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鐘聲,不入耳,只入魂。
一聲,似要敲碎骨頭。再一聲,便要震散魂魄。三聲之後,連綿不絕,急促淒厲,彷彿是這片永恆死寂的天地,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哀嚎。
冰魄鬼王萬載不變的冰冷麵容上,終於有了一絲裂痕。那是一種被打擾了清淨的慍怒,更深處,是一抹藏得極好的凝重。她那雙彷彿凝固了冥河的眸子,自方寒身上挪開,望向殿外。
一名披著破碎重甲的鬼將,自殿外連滾帶爬地奔入,甲葉與冰面碰撞,發出一連串刺耳的聲響。他甚至來不及行至王座之下,便已五體投地,聲音裡的驚惶與顫慄,幾乎要化作實質的寒氣。
“王!永痕深淵……封印異動!那些東西,那些東西正在衝擊裂縫!”
永痕深淵。
擺渡人那張藏於斗笠下的臉,已是毫無血色。黃泉界的鬼物,最忌憚的便是深淵裡的邪魔。兩者是天生的死敵,如同光明與黑暗,水火不容。而冰魄鬼王所鎮守的這片疆域,恰好正對著深淵最大的一處薄弱裂縫。
冰魄鬼王緩緩站起身。她這一動,整座宮殿的寒意彷彿都被抽走,盡數匯於她一人之身,那股威壓,比先前更盛十倍。她的目光,如兩柄淬了劇毒的冰錐,重新落回方寒身上。
眼中,是毫不掩飾的算計。
“你的雷法,能剋制邪魔。”她開口,聲音依舊清冷,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決斷,“幫我鎮壓裂縫。事成之後,我給你前往忘川盡頭的輿圖,還有一枚通行信物。”
沒有商量,只有告知。
方寒心中一聲冷笑。好一個順水推舟,好一招驅虎吞狼。從讓他去熄滅那朵冥火開始,怕是每一步都在算計之中。這裂縫異動,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究竟是巧合,還是她早已預料到的必然?
他迎著那冰冷的目光,只點了下頭。
“好。”
一個字,乾脆利落。
冰魄鬼王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已化作一道幽藍色的流光,射出殿外。方寒與那擺渡人,在那鬼將的引領下,緊隨其後。
穿過宮殿,繞過幾座狀如鬼爪的冰山,眼前豁然開朗。只是這片“開朗”,卻是比任何幽閉之地都更讓人心生絕望。
天幕,彷彿被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傷口。一道長達百里的漆黑裂縫,橫亙於天地之間,如同一隻睜開的、望不見瞳孔的魔眼。裂縫邊緣,空間扭曲,法則破碎,無盡的混沌氣息從中噴湧而出。
數之不盡的邪魔,正如同決堤的黑色潮水,自那裂縫中瘋狂湧出。它們形態各異,有的生有百足,有的形如爛泥,有的則是無數哀嚎魂魄的聚合體。相同的是,它們身上都散發著極致的混亂、汙穢與毀滅。
“守住!”
冰魄鬼王懸於裂縫之前,一聲令下。她身後的冰原之上,無數鬼卒結成戰陣,煞氣沖霄,與那魔潮狠狠撞在一處。只是,鬼卒雖眾,卻在那無窮無盡的邪魔面前,如同投入大火的枯草,一觸即燃,轉瞬便被吞噬。
方寒立於陣後,神色平靜。
他沒有去看那些慘烈的廝殺,只是盯著那道裂縫。
下一刻,他抬起手。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亦無絢爛奪目的光華。
只是有一道光,自他掌心亮起。那光芒,初始只有豆點大小,卻純粹到了極致。
滌罪天雷。
光芒一出,彷彿一輪烈日,驟然升起在這片昏沉的黃泉界。光芒所及之處,那些猙獰的、狂暴的邪魔,像是被烈陽照耀的積雪,發出無聲的淒厲尖嘯,身軀在光芒中寸寸消融,化作縷縷黑煙,連一絲痕跡都未曾留下。
雷光,不止於此。
方寒心念一動,天穹之上,星辰顯現。此地本無日月星辰,這片星空,卻是他以自身法力映照而出。
星辰雷法!
萬千星光垂落,化作一道道銀色的雷霆瀑布,精準地灌入那魔潮最為洶湧之處。淨化與毀滅交織,一時間,裂縫之前竟是被清出了一片巨大的空地。
冰魄鬼王眼中異色一閃而過。她雙手結印,無盡的玄冰之力自大地升騰,化作一堵通天徹地的冰牆,試圖將那裂縫暫時封堵。
方寒的目光,卻在激戰的間隙,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看得清楚。每當一頭格外強大的邪魔被天雷誅滅,其消散的黑氣之中,便會有一縷微不可察的、蘊含著某種特殊本源的能量逸散而出。而那冰魄鬼王,總會不動聲色地,將那一縷縷能量,盡數吸入體內。
她竟也在藉此戰,牟取自己的好處。
兩人一攻一守,配合之下,竟是真的將那無窮無盡的魔潮,硬生生逼退回了裂縫之中。冰魄鬼王抓住時機,冰牆轟然合攏,伴隨著一陣地動山搖,那道可怖的裂縫,被暫時封印了起來。
天地間,恢復了暫時的死寂。
冰魄鬼王緩緩飄落,來到方寒面前。她隨手一揮,一塊晶瑩剔透的冰晶,與一枚刻著古樸花紋的令牌,便懸浮在了方寒眼前。
“此為輿圖,信物在此。”她聲音依舊淡漠,“此去路途兇險,忘川盡頭,由另外五個老傢伙看守。尤其是修羅戰王,他只認拳頭,不講道理。你好自為之。”
方寒伸手,將那冰晶與令牌握在手中。冰晶入手,一股寒意直透神魂,其內果然有一幅複雜的路線圖。令牌冰冷,上面刻著的,是一個“戰”字。
看似,她履行了承諾。
方寒點了點頭,轉身便要離去。
就在他邁出腳步的一剎那。
他體內,那朵被他強行煉化,蟄伏於神魂深處的噬心冥火,忽然傳來一道冰冷而清晰的意念。
“她在說謊……”
“輪迴碑……”
“……就在這座宮殿裡……”
方寒的腳步,驀然一頓。
背對著冰魄鬼王的身影,僵在原地。一股遠比這黃泉寒氣更加冰冷的殺機,自他心底最深處,轟然湧起。
也就在這一瞬間。
他的“病劫”,毫無徵兆地,再度發作。
這一次,不是骨折,不是肌無力,不是任何肉體上的病痛。
一種無形的、無法抵禦的念頭,如最可怕的毒藥,瞬間浸透了他的整個神魂。
“疑心劫”。
擺渡人為何恰好在那時出現?她與鬼王,是不是早有勾結?
這噬心冥火的提醒,是真的示警,還是更深一層的誘導,想讓自己與鬼王死戰,好讓它漁翁得利?
永痕深淵的異動,真的是巧合?還是一個專門為自己佈下的、針對自己雷法的巨大陷阱?
冰魄鬼王、擺渡人、噬心冥火、修羅戰王……每一個名字,每一張面孔,都在他腦海中變得模糊而扭曲。誰是敵?誰是友?他說的話,有幾分真?她做的事,有幾分假?
信任的基石,在這一刻被悄然抽走。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場望不見盡頭的陰謀。
這,才是“迷離天”之劫的真正形態。它並未隨著夢境的離去而結束,它只是換了一種方式,開始直接攻擊一名修士最根本的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