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秦剛的思慮,起初濃濃,難以釋懷;之後淡淡,聊以自慰。
這一夜,張徠的愁容,自始至終,無法離開自己的臉,枯坐於書房的桌案之前,竟一夜不得閤眼。
自小他便以聰慧而出名,背詩默書總是能得到周圍人的交口稱讚,更是父親眼中的家族希望。
原本在家裡請了私塾老師。但後來看到馬倫的學堂名望越來越大,張盛財還是想著把他送過去,希望在那裡能夠學得更好。
張徠當然並未令人失望,其學業深得馬倫的讚揚,並且也在待人接物方面表現尚佳,贏得了與張家並不十分相符的頗多良好口碑。
只是,生來已經習慣於獨享讚譽的他,卻必須得在學堂裡接受一個無法迴避的事實:無論是夫子的表揚、還是同學間的稱讚,都出現了一個共同要來分享的名字,也就是秦剛。
憑什麼?張徠的內心忿然質問:
憑長相外貌?秦剛不過只是一箇中等身材,普通相貌。而他張徠身長挺拔,面目俊朗。兩人站在一起,他能高過秦剛足足接近半頭!
憑家庭出身?他張家在高郵富過三代,叔叔又是在縣衙官府裡經營多年的豪吏,把持一方,就連知縣都得對其高看三分。豈是秦家這等外來的破落小商戶之家可比?
所以,打心眼裡,張徠根本就是看不起秦剛的。只是在日復一日的積怨情緒下,他卻繼承了其父叔腹黑的個性,又從書本中自認學會了“喜慍不形於色”、“行事不急於一時”的為人謀略,漸漸地成長為了一個有著極深城府的人。
在外人眼中,他是一個謙虛好學的好學生;在同學面前,他也是一個大方友善的謙謙君子;甚至在過去的秦剛眼中,也能算得上是一位值得一交的同學。
但是內心,他卻漸漸地已經將秦剛視為自己此生最大的競爭對手、攔路障礙,便早早地就開始在心裡的謀劃著將其除之而後快。
年初的正月裡,一些同學都相約結伴去甓社湖邊郊遊,這是緣自於高郵城的一個傳統:
這甓社湖也被叫作珠湖,傳說湖中有神珠,自巨蚌中吐出,其光屬天,燦若明日。早年高郵的大賢孫覺就曾在自己參加科舉前的那一年親眼看到過神珠出湖,之後果然一考及第。
於是,從此之後,高郵人便將神珠現身、目睹其光與讀書計程車子科舉及第一事關聯在了一起。在城西的甓社湖邊這裡修建了專門的玩珠亭。
而但凡要參加考試的學生,都會在正月裡專門前往湖邊的玩珠亭遊玩,為當年的考試而祈福,更有人在心底期待著自己也能一睹神珠之光,從而能像孫覺那樣中舉及第。
大家到了甓社湖邊,畢竟是正月裡的寒冷時分,湖邊也沒有什麼可看可觀的東西。多數的人會躲在那座玩珠亭裡吹吹牛。
張徠突然發現秦剛轉過了一處灌木之後的湖岸,他心念一動,便跟了過去。
秦剛到這裡看了看空曠的湖面幾眼後,便轉頭欲回去,正看見迎面走過來的張徠,便友好地笑了笑說道:“真沒有什麼可看的東西。”
此時的這裡,只有他們兩人,一個不可抑制的念頭突然出現在張徠的心頭,他將手一抬,突然指著湖面說道:“那是什麼?”
秦剛不知有詐,便轉回頭去看,而張徠便果斷地上前一把將秦剛向湖中推下。
看著秦剛“撲通”一聲便掉落到湖水之中,張徠帶著驚喜而欣喜的心情四下望了望,極好!誰也沒有發現這裡發生的事情。
而他趕緊再上前一步站在湖岸看下去,秦剛掉下去的那剎那,一定是被水嗆住了嗓子,雖然還在努力地拍著水作著最後的掙扎,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看著他,張徠的心裡默默地說道:
“秦剛啊秦剛,要怪就怪你為何與我生在同一個縣城,讀著同一間學堂,而你還要死不死地總是在學業上壓我一頭!希望你重新修個來世,不要站在我們前頭了!”
寒冬正月裡落水,眼看著秦剛的動作開始變緩,便想著就算他沒有現場淹死,能夠救上來之後,八成也躲不過風寒侵體而一命嗚呼的結局了。
正在此時,湖水深處突然射出了一道極其耀眼的金光,竟然穿過了正在水中掙扎的秦剛,刺得張徠的眼睛有點生疼。
“那是什麼?”張徠心中一陣慌亂、又是一陣激動,“難道會是神珠?老天保佑,我今天竟然還能看到神珠?”
只是在刺眼的光亮中,原本在水裡默默掙扎快沒有勁了的秦剛突然又像是有了勁一樣,拼命地從水面伸出了頭,並大聲地發出了求救的聲音。
張徠嚇了一跳,再定睛一看,水裡的金光又似乎並不是那麼地明顯了,人命關天,再加上做賊心虛,即使是有神珠的誘惑可能,他也不敢繼續留在現場冒險了,於是立刻匆匆離開。
就是此時,卻被最早聞聲趕來的談建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最後,他也裝模作樣也繞了一圈過來關心著大家救人的結果,親眼看到了談建他們救上岸來的秦剛,就看他那氣若游絲的狀態、與渾身溼透、臉色凍得鐵青的模樣,便定心了——肯定活不過一兩天的。
只要秦剛死了,就算是談建看到了他的背影又怎樣?
再說了,他當晚只是派人對他小小地施加了一點點的壓力,也就嚇得談建對此事守口如瓶,隻字未吐。
只是沒有想到,秦剛居然命大,得了鄒神醫的妙手,還是撿回了一條命。
一計未成,便再出一計,張徠便想著“趁他病、要他命”,派了管家先去假意幫忙借錢,但卻在借據上做了圈套,想要趁此機會,一手奪走秦家賴以生存的雜貨鋪,不但可以順手幫家裡霸佔到這處產業,還可徹底摧毀掉秦家可以生存的所有經濟基礎,讓他家沒有了飯吃、沒有了屋住,這時再去看他靠什麼去讀書與上學?
誰知道這件事卻因不知是誰借給秦家一大筆錢,竟然也未能成功。
而且秦剛還奇蹟般地康復了。
這時,張徠便要擔心他是否能夠記得起自己當時落水的原因。
為了這一點,在秦剛在家養病的時候,他找了點理由,去秦家試探了兩次,發現秦剛在醒來之後,並沒有一點點在落水前的記憶,甚至從來就沒有懷疑到他的身上,這才稍稍放下心來,算是前面諸多不幸中的萬幸了。
接下來,張徠料想著他們終究還要揹負著重債,肯定會影響到之後的學業與考試。
卻不曾想到,他家裡突然又折騰出一個什麼紅心鹹鴨蛋,滿城賣得十分紅火,眼看著秦家的經營生計便由此開始翻身好轉,而秦剛便就因此順利重新回到了學堂,這令張徠著實是鬱悶至極。
一向沉得住氣的張徠這次終於未能忍住,在提前得知馬倫要佈置的作業時,找了二叔,讓他請動縣衙的師爺,為自己預先填好了一首《醜奴兒》,雖然中規中矩,但也勝在格式嚴謹,總想著從未見過作詞的秦剛,是很難超過的。
所以,之後李二寶的挑事,背後就是張徠在指使,進而再向秦剛提出作詞比試的要求。原先想著,至少可借這次作業比試時能夠一舉碾壓,也能稍稍解得近來的鬱悶之氣……
無錯書吧哪知最後被碾壓的卻是自己……
張徠的面前有兩張紙,一張是其親手幫秦剛記下的半闕“少年不識愁”,另一張是由縣衙師爺捉刀寫就的一整闕詞。可是正如秦剛最後囂張地揚言那般:“少年不識愁”的這半闕詞,絕對碾壓另一張紙上的東西。
張徠眼前的兩張詞漸漸地模糊,又只清晰了留下了兩個相同的標題,似乎正明白無誤地嘲笑他正是一個十足的“醜奴兒”,搬起石頭砸中自己的腳。
饒是他拼盡全身的文才與思路,硬是無法作出或修改出更有文采的新詞句。
怎麼會是這樣?縱使以前的秦剛的學業優秀,也從未像今天這樣,讓張徠想不出有一絲一毫的勝過可能。
張徠於是想到了秦剛那次跌入湖水中後所出現的那道亮光。
現場的慌亂,使得他事後先想起時,想著也許會是太陽在水中的倒影,又或是自己過於緊張之下看到的一種幻覺。
只是在秦剛被救回家之後,所發生的一切神奇的改變與眼前的這些現象,開始重新讓他開始確信,那道亮光便就應該是傳說中的神珠了。
只有這樣,現在關於秦剛的一切,才能說得通!
不甘心!著實不甘心!
張徠這時又想到,如果那天他沒有那個衝到的想法,秦剛本來就是已經掉頭要離開這湖岸邊了。而接下來,也就只有自己會在那湖邊。
是的,一定是這樣的,那顆神珠應該是因為自己的過去而出現。
如果秦剛離開了,如果只有他一人站在湖邊,神珠出來之後,福報、幸運、神蹟、才華,一切的一切都應該是屬於他張徠的。
卻只是自己的一念之差,把秦剛推到了那顆神珠的跟前。
所有的原因,一定會是這樣的!
張徠的這一夜,愁腸千轉、恨眼直到天亮,最終仍是無計可施,只得將師爺的那篇權作作業帶去學堂。
馬倫坐在講桌之後一一收過學生作業時,順便掃上兩三眼看看。
學生只是剛開始練習填詞而已。這些作業,首先能交上來的,就是表明了一種態度上的認真,值得肯定,可評一箇中下;
其次,如果能把每句的字數寫對,那也算是有了長短句的意識,值得鼓勵,就可評中了;
然後,每句的意思能夠通順,就算平仄調稍稍有些小毛病,只要最後的押韻能做到,非常優秀了,可以評中上了。
所以馬倫的心裡預期並不是太高。
在接過張徠的作業時,馬倫停留的時間稍長了些,一邊看,一邊有所點頭,張徠的這篇作業算是之前看過的作業中最認真的、也是最成形的一篇了。雖無出彩在處,但畢竟算是一篇合格的詞作。
張徠在底下看到夫子的點頭,心中卻毫無激動的波瀾,因為他知道自己這首詞與秦剛的差距。只是內心深處還存有一個僥倖——秦剛會不會回家後,做一次“狗尾續貂”之事,補上一段奇爛無比的下半闕,最終拖累得整體成績輸給自己呢。
只是,馬倫在接過秦剛的作業時,順口皺眉問出:“這篇怎麼只寫了半闕?”
張徠也就心中哀嘆:輸定了!
秦剛昨夜已想明白,這首詞在當下只能止步於這上半闕。
當然此刻他是不敢拿昨天顯擺的那些話來回答夫子的,只能趕緊自己認錯:“學生愚鈍,僥倖有了一點靈感,偶得了這上半闕的幾句詞句。再要到寫下半闕時,卻覺腹中俱是草莽,填不下去了……”
這邊還在解釋中,那邊馬倫的表情就已經開始奇怪起來,在輕聲默唸了好幾篇之後,越讀越覺得有味道,進而抖了抖著手中的作業紙,再次問秦剛:“這半闕之詞真是你所作?”
秦剛只能心虛地點頭預設。
底上立刻有學生插話:“這就是秦剛所作的,而且是他昨天放學後,當著大家的面,走了九步路就作出來的!我們都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的。”
“九步成詞?誠不我欺?”馬倫心中有點大駭了,“只是此詞缺了下半闕,總覺得少了些氣勢昇華的感覺。可惜,可惜。”
秦剛只能繼續低頭不語。
馬倫再次細細品味這半闕詞句,不由地啞然失笑道:“昔日黃州就有過‘一句詩人’潘大臨,他在重陽節時寫出‘滿城風雨近重陽’這一句之後,突然遇到催租人的打擾,結果再也寫不出後面的詩句。但是就此一句驚豔當時的整個詩壇,一時引為佳話。今天秦剛同學的這半闕‘少年不識愁’,雖然用語簡樸,但是卻韻律十足,已隱然有著大家之風,雖然只是這半闕,但即使如我方才思慮了這許久,也覺得很難續接出能夠相配的詞風句韻。所以……”
馬倫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秦剛的這篇作業,當評為本次作業之上上之作!”
上上之作?
馬倫的評價居然如此之高,大家都驚呆了。
昨天聽到秦剛隨口吟出的這幾句,當時大家也只是覺得順口通暢而已。而且今天聽說他就是交了昨天寫出的這半闕詞,有人還在幸災樂禍地等著夫子去批評他呢,卻怎麼也不會料到最後竟能得到如此之高的讚賞評價。
於是,眾人轉眼看秦剛的眼神中滿是欽佩。當然啦,平時與其親近的一般出身的學生,更是隱隱間覺得彷彿自己的面子上都有了光。
另一邊的張徠的胸中自然是無比地鬱悶。
說來也巧,課間馬倫回到後堂的書房批閱其他作業時,高郵軍學教授林武功過來串門。
他與馬倫熟識,來時也不需走學堂的大門,在偏門處進來後,隨手示意看見了他的書僮不必通報,抬腳就走進了書房。
瞧見馬倫在批閱學生作業時略有發呆,不由地笑道:“伯文兄如此入神,可是有了佳作可與我共賞?”
馬倫抬眼見是林武功,大喜道:
“文德兄你來得正好,我這裡倒是真有一詞作,請你來看看如何?”
文德是林武功的表字,他接過遞來的這頁紙便笑著隨意一看。
初讀並不起意,再讀神情一變,連看幾遍後,忙翻轉紙背搜尋一番後急問:“這詞的下半闕呢?是何人所作?”
馬倫一笑:“只有這上半闕,就是我之前與你提及過的一個叫秦剛的學生所作。只是說下半闕自己也沒能寫得出。”
“哎呀!此子大才啊!”林武功毫不掩飾地贊到,“雖然就此半闕,但其用字乾淨明快,意境明朗,一副少年懵懂、涉世未深,卻要未愁裝愁、故作深沉之意躍然紙上……”
馬倫倒是提了一些補充的看法:“文德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秦剛乃是一外鄉商戶之子,幼年喪母,家中止有一父一妹,尋常只得溫飽。不曾想上月在城西又遭遇溺水,險些丟了性命。有學生來言,其父差點變賣完家產,才救得其性命。所以,詞中所言之少年之愁,絕非尋常之舞象之年的故作呻吟。”
如此一說,林武功倒是對秦剛大感興趣,便說:“伯文兄可否將此子喚來一見?”
馬倫原本就有意將自己的得意學生推薦給林武功,立即著書僮去喚秦剛進來。
秦剛一進門,便看見老師的上首處坐了一位氣度不凡的中年文士。
“秦剛啊,快來拜見咱們軍學的林文德林教授。”
“學生拜見林教授。”秦剛心中一震,這林教授便是高郵軍的最高學政長官,同時也聽說是當年的二甲進士,滿腹的詩文策論。
“嗯。”林武功見其雖是中等身材,但抬頭後雙目有神,眉宇間更是幾分靈氣難掩,不由地心中甚喜,便開口問道,“吾聽你夫子所言,尋常功課很是不錯。我且來考你幾句。”
“但憑教授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