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慶朝六年,夏。
坤寧宮,寂靜的只剩一個宮女了。
大宮女綠菊親自在廊上煎了藥,滿頭大汗地端著一碗苦藥走進屋,就見皇后沈蓁蓁坐在窗下的紫檀木圓凳上,痴痴看向窗外的烈日炎炎。
“娘娘,雖說是夏天,但你才流產,身子弱,還是快回床上躺著吧!你身子……”綠菊走到她身旁,本想將人扶上床,可掌心卻被沈蓁蓁只剩骨頭的手臂磕的生疼,眼眶一溼,便心疼地說不出話來。
“皇上……沒來嗎?”沈蓁蓁扭過頭嘶啞問。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只剩一張皮裹著骨頭,那雙靈動如晨間玉蘭花上露珠的雙眸,如今卻麻木的就像屋外無人照顧,枯敗而死的牡丹花。
綠菊強忍奪眶而出的眼淚,忙擠出個微笑,道:“皇上應該是在忙於國事,所以……”
“聖旨到——皇后接旨。”屋外突然響起太監高亢尖細的嗓音。
主僕兩人一同扭頭看向門口,就見皇上身邊的大太監帶著四個小太監走進屋來。那大太監手中捧著一卷明黃,見沈蓁蓁坐在窗邊,便轉過身面對她,笑道:“皇后娘娘,接旨吧!”
“是是是。”綠菊急忙將手中藥碗放到桌上去,雙手費力託著沈蓁蓁跪下接旨。
沈蓁蓁只覺得雙膝鑽心地疼,渾身上下除了一張皮,早已沒有了肉,如今跪在堅硬地板上,膝蓋上僅剩的皮又如何能不疼?
大太監展開聖旨,念道:“皇后沈氏,於國無功,又無子嗣,今貶為皇貴妃,即刻遷出坤寧宮,欽此。”
“呵呵呵……”聽完聖旨的沈蓁蓁一陣冷笑,一顆心疼得支離破碎。
綠菊聽完聖旨目瞪口呆,一時忍不住氣道:“皇上怎麼可以這樣絕情?娘娘可是皇上的原配發妻,皇上……”
無錯書吧“住口!皇上豈是你一個小小宮女可以議論的?”大太監黑著臉呵斥。
沈蓁蓁輕輕拍了拍綠菊肩膀安慰,這才看向宣旨太監,道:“要本宮遷出坤寧宮,可以,但當初皇上親自下旨冊封本宮為皇后,管理六宮,執掌鳳印,如今要廢后,請皇上親自來說,否則,本宮就一條白綾自縊於坤寧宮,也絕不搬出。”
“這……”太監一時為難,想到皇上寫這道聖旨時紅了眼眶,足足寫了半個時辰才完成。作為皇上的心腹太監,他豈能不知這道聖旨皇上下得不情不願?豈能不知皇上心中有皇后?若皇后果真自縊,他恐怕就要去陪葬了,只好道:“奴才馬上去請皇上就是了,請娘娘勿要做傻事。”
“好,本宮等著。”沈蓁蓁讓綠菊將她扶起來,顫顫巍巍走到床邊,吩咐道:“綠菊,給本宮梳只有皇后才能梳的九尾鳳凰髻,再將後袍拿來。”
“是……”綠菊忍著溼潤眼眶不要流下淚,親自為沈蓁蓁梳妝打扮。
等到年輕的帝王蕭修璟走進坤寧宮正殿時,看見那個陪著自己一路披荊斬棘的女子骨瘦如柴坐在金黃鳳椅上,明黃的後袍寬大地套在她身上,如同套在一根枯木上,那雙總是含情脈脈明亮如星子的眼眸,如今暗沉的如同兩顆石子。這一幕,讓他心中一疼,聲音柔了三分,關切道:“怎麼不好好躺著休息?”
沈蓁蓁拿過紫檀木桌茶几上的淺黃色皇后懿旨,看向蕭修璟,低沉沙啞的嗓音如同水上漣漪一般無力,道:“璟哥哥,我此刻,可還是皇后?”
“當然。”蕭修璟突然將脊背挺得筆直,又想起那一次她為自己擋箭,正中心口,當時他曾親口答應她:只要我做了皇帝,那你將是我永遠的皇后。
“那就好。”沈蓁蓁顫抖著右手將懿旨遞給綠菊,目光中滿是愧疚,道:“你出去吧!”
“是。”綠菊不知懿旨上寫了什麼,但不願留在此打擾,她想,娘娘一定是要給皇上服軟,夫妻兩人重修舊好,便馬不停蹄跑出屋去。
偌大的正殿內只剩夫妻兩人,沈蓁蓁急忙喘了幾口氣,方才幾句話,就讓這乾枯的身子將要暈厥。
她雙掌用力握成拳,將許久未曾修剪的指甲刺進掌心嬌嫩的肉中,劇痛刺激的她暫時有了一絲力氣,勉強將細弱蚊蟲的聲音提高了一分,道:“皇上,你曾說,臣妾是這個世上最愛你的人,你也會投桃報李對臣妾好,既然如此,臣妾懷孕六個月,卻被張皇貴妃陷害滑胎,險些一屍兩命,縱然臣妾苟延殘喘,但肚子裡六個月的皇子卻死了!他已經六個月了,流產後還哭了一個時辰啊,鐵證如山,皇上卻對張皇貴妃沒有任何懲罰,如今又將臣妾貶妻為妾,降為皇貴妃,國不可一日無君,後宮不可一日無後,若臣妾沒有猜錯,皇上是要立張皇貴妃為皇后吧?”
最後一句,沈蓁蓁彷彿是在問。
但,蕭修璟聽出了她話中的肯定,他一直都知道,這個女子聰明過人,否則,張皇貴妃縝密到滴水不漏的計策,怎麼可能會被她在短短半個月時間內就查探的一清二楚?
蕭修璟長長嘆了一聲,語氣中染上三分愧疚,道:“蓁蓁,這只是暫時的。”
沈蓁蓁一愣,渾濁死氣的雙眸中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嫁給他之後的新婚時光中,他也曾親密地叫自己蓁蓁。可伴隨著他越來越高的地位,這一聲蓁蓁,變成了太子妃,再到皇后。
“暫時的?”沈蓁蓁嗤聲問道:“既然是暫時的,那你為什麼要將坤寧宮所有宮女太監全都趕走?為什麼坤寧宮內除了我,就只有一個綠菊?你將我困在坤寧宮無法與外界聯絡,不就是為了給張皇貴妃封后鋪路嗎?你……”
“蓁蓁!”蕭修璟打斷她的話,那張永遠如玉溫潤的臉龐染上暴躁,道:“你知道如今天下是什麼局勢嗎?謝臨淵奸臣當道,一手遮天,你知道朕這個皇位坐的有多不穩嗎?甚至朕夜夜噩夢,夢到謝臨淵逼宮殺死了朕!”
“哦……”沈蓁蓁毫不意外地點頭,麻木絕望的眸中湧上嘲諷,曾經粉嫩的櫻唇,此刻卻只剩下烏青,扯出一個譏誚的弧度,道:“張皇貴妃出身顯赫,你想利用張家制衡謝臨淵,所以你眼睜睜看著張皇貴妃要我一屍兩命,甚至違背承諾廢我後位。”
“蓁蓁,朕說了,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只要張家和謝臨淵兩敗俱傷,那時的張皇貴妃也就沒用了,而你依舊是朕的皇后。”蕭修璟言語堅定真誠。
可沈蓁蓁卻笑了,她突然發現,她枉稱聰明絕頂,枉稱女中諸葛,卻根本從未看清過枕邊人的真面目,對他來說,她六個月滑胎的兒子是籌碼,她險些一屍兩命也是籌碼。
想起陪他走過的這一路荊棘,她託付真心,出謀劃策。在他遭刺客圍殺時挺身擋箭,命在旦夕。
在他被皇上冤枉時跪在寒冬臘月的鵝毛大雪中足足一天一夜,才換得皇上息怒原諒,以至於後來,只要一到陰雨天,她的雙膝就疼癢難忍。
“呵呵呵……”她真是愚蠢啊,為了這個虛偽的男人,她幾乎付出了性命!到頭來,就換回一個貶妻為妾!
幸好,她剛剛給了綠菊懿旨,趁她將蕭修璟拖在坤寧宮的時間,下旨賜死張皇貴妃,為兒子報仇!
“蓁蓁……”蕭修璟不解看向突然瘋癲狂笑的人,正要安慰她,就聽她嘶啞的嗓音絕望道:“自古廢后的下場,皇上真以為臣妾不知道嗎?與其在張皇貴妃手中苟延殘喘,我沈蓁蓁出身高貴,名門世家沈氏嫡長女,絕不苟且偷生。”話音落,她堅定咬破口中毒囊,沒有一絲一毫猶豫。
“蓁蓁!不可!”蕭修璟見她口鼻流出黑血,心中抽疼的險些暈倒,一顆心丟失了一半,不顧一切衝上去要抱她。
為什麼她不肯相信自己?自己不會負她,一定會讓她繼續做皇后,可為什麼,她這般不理解自己?
突然,宮外廝殺聲和刀兵相擊聲尖銳傳進耳中,他心腹大太監踉蹌跑進屋,慌道:“皇上,謝臨淵謀殺,帶兵殺進宮了!”
“大膽!亂臣賊子!”蕭修璟暫時顧不上服毒而死的沈蓁蓁,急忙衝出坤寧宮帶兵抵抗。
只剩一具倒在鳳椅上的屍體的坤寧宮,寂靜的彷彿不屬於喧囂熱鬧的皇宮。
謝臨淵緊握染血的長劍衝進皇后寢宮,夏日陽光照在他滿是血的銀白鎧甲上,他彷彿是一朵綻開的彼岸花。
可一進屋,他看見軟倒在鳳椅上口鼻皆是黑血的沈蓁蓁,雙手顫抖,連劍也握不住,沾血長劍‘咣噹’墜地,他踉蹌著步子撲過去,顫聲道:“你怎麼……不等一下?”
他顫抖的雙臂將已死之人緊抱在懷,如同抱著一根枯木,低下頭,輕輕吻上她滿是黑血的唇,腦海中想起那年沈家。
那是初秋時節,她披著一件雪白的披風在細雨中走過,傾城如嬌花的面容,讓他生怕細雨玷汙了純潔的她。
只一眼,他就將那個驚為天人的女子鎖入心中,日日夜夜那將一眼翻出來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