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跌落的日子,是在脖頸之上懸著一根極細的麻繩,而麻繩的另一端在廉橙的手上,如今他的雙腳已經不知不覺觸到了深海的冰涼,只是那腳尖上輕微的一點,就迅速地蔓延開來,直鑽骨髓。
他將自己領到了這樣狼狽的位置,而他的雙眼卻始終焦灼,不知悔改,像一隻壞透了的野獸,骨瘦嶙峋,躲在暗處裡,緊僅跟隨雄獅,不敢前進,卻又不允許真正能與之匹敵的伴侶靠近,耍盡心眼,暗中驅趕。
隔壁的床輕輕吱呀了一聲,廉橙翻轉身體,沒了聲響,大概是已經睡熟了,他一直是睡眠很好的人。
只有內心沒有雜念的人,才能這樣心無旁騖,醒著便為了夢想努力,累了,便沉沉入睡。
廉橙喜歡什麼呢?答案是很多。
他是個聰慧的孩子,做什麼都容易上手,又敢於嘗試,小小年紀,便興趣廣泛,各種球類都熱衷,溜冰,游泳都喜歡。
廉逸每次都是為了跟著廉橙才去的,但他不愛,所以都只是入了門,並不精通,而廉橙則全神貫注,樂此不疲,他有消耗不完的精力。
每至入睡,沾到床的那一刻,便像突然洩了氣的球,迅速癟下去,毫無預兆。
有時候他小小的腦袋會思考,廉橙為什麼會喜歡這麼多東西,他的愛這麼分散,是真的喜歡嗎?
但葉瑾每次提出讓他放棄某一樣時,他會徹底地暴怒,像只控制不住火焰的噴火龍,沒人治的了他。
這些興趣愛好確實也一直陪伴他到如今,如果他和堂菲菲那樣開朗樂觀的女生在一起,應該每天都會洋溢著活力吧。
廉逸抿唇,將被子抱進懷裡。
葉瑾說過,人未到絕境,總以為有千百種方法,他始終牢記於心,他的絕境已經橫亙在面前,他妄圖阻止,也是枉然。
“所有的球類,運動型的,我哥都喜歡。”廉逸發了簡訊回覆堂菲菲。
他的糖果,再也不會是甜的了。
夜涼如水,你看見的只是寂靜,卻不知在深海里,早已翻湧成嘯。
……
廉逸欺騙了廉橙,當他們一起來到網球館時,廉橙看見了堂菲菲,像是一場不經意的偶遇。一切都剛剛好,和煦的風,溫暖的陽光,柔人的聲音,甜美的笑容……
他將珍藏的心愛獻祭般捧到了別人的面前,心中存著任何人都比他好的自暴自棄。
“好巧,你們也來打球嗎?剛好和我約的朋友有事來不了了,能和你們一起嗎?”堂菲菲笑靨如花。
廉橙見她神色大方,並不將那天拒絕的事放在心上,便點了點頭“可以啊。”拋開感情的事情來說,他很願意和堂菲菲相處。
他們一拍即合,橫豎看著都是極為般配的一對,俊男靚女,姣好出眾的外形,令人豔羨。
溫熱帶著些許薄繭的手搭在肩膀上,微微重力倚靠在側身,面板擦過的瞬間將他些許呆滯的恍惚抽散,身體微僵抿唇看向廉橙。
“你怎麼了,臉色不太好?”廉逸發燒剛好,也不知怎麼了今天突然纏著自己說要打球。
“我沒事,休息一會就好。”輕輕推開身側之人,指了指旁邊的休息椅“我坐一會,就看你們打球吧。”
廉逸不疑有他,從小廉逸就這樣,有精力便陪著自己運動,沒有便坐在一旁乖乖地看著。
坐在一旁休息時,堂菲菲飛快地在耳邊說了一聲“謝謝。”便跑向了廉橙。
不用謝。禮貌刻進骨子裡,卻停留在了唇邊。
來的時候,他在宿舍裡吃了一顆糖,梅子味的,此刻卻依舊存留在唇齒間,並不美味,只有酸的感覺,甚至有些苦澀的滋味。
回去他該翻開那張包裝紙,再也不買了。
跳躍的身影逐漸在眼前變得繚亂,視線不可控制地投在堂菲菲的身上,她的一舉一動都在宣誓著威脅,當他從這種魔怔中清醒過來時,身上竟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無法接受自己滋長的瘋狂嫉妒,指甲陷落在手腕,逐漸壓出清晰的痕跡,痛覺喚回僅有的理智。
“哥,我突然想起有一篇文章忘記寫了,晚上是截稿時間,先回去了。”他走近廉橙,如常微笑道。
“好,回去的時候給你帶吃的。”伸手去攬眼前之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藉著廉逸從小到大對自己的依賴,一步一步地將他圈進自己的範圍,滿足心底破土而出的渴望,這雙溫潤的眼睛從來不曾展現過任何負面的抗拒。
順從,柔和,眷戀,脆弱……他的陷落,眼前的人要負上全部的責任,他已經被寵壞了,在心裡醞釀著勢在必得的計謀。
在親自設計懲罰尤許時,就已經意識到心底的惡,動用所有可行資源,將獵物團團圍困,越是兇猛越是冷靜,目的如此明確,一招斃命。
而對眼前的人,他又怎麼會捨得傷害,他只會用對方無法抗拒的好將他層層圍困,他太清楚要怎麼對付廉逸了,這種冷靜作戰的伺機而動讓他更為清醒,停留在這雙眼裡的絕對主權不容置疑,他要這雙眼裡只看到他。
放任廉逸走向任何人,都會讓他失控。既然葉瑾說他是無法無天的小子,廉洪也說過他是沒有同理心的小混蛋,那,他就坐實這些罪名。
廉逸輕聲笑了“好,我要巧克力的蛋糕,我想吃甜一點的。”
“嗯。”廉橙伸手揉捏著廉逸的手腕,甜一點的,什麼樣的甜能比的過身側之人。
得了廉橙的應允便走,走出球館的時候,他想他的演技真好,對廉橙笑的角度應該也很漂亮。
這場舞臺他貢獻了這幾個月的最佳演技,調動了全身的偽裝因子,敬業的表演,讓他在離開唯一的觀眾之後變得脫力,心上迅速地枯萎。
他不知道要走向哪裡,不想回宿舍,不想去圖書館,只是漫無目的地在校園裡行走,他好像錯過了很多的風景,他沒有注意到學校裡其實有很多榕樹,路邊還有滿天星。
偶爾會有奇怪的小動物發出“咕嚕”的聲音,有點像刺蝟狗子,它現在只有葉瑾在身邊,其實他和廉橙都喜歡刺蝟狗子,但他們有自己的生活,會忘記它,可刺蝟狗子不會忘記他們,每一次撲向他們都是滿懷熱情。
從前他也像刺蝟狗子,永遠對廉橙充滿了熱情,他的一舉一動都能讓自己開心一整天,可是現在變了,他只是輕輕在心裡念著廉橙的名字,唇齒之間都是難過,從心裡漫出來。
他看著手機螢幕,突然很想葉瑾,撥通之後,立即被接起,心裡那塊落陷被迅速地抱起。
“寶貝,怎麼想起給媽媽打電話了?”
“媽,你最近在家幹什麼?”突然有些心酸,葉瑾是不是一直都在等著自己的電話。
“用花盆種了一點苜蓿,沒想到真的活了。”迎風搖頭晃腦的樣子,讓她輕易聯想到下雨天時,廉逸急急忙忙支起小木板為苜蓿擋雨的樣子。
“媽,你在家別太累了,要多休息。”
“好,我知道,你和你哥不要老是想著打工,上學了,就要好好學習。”
“嗯,我知道。”
“你兩交女朋友沒啊?”葉瑾的語氣突然變得八卦起來。
廉逸的腦海裡浮現出堂菲菲的身影來,輕輕嗯了一聲“有一個很優秀的女孩喜歡哥哥。”
“真的?”葉瑾的聲音大了起來,是歡喜的“廉橙那個木魚腦袋會不會談戀愛啊?別到時候又幹一些幼稚的事情出來。”
“放心媽媽,哥哥認真起來也是很浪漫的人。”
葉瑾笑了起來“也就是你,覺得你哥啥都好,只是調皮一點,他什麼德行我還不知道,待會我打電話問問他。”
“媽,還是別打了,哥哥現在和她在一起。”
葉瑾瞭然地哦了一聲“行,媽不問了,那臭小子也不會告訴我,他有什麼情況,你告訴我就好了。”想起廉橙咋咋呼呼的樣子就有些頭疼。
廉逸腳步微頓,他有些累了,靠著牆,緩慢蹲下“好。”他會乖乖將廉橙的幸福一五一十地告訴葉瑾,讓葉瑾每天都開開心心的。
“你呢?那麼多人追你,可不要挑花眼了。”
“嗯,不會的。”廉逸抿唇,他的心裡住了一個偏執的老者,一心一意只有一個人,從來沒有別人進入他的眼裡。
“你哥不著調,脾氣又大,你幫著點,別把人家女孩子嚇跑了。”葉瑾實在想象不出廉橙能怎麼對女孩子好。
廉逸努力彎了彎嘴角“會的。”
“你啊,是你大哥的貴人,有你在你哥身邊,媽很放心。”
“媽,我真的是哥哥的貴人嗎?”他信葉瑾,卻唯獨不敢相信葉瑾口中所說的批命。
地上的螞蟻沿著曲折的水泥地爬來,廉逸輕輕將手指觸底,擋住了它的去路。
“當然了!”葉瑾爽朗的笑聲傳來,那小子沒有你,能考上蓉城最好的高中?能考上這全國前三的臨大?”這些都是她做夢都沒想到的,廉橙是一臺爆破機,而廉逸就是推動這場驚天動地的推手。
廉逸終究撤離了手指,眼睜睜地看著螞蟻消失在視線。
“媽,我有些累了,去躺一會。”強烈的辜負罪惡感種在心上。
“廉逸啊,媽媽聽你的聲音感覺精神不是很好,是不是太辛苦了?”
幾不可聞的心酸湧上心頭“媽,等週末了我回去看你。”
“好,媽給你做好吃的。你去睡一會吧,別太累了,有些事能放就放,沒有什麼事是一定要做到完美的。”她瞭解自己的兒子,凡事盡善盡美。
“好。”
廉逸結束通話了電話,將頭埋進膝蓋裡,葉瑾錯了,他什麼也沒做好。
他沒有力氣走回宿舍,就讓他在這,呆一會,就一小會。
“廉逸。”
他以為出現了幻聽,但抬首便看到了樊婁,穿著一身的灰色運動衣,其實從第一次見他,廉逸就覺得,樊婁更適合穿一身筆挺的西裝,他的身上天生有一種精英的氣質。
而廉橙,大概再往後十年,依舊是陽光運動的型男。
樊婁突然在自己的跟前蹲下,一縷漂染成栗色的頭髮落在了額角,指向他的金絲邊眼睛。
“不舒服?”
“嗯。”他的眼睛和廉橙完全不同,是微微上挑的丹鳳眼,瞳孔是褐色的,而廉橙是葡萄大眼睛,瞳孔更暗一些,總透著一股說不明的純淨。
“我帶你去休息,好不好?”
是溫和的商量語氣,就像每次自己難過時,廉橙會刻意放軟的語氣,但總有些笨手笨腳,沒有樊婁做的這樣自然。
“好。”他累了,走不出這方寸之間,而有人卻在此刻伸出了援手。
樊婁沒有想到廉逸會答應自己,伸出手,試探地握住了他的手,沒有反抗,扶著人便走向自己的車子。
一路駛進學校附近的別墅,下車的時候,廉逸才從有些呆滯的神情中清醒過來。
“這是哪?”
“我的個人別墅,沒有人,我住在這。”
廉逸輕抿唇畔,恍惚眼前的人是一開始就向自己告白的人,是廉橙不喜歡的人。
“別怕,你進來休息,我什麼也不會做,剛好我也累了,就帶你來,如果你不想,我就送你回學校。”
樊婁的聲音很溫和,讓人沒有防備,只要往前踏一步,他就可以得到一個棲息地,不用再孤獨飄零,這樣善意的收留,對他的誘惑太大,輕輕點了點頭。
門咔吱一聲便響了,整個室內亮了起來,帶點微微的暖黃色調,有些清冷,完全的現代風格,每一件傢俱都被切割成造型精簡的幾何形,就像樊婁的長相。
遞了一杯水給廉逸“放心喝,裡面沒有加什麼。”
廉逸扯了扯嘴角微微一笑“謝謝。”
“樓上有房間。”樊婁隔著衣服,握住廉逸的手腕便往樓上走“你先在這裡睡一覺,我就在你的隔壁,有事就叫我。”
“好。”廉逸緩緩點頭,他便離開開啟隔壁的房間。
第一次進別人家裡,就睡別人的床,放在平常廉逸不會這麼不知分寸,但今天他真的累了,只想找到一點暖源,將自己好好蜷縮包裹,再給他一點點的時間,他會很好地恢復,如常地面對廉橙,他會像過往,將自己安置在曾經應該待著的位置,本分地恪守,挖除骯髒的心思。
迷迷糊糊之間便蜷縮在溫暖的被褥中,沉沉睡去。
耳邊有忽遠及近的雨聲,和那天廉橙舉著顧城的書,調皮地走在假山旁高聲唸詩的天氣一樣。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
廉橙的聲調高昂,隨心朗讀,於他而言,那只是詩句而已,是用白紙黑字印刷存在的。
廉逸站在一旁,有些慌張地讓廉橙趕緊下來,他明知道廉橙身手矯健,卻還是擔憂他不著調地晃晃悠悠。
“你幹嘛喜歡這種文縐縐的詩?”為了看這本書,廉逸已經三天不怎麼和自己玩了,總是躲在書房裡,反反覆覆地翻閱著這本詩集。
知道他是刨根問底的人,不回答便要生氣,但很顯然,廉橙不是會靜下心來品讀詩句的人,他的唇齒只在唸誦完畢後,便飄忽到了別處,詩句絲毫沒有在他的腦海裡停留。
但他還是耐著性子去解釋“因為寫的好,在令人窒息的黑暗時代,顧城努力掙扎想要尋找光明,是一種內心的宣洩和吶喊。”
“這麼痛苦?”廉橙蹙眉反問了一句,繼續道“那到底他逃開黑暗時代了沒有?”
廉逸似乎被難住了,廉橙笑了起來,晃著手中的詩集“我覺得他肯定是逃出來了,所有的主角都會成功突破難關,突破不了的都會淪為配角。”
廉逸看著假山水池裡,因雨水的注入,而緩緩盪開了一圈一圈的漣漪。
“為什麼主角就一定能掙脫時代?大時代下的規則都是不變的,沒有人能夠突破,他只是一個普通人。”
“沒志氣!”廉橙扔下三個字,轉身舒展著身體“時代被賦予了黑夜的枷鎖,還是人心被賦予了枷鎖,你想做,便勇往直前,黑夜不可能永遠遮擋光明,除非你害怕。”
害怕?廉逸怔愣地看著眉目張揚的廉橙,他在害怕什麼?似乎沒有,但又隱約覺得從一開始他就被束縛在心底,透著一股似有若無的膽怯。
而這一切是命運的選擇,一再地將他踢進深淵中,從一開始就註定了,他的黑夜期很漫長,孑然一身的他無法行走。
書頁被翻動,假山上踱步而走的廉橙,一個踉蹌,撕拉一聲,白紙黑字晃晃悠悠跌落水池,頃刻被雨水拍打。
廉逸未反應過來,廉橙撲通一聲便跳入水池中,動作太急太躁,浸溼的書頁,徹底四分五裂。
“廉逸,對不起……”
葡萄大眼罕見地敘著愧疚,眨眼之間的低眉,讓廉逸下意識彎起了嘴角。
他的大度好像沒有換來廉橙的釋然,三番五次地刻意討好,直到高一那年從長風的手裡拿來了顧城的親筆簽名,這件落在廉橙心裡的愧疚才落下了帷幕。
事事有回應,樁樁放心上,沒有人能夠抵抗這樣溫柔而霸道的好。
只是,或許這樣的好,可以放在任何人的心上,而他錯把這良好的品性當成了偏愛。
溫熱的指腹在臉上劃過,眼底氤氳的霧氣,眨眼之間滾落成淚。
“遇到什麼事?”
好看的丹鳳眼映入眼簾,脫去眼鏡,削弱了薄削感,他不知睡了多久,醒來見到這樣委身在身側的樊婁,聲音低沉溫柔地如同感同身受的摯友。
他不說,只是搖頭,因不知從何說起。
“如果你愛的人讓你很痛苦,那你應該明白你們的結局,試著放下。”
樊婁的聲音在溫和之間填滿了溫柔,一如這暖黃的燈光,舒適而迷人。
“我可以給你想要的,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洞察人心的事,是他與生俱來的天賦,從廉逸看向那個人的眼神開始,樊婁就明白了,眼前的人被妄想折磨無法掙脫,而他有著極大的機會。
樊婁與廉橙唯一相似的地方,或許就在於唇線,清晰的描摹,張合之間,帶著微微的水光。
鼻尖相觸,指尖開始酥麻,微妙的感覺,讓廉逸本能後退清醒。
“你怕什麼?”
他怕什麼,眼前的人迷糊與廉橙相疊加,眼神銳利,看透人心。
距離一唇之隔,溫熱呼吸盡數噴灑,抬眼對上樊婁望進心底的雙眼。
“忘記他,你明白的。”
很早以前,他就明白了。
他們之間,永遠不會有完全佔有的一天,廉橙是葉瑾和廉洪的,是未來妻子的。
陌生的呼吸不是廉橙的,樊婁前傾身子,他卻本能向後躲開了,溫熱的氣息追逐而來,虎口抵在他的後頸,迫使他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