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曾經有一個很奇怪的想法,那就是我希望每天都能說一句“對不起”。
太詭異了不是嗎?怎麼會有人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想要對別人講“對不起”呢?
可我真的很想。
在從前的那棟出租房裡,這個願望第一萌生的時候,是咪咪消失的那一天。
我那會站在樓梯口,看著空蕩蕩的陽臺,“對不起”這句話一直含在我的嘴裡,我卻不知道能跟誰說。
接著就是那個友善的胖男人,那個對我很好的老奶奶,那個額頭上長著青春痘的胡蘿蔔髮色青年,還有,還有親吻過我臉頰卻不捨得告訴我其深意的男孩。
每一個,我都想說一句“對不起”。
可是後來,當我再次被關在教堂的地下室以及那個倉庫的時候,我的想法改變了。
我期待聽到別人跟我說“對不起”。
那位每天下午用聖水拖地,看著地磚向下滲水卻從不想到去檢查的神父,我想要聽他跟我說“對不起”。
還有,這個莊園裡每一位奉命看守我的黑大衣,死在這莊園裡的古道爾醫生,我也想要聽他們跟我說“對不起”。
而此刻,這位魁梧的神父,滿足我的願望。
他不是開玩笑的說對不起,也不是敷衍了事的拿對不起當說辭,而是沉重的,鄭重的,合乎我想象的,說,
“對不起。”
我看著他低下的頭,看著他顫動的眼睫,就這麼定住在座位上,沒有做出一點反應。
我想象過在聽到他們說對不起,我會有什麼反應。
我以為我會欣喜若狂,或者大仇得報的暢快,再或者,是變本加厲的讓對方補償我,用各種自我傷害的方式只為了博得我原諒。
可是都沒有。
我只定在那裡,內心因荒蕪而一片平靜。
很多人不就是求這一句話嗎?被傷害了,被欺騙了,被拋棄了,被辜負了,都想著費盡心思,苦大仇深的求這一句話。
我也想,於是我得到了,那,我能好起來了嗎?
我開始不斷的想起咪咪。
想它的樣子,想它在陽光下舒適的伸懶腰,想它望著我,用那雙可以看透靈魂的眼睛望著我。
我試想著,自己也那麼莊重的,內疚的,和它道歉。
咪咪會說什麼?它的叫聲裡,有沒有原諒我?
我沒機會知道了,但這個神父有機會知道。
因為我和他說,“沒關係,我會原諒你。”
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我記憶不毀,那麼,只有一個人,她說對不起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
神父依然低著頭,他用滿是硬繭,傷痕的手,握著我,他緩慢的做了一個不符合神父的舉動。
他把額頭抵在了我的手腕上,像一隻受傷的豹子在努力尋求同族的庇護。
滾燙的淚水無聲的從手腕流到了我的手心。
他把難過藏了起來,卻只對我一人開放,那麼就請他放心,我會用生命起誓,永久的保守這個秘密。
我用空出來的還算靈活的右手,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拍他的背,好像這個動作根植在我的靈魂裡,而在某個時間線上,我曾做過無數次。
“你有什麼願望嗎?”
他帶著淺淺的鼻音,小聲的問我,臉依然藏在我的手掌裡。
“你說現在嗎?”我問。
“現在和未來都可以。”
他野心不小,連那麼變幻莫測的未來他都敢承諾。不過,我沒當回事。
未來是夢想,對我來說亦是幻想,那麼異想天開一點也沒關係。
“如果未來有機會,我想要一副強壯的身軀,最好像神父你一樣。”
當我雙臂有力,彈跳靈活,迅捷如風時,是不是就沒有人能困住我了。
神父似乎愣了一下,他慢慢起身,臉上已不見任何曾哭泣的症狀。他看來很會偽裝,或者說,他習慣了用某種樣子偽裝自己。
“你會實現的。”他斬釘截鐵。
“那我需要付出什麼代價呢?”
“什麼?”
“願望成真,是一定會付出代價的。”
他垂下眼眸,極其艱難的說,“代價是,你會擁有一個人渣父親和一個嗷嗷待哺的弟弟。”
“是嗎?”我往後一靠,沉浸在這個假想裡,“那他恨我嗎?”
“誰?”
“人渣父親。”
“不,當然不!他不是恨你,也不是討厭你,他只是,只是——”
“他只是沒有體會過兒時被愛的經驗,所以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父女之情對嗎?”
“……是。”
我點點頭,“那我覺得這不算代價。另一個呢?嗷嗷待哺的弟弟,他長大會是那種毀天滅地的壞小孩嗎?”
“不會。他擁有著和他姐姐一樣,乾淨得忍不住讓人質疑世界的靈魂。”
“那你為什麼說他是代價?”
神父看起來也在回憶,像是在回憶過去,良久,他說,“因為這一家人一路走來,歷經磨難。”
“我不覺得只是歷經磨難。”
我不贊同他這個說法。
“一定得到了什麼,但你卻只看到了磨難。就像,我不覺得我擁有一副強大的體魄的代價,是獲得兩個家人。”
“那他們是什麼?”
我想了想,“是責任和條件,以及,其他。”
遺傳強大的體魄的條件,就必須得是,我擁有一個同樣有強大體魄基因的父親或母親。
而接納父親,還有那位假設的弟弟,則是我不能逃避的責任,但他們也不僅僅是責任。
“其他是什麼?”神父問我。
“他們會愛我對嗎?”
“當然。”
“這個就是,其他。”
他們是條件,是責任,是愛,但絕對不是實現願望的代價。
我繼續說,“還可以許願嗎?”
“可以。”
“那我希望未來的我能有愛人,有朋友。”
神父表情大變,厭嫌之色很明顯。
“一個不成熟像小鬼,一個一看就是騙女人的。你沒有必要為他們許願。”
我被如此具體的描述勾起了興趣,“我會愛上不成熟的人嗎?我還會和騙女人的傢伙成為朋友?”
“嗯。”
“你很討厭他們?”
神父難得沉默不語。
“我想,你只是看到了他們所謂的,“代價”。 ”
一個不成熟的像小鬼一樣的男孩。我在腦海裡想象他的樣子,也許,他會很像親我的埃文。
那麼純情,如此誠摯。
“神父,你知道嗎?這個世界上最乾淨,最純粹,最無條件的,就是一個孩子的愛。我未來也許會愛上一個有顆孩子心的人。
我瞭解我自己的。我是不會被他孩子般的胡鬧,任性所打動。我一定是看到了那顆善良,純粹,以及會堅定愛我愛到死的執拗,所以才決定喜歡他。”
至於騙女人的朋友。那可能性太多了。或許因為某些特質的相像,也有可能是其他的,不過我唯一能確定的是,
“我的朋友,不該只有一個。我不是那種能忍住不和女生做朋友的人。但如果和騙女人的傢伙做朋友的結果是,能讓我認識一位更好的女生。為什麼我不能接受?”
留在五樓的時間太久了。為了不給神父添麻煩,我決定走了。
走前,神父忽然喊住我,用一種當時的我還不理解的,如殉道者般悲壯的語氣,對我說,
“你一定會願望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