼……開出那麼多條件，也想我為你效力？”

雖然對方也說過歡迎強者，但那無法完全解釋。

在拜汀之中，比自己強的肯定大有人在，對方根本沒必要費財又費力地去拉攏一個飽受同族輕蔑的存在。

海之王頓了一下，放下了手裡的餐具。

“你也知道的吧，我們拜汀的壽命，比起你們人類很短，大多數只有你們的大概三分之一。”

黑緩緩點點頭。

短短十年，能讓他曾經又怕又恨的拜汀變成一個可憐兮兮的老頭，第一次見到時連黑也很震驚。

“雖然其他拜汀從未重視過，但在我看來，人類的壽命，與拜汀相比是很大的一個優勢。讓一隻人類和拜汀培養出忠心，消耗的時間差不了多少，但人類能為拜汀效忠的時間，可以持續好幾代，反觀拜汀則需要每代重新培養。同時，拜汀是個野心勃勃的種族，有些時候，它們並不是你看到的那樣願意服從。”

海之王說話間，黑留意到它身後，一隻白虎腦袋的拜汀眉毛抽動了一下。

“而且，你，不，你們，還有非常大的成長空間，我能夠看出來，你們能變得更強。”

說完，海之王舉起酒杯，向黑敬酒致意，黑也舉了舉自己的杯子，海之王滿意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對方喝的，應該是某種葡萄酒，那暗紫色的液體不知為何讓黑想到了自己短劍裡用的那種毒。

共存嗎……

黑看了看周圍，不光是孩子們，連負責照顧他們的女性們臉上也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在人類解放同盟時，這些人有這樣笑過嗎？

記憶中，更多的是包含對明日的焦慮和忙碌一天辛勞的苦澀笑容。

黑不覺得海之王說的是謊言，雖然無根無據，但他覺得對方不是言而無信者。

如果，如果那樣，能讓大家過得幸福的話……

“我……”

“唔哦！”

突然，宴桌的對面，傳來一聲悲鳴。

毫無疑問，聲音的主人正是海之王嘯嚎。

只見它伏在餐桌上，猛烈地咳嗽，鮮血沿著那張巨大的嘴不斷湧出。

發生了什麼？

黑腦海裡一片空白，愣愣地看著前面。

“終於起作用了，我還擔心對你這樣的怪物，毒會不會有用呢。”

這時，那個白虎腦袋的拜汀發話了。

“威吼，是你……”

海之王斜眼瞪向白虎。

“和人類共存？開什麼玩笑！腦袋不正常了嗎，王喲！誰要和奴隸種族站在一個高度啊！”

白虎氣焰囂張地說。

“威吼！你都做了什麼！”

剩餘的親信圍到海之王身邊，一副劍拔弩張的狀態怒視白虎。

“喂，這就是你們和新王說話的態度麼？”

白虎打了個響指，一群身穿與士兵異色鎧甲的拜汀破門衝了進來，將在場者包圍，能看到門邊倒著的拜汀士兵屍體。

“居然想不透過決鬥取締王，你以為這樣會有人服從你麼？”

“海之王是海之血脈的拜汀才能坐上的位置，你這個陸之血脈的連資格都沒有！”

親信們憤怒地聲討白虎，白虎則滿臉的不以為意。

“只要沒人把今天的事說漏嘴，那麼就是我正面擊敗了王！資格？身為陸之王弟弟的我怎麼可能沒有資格！海之血脈什麼的，會游泳不就行了！”

白虎展開雙臂哈哈大笑。

“黑，紅，我怕……”

一個小女孩在桌下扯了扯兩人的衣角，其他孩子也聚在一團，充滿恐懼地望著黑。

“這是……反叛？”

黑站起身，他摸了摸腰側，才想起短劍不在身邊。

“哦，黑毛的人類！我必須要感謝你！”白虎突然看向黑，臉上掛著假意的笑容，“多虧你帶來的那種毒，我才能殺得了舊王，若是其他的毒素連有沒有效都不一定！”

“難道！飲品裡——有誰喝了？”

黑連忙看向同胞們。

“啊啊，別慌別慌，只有王的杯子裡有，從屍體裡只能提取那麼多了。”

白虎擺擺手。

“快……”在白虎和黑說話之際，海之王用最後的力氣捏住了一名親信的胳膊，“去通知……其他兩位王……”

“王啊……”

那名親信悲傷地看著海之王。

海之王的手漸漸鬆開，它腦袋一偏，再也沒了動靜。

親信悲痛地閉上眼睛，像是在下定決心。

然後，它猛地撞開叛軍，朝餐廳外衝去。

“別讓它跑了！”

白虎立馬下令。

一隻叛軍拜汀跳了過去，對著親信拜汀背部就是一爪。

“啊！”

親信發出慘叫，一個踉蹌後又站穩，繼續衝向外面，接著立馬豎起兩隻胳膊上的羽毛，拍打著雙臂飛向天空。

“嘁，被它跑掉了嗎……傳下去，立馬佔領吊橋！必須要在別的王趕來之前壓制這裡！”

白虎一聲令下，一部分叛軍立馬行動起來，剩下的，則在一點一點朝黑他們靠近。

“要是不反抗的話，倒是可以當成奴隸饒你們一命，不過，喉嚨得毀掉，我可不希望你們亂說些有的沒的。”

白虎獰笑著說。

突然，它又像想起什麼一樣看向黑：

“對了，你一定知道哪裡還能搞到那種毒吧？如果告訴我，單獨放過你一個也不是不行哦？”

“痴心妄想！”

黑環顧著叛軍們，將同胞護在身後，孩子們已經站到了宴桌上面。

要是武器還在就好了……

黑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些拜汀越來越近。

突然，寒光一閃，一隻拜汀人頭落地。

其他拜汀顯然是被嚇到了，一時不敢靠近。

“誒？”

黑有些疑惑地看向旁邊。

只見紅手握雙劍，以柔美的身姿挺立在他身前。

“黑……由我來保護！”

紅厲聲喊道。

“紅？”

“我不打算為自己之前所做的道歉……”紅依舊在防備著拜汀們，沒有回頭，“我確實背叛了你們，欺騙了黑……但是……但是！我做這些事，都是為了黑你啊！”

“你說……什麼？”

黑的腦袋很混亂，不知道紅想表達什麼。

“唯有一件事我沒有說謊——我確確實實喜歡著黑啊！”

紅歇斯底里地喊出來。

黑感覺就連時間都好像變慢了，慢到讓他可以細細讀懂這句話的意思。

“我知道的，只有在拜汀之中也有人脈的我知道，人類和拜汀的實力差了多少……就算救出所有同胞，也是贏不了的……如果繼續戰鬥下去，早晚一天大家都會死！黑也會死的啊！”

紅好像在哭，但身上釋放出的殺氣卻絲毫沒有減弱。

“但是、人類解放同盟，不是你讓我把大家聚集起來戰鬥的麼？”

黑也下定決心，一口氣把問題都問出來。

“那是為了，在我找到出路之前，有一個地方能保護黑啊！一切都是為了今天！你不知道我嘗試了多少次，才遇到了那位大人，對人類毫無偏見、又有力量可以庇護我們的拜汀！當我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時——”

紅的腦袋好像稍微向海之王那邊偏了一下。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在這種時候，遇到這種事！啊啊啊！”

紅嘶吼著瞪向白虎，對方似乎是被紅的眼神嚇了一跳，後退了半步。

“喂、喂！你們！對方只不過是一隻人類而已，你們在怕什麼！都給我上！”

白虎朝屬下下令，終於，躊躇不前的傢伙們蜂擁了上來。

紅瞬間便削下了前兩隻的腦袋，乾淨利落，短劍上連血液都沒有沾上。

黑看呆了，紅的動作，和他自以為熟悉的那個女孩判若兩人，甚至在他之上……

紅是從什麼時候起，變得這麼強的？原來她一直都在隱藏實力嗎？

縱使有著巨大的體型差，紅依舊把襲來的利爪如數架開了，柔韌的身段能使她以黑做不到的動作避開攻擊，宛如狂舞的靈蛇。

“嘁，一群沒用的傢伙！”

突然，伴隨著聲音，一擊掃腿襲來，紅雖豎起胳膊抵擋，還是因為這沉重的一擊被打飛出去，在地上翻滾兩圈。

“紅——！”

黑急忙呼喊紅的名字。

“我沒事……”

紅顫巍巍地站起來，捂著她的右臂，從她那脫力下垂的手來看，應該是斷了。

“哼，我還以為多厲害，終究只是個人類！”

使出剛才一擊的，正是白虎，似乎剛才一擊的卓有成效，讓它找回了自信，一邊扭著脖子一邊朝這邊靠近。

紅只能左手單手持劍，擺好架勢緊盯敵人。

“噢呀——！”

就在此刻，不遠處響起幾聲充滿魄力的吶喊，同時幾隻白虎的手下被打飛到半空中。

“就連一隻人類的小姑娘都那麼勇敢，我們又怎麼能畏懼不前！”

“現在正是展現王之眷屬奮勇的時刻！”

“幹掉這些叛徒！讓它們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是海之王的親信們，它們已轉悲傷為力量，化身為狂戰士，那力拔山河的氣勢令人心生畏懼。

“嘁，家犬們也鬧起來了嗎……喂，你！去外面再帶點人來！”

白虎朝附近一名手下吩咐。

“就是現在！快走！”

紅突然大喊，撿起掉在地上的劍朝黑這邊衝過來。

叛軍拜汀們雖想阻攔，卻被紅幾下甩刀逼退，紅一路掩護著黑等人退到另一側出口邊。

“拿著這個，帶著他們走！”

紅轉身將一把短劍塞給黑，然後再次面向拜汀們。

“那你呢？”

“我留在這裡拖住它們！”

紅劍一橫。

其實想想也知道。

拜汀的體能比一般人類要好，更何況這裡面還有小孩子。必須要有人斷後，不然很快就會被追上。

但是。

“就算要留下，也應該是我留下！你受傷了！”

黑喊道。

“你在說什麼呢，”一隻拜汀撲上來，被紅刺中胸口，推了回去， “你才是人類解放同盟的領袖，能帶領大家的人是你不是我。”

“但是大家都被抓住了，同盟已經……”

“海之王死了，那就等於你們沒有輸……”紅突然轉過頭來，臉上明明是笑容，卻掛著淚水，“我的夢已經結束了，至少要讓你的夢繼續延伸……”

“紅……”

黑低著頭，說不出話來。

“黑？”

一個小孩叫了聲黑，害怕又有些茫然地望著他。

黑一咬牙：

“我們走！不能辜負紅的決心！”

“沒錯，這才是黑，這才是大家的領袖。”紅最後回望了一眼黑離去的背影，露出微笑，“以後還會遇到更多這樣的離別的，不習慣可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