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這晚，世子殿下讓我變裝成他的隨從，一直跟隨他出了王宮，來到宣城郊外的撫情湖畔。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撫情湖，月光撫過湖面，湖水也泛起陣陣銀光，好像在陣陣漣漪回應著月光的柔情。
而世子殿下沐浴在月光之下，他束著青玉發冠，身著一襲白衣，外面覆著一層黑墨色的祥雲繡紋披風。
“昭姬，你在密室久了，都沒有好好感受過自然之美。”
“你看那撩人的月色，它冷冷泛著清輝，又冷得美豔，讓人望著它，就能從由心底生出情感。”世子殿下說道。
“道法自然。其實，媚術就藏在自然之美中。”世子殿下接著說：“你看那夜風中搖曳的蒲葦，它生這下賤的淤泥之畔，在晚風中，脆弱而又凌亂，卻讓人心生愛憐。”
“而天下萬物，最美的就是水，水柔若無骨，以柔為剛，能克萬物。”
世子殿下這一番言語，將自然之美融入到媚術之中，讓我心中覺得驚歎不已。
“不止是自然，還有萬物眾生。”世子殿下接著說著，向我走近了一步，他伸出食指放在了我的眉心，然後，他的指尖順著眉心往下，輕撫著我的眼簾。
“媚眼如蝶，就會有一種震顫的、柔弱的、易碎的美感。”
然後，他的指尖繼續往下掠到我的鼻翼，直到放置在我的雙唇之間。
“昭姬，你見過一種很美的花嗎，她叫彼岸花，她生得妖豔但是又有劇毒，但是世間的人都會被她妖豔的外表所迷惑，而忘記它深藏劇毒。”
“美人的嘴唇不要這樣閉著”，世子殿下的手指撬開了我的雙唇，“也不要這樣張開，這樣就失去了意味。”
“要像彼岸花那樣，在風中搖曳時，有一種半閉半合的感覺，就像這樣，微微地，輕輕地，只要一點就好。”世子殿下的指尖反覆在我的唇間撫摸，最後停在了正中央。
“很好。”他說。
我在這指尖的柔情之下身體有些微微地緊繃。
“昭姬，今天我們在宮外，你不必這樣緊張，也不必拘泥於宮內的禮節，不必當我是世子殿下。”
“是，世子殿下。”
聽到我還是這樣叫他，世子殿下笑了笑。
“夜風有點涼了，昭姬，你冷嗎？”
還沒待我回答，世子殿下將我一把摟入他溫暖的懷中。
我下意識地想要掙扎出這樣溫柔的陷阱。
“不要掙扎了，昭姬，我說過，此時此刻我不是世子殿下，就這麼依偎著我，好嗎？”
我就這麼依偎在世子殿下懷中，像月光依偎在撫晴湖上一樣。
“生命要是能定格在這一刻，那該有多好。”
我心底裡想著，然而，就當我沉浸在其中的時候，突然，有一隻手從背後用力推了我一把，將我直接推入湖中。
在長達十年的密室之中，我雖然學會了“十藝”和“八技”，可是，我並不會水啊！
我在水裡越是掙扎，沉得越是快。
“世子殿下，救救我！”
而世子殿下此刻卻消失不見了。
難道世子殿下也遭遇毒手？
我不由得往湖底沉入，湖水淹沒了我。
緊接著，我腦子一片空白了，我感到呼吸困難，我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一股強烈的窒息感漫過我……
就在我要失去意識的前一秒鐘，我看到世子殿下向我游過來。
他一手摟住我的腰，一手捏住我的下頜，雙唇迅速地覆上了我的雙唇。
一股溫熱的氣流湧入我的身體。
我恢復了一點意識，世子殿下摟著我的腰用力地往水面游去。
他將我抱回到岸上。
“昭姬，你還好嗎？”
“世子殿下，您又救了昭姬……”
“我不止救了你，推你下水的也是我。”
在我的不解和錯愕中，世子殿下將我抱到岸邊的樹邊，讓我斜身靠著樹。
然後，世子殿下折斷幾根樹枝，生起來了一堆篝火。
“先置你於死地，又不顧一切救你。而你看不到我在背後推你，你看到的只是我捨命救你。”
當我向湖底沉去，當我在瀕死關頭，當我在絕望之中，當我在最無助的時候，我看到了世子殿下，我想抓住他，那是生的希望，是黑暗冰冷的湖底的一束希望的光。
“這就像是一個局。陷你於絕望，再帶給你希望。”世子殿下說道。
一個局？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世間的人，都記不住錦上添花，只會記得為他雪中送炭的人。只有讓他絕望，讓他危險，讓他無助，你給予的希望在他心中才最為可貴。”世子殿下說道：“救人的時機很重要，你要知道，什麼時候救他，才會讓他刻骨銘心。”
“細作以皮囊為引，以情感為媒，以計謀為上。”世子殿下說道。
我記起在聘婷閣學藝的時候，世子殿下指定我們讀的《孫子兵法》中的三十六計和《鬼谷子》中的七十二技，並且每個計謀都讓我們一一推演，為的是在角色扮演中，將計謀靈學活用。
“鬼谷子開篇講陰謀陽謀，我推你是陰謀，我救你是陽謀，最後我作為你的救命恩人出現，你自會感激涕零，銘記於心。”世子殿下說道。
是的，我不能忘記，那瀕死絕望的那一刻，世子殿下，他的唇帶給我的溫暖，他有力的身軀帶我脫離深淵一樣的湖底。
想到湖底的冰冷，我打了一個寒噤。
世子殿下坐過來，為我披上他的披風。
“昭姬，今日種種，都是為了他日你去東玄國少受磨難，人心難測，細作只有步步為營，善用權謀，提前佈局，才能立於不敗之地。”世子殿下說道。
“昭姬明白。”我看著世子殿下。
“昭姬，你真的明白我嗎？我的父王是當今王上的兄長，父王常年在外征戰，立下戰功無數，他一心輔佐當今王上並助他登基。當今王上登基後，有一日傳我父王進宮，父王一夜未回，第二天，王上卻昭告天下，我父王與他的王妃有染，父王不久被賜一壺毒酒。母妃得知後，殉了情，只留下幼小的我來面對這險惡的世間。”
世子殿下的含淚望著遠方，這應該是他最不願意提起的過往。
“我父王和母妃伉儷情深，怎麼可能入宮一晚就與王妃有染？當今王上，不過是為了卸掉我父王的兵權，除掉他王位的最大的威脅罷了。”世子殿下說道。
“可笑的是，當時我才三歲，當今王上，應該說還是我的叔父，自認為我年幼無知，動了惻隱之心，將我收留在王宮，做太子殿下的陪讀。”
世子殿下苦笑了一聲，繼續說著：
“太子哥哥對我很好，那時候，因為父王獲罪，其他世子都看不起我，對我投來鄙疑的眼光，聯合起來欺辱我更是常有的事，太子哥哥每每為我出頭，可惜天不假年，太子哥哥卻英年早逝。”世子殿下說道。
我記得早年在聘婷閣學藝的時候，太子長崇突然薨逝，全國上下為之服喪七日，我們細作也不例外。
那一年，太子長崇自請出戰東玄，英勇無比，斬殺東玄太子玄策，並生擒東玄王玄宗，卻在班師回朝的路上突發暴病身亡。
我注意到提到太子長崇時，長淵殿下臉上飄過一絲複雜的神情，我解讀不出來，他對太子長崇是怎樣一種情感。
“因為從小被侮辱，被看不起，你知道那種抬不起頭來的滋味嗎，昭姬？”
“我發誓遲早有一天我會讓那些看不起我的人付出代價，遲早有一天我要還我父王母妃清白和公道。而達成這個夙願，我需要擁有至高無上都權力，我需要讓天下人都臣服於我，為此，我將不惜一切代價。”
世子殿下看著眼前這一團燃燒的篝火，不知道他的眼神中對映的是篝火，還是從內心升起來的熊熊烈火。
夜風吹過世子殿下明暗交錯的臉龐。
沉默了一會兒，世子殿下收起來剛剛的怒火，轉頭溫柔地和我說：
“對不起，昭姬，原諒我，有一件事我始終未向你言明。”
“世子殿下，究竟是何事？”
“其實，我在救下你以後，就有調轉頭去尋找你的母親，但是，我去晚了，親眼看見她被東玄王軍一劍刺死，倒在血泊中。”
聽到這個訊息，我內心像受到凌遲一樣絞痛，我悲痛不能自已，大聲哭出來。
世子殿下攬我入懷，我紮在他懷中痛哭，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最後，我擦乾了眼淚，幫助世子殿下滅掉東玄，不僅是報答世子殿下，更是我報血海深仇的方式。
“殿下想要為天下之主，那麼，殿下的恨就是昭姬的恨，殿下的夙願就是昭姬的夙願。”
我在晚風中聽到篝火燃燒時畢畢剝剝的聲音，就像我心中仇恨的火苗。那一刻，我終於讀懂了世子殿下眼中熊熊燃燒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