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江水,無聲席捲。
那股冷意並非尋常凡間寒冬可比,它不刺皮肉,卻似萬千根無形冰針,徑直扎入神魂深處。尋常魂魄落入此江,三息之內便被洗去前塵,忘卻所有,化作一具渾噩行屍,沉於江底。
方寒身處江心,周身被江水裹挾,一股消磨神智的力量正試圖將他的記憶撕扯成碎片。千年的修行,萬般的經歷,此刻都成了這江水想要抹去的物件。
他神魂不動,猶如萬古磐石,任由那股力量沖刷。這忘川江水,於他而言,與其說是懲戒,不如說是一種考驗。他既已至此,便要看看這黃泉界的門道,究竟有多深。
江水漸趨幽暗,目之所及,唯有那些漂浮的藍色火蓮,如鬼魅的眼瞳,在黑暗中明滅。江底沙土之中,一柄古劍斜插,劍身半掩,不見華光,只有一股沉寂了不知多少歲月的死氣。
方寒心中微動,隨波逐流的身形稍稍下沉,指尖觸向那柄古劍的劍柄。
一觸之下,一股磅礴而荒涼的劍意轟然湧入他的識海。
那並非完整的傳承,而是無數破碎的畫面。有至尊一劍斷星河的豪情,有被億萬魔神圍攻的死戰,有血染青天的悲愴,最終,只剩下一道不甘的魂魄墜入這無盡忘川。
這劍,曾是一位永恆至尊的本命神兵。至尊隕落,神兵亦隨之蒙塵,劍中之靈早已陷入沉死,只餘下這點殘存的意志。
就在此時,頭頂水面破開,一股力量將他從江中扯出,落在一葉扁舟之上。
擺渡人依舊是一身蓑衣,斗笠壓得很低,看不清神情,只是聲音裡帶著幾分急切與後怕:“你瘋了?黃泉界的東西也是能亂碰的?此地一草一木皆繫著大因果,你才剛來,就想惹上些洗不清的麻煩?”
她說著,不知從何處取來一件斗篷,丟給方寒。那斗篷薄如蟬翼,觸手冰涼,似是由冥界的霧氣與魂絲織成,甫一披上,方寒身上那股與此界格格不入的“生氣”便被遮掩得乾乾淨淨。
“穿上,莫要脫下。活人入黃泉,如黑夜中的一豆燈火,會招來無數撲火的飛蛾,其中不乏些能燒死人的。”擺渡人語氣凝重,小船靠岸,再無多言。
岸上,是一片無垠的荒原。灰敗的大地,嶙峋的怪石,遠處的天際線永遠是一片昏沉的暮色。數不清的魂體在荒原上游蕩,它們神情麻木,雙目空洞,循著某種看不見的軌跡,走向未知的遠方。三五點磷火,忽遠忽近,是這片死寂天地裡唯一的光。
方寒剛站穩腳跟,便有一隊披甲執銳的鬼卒巡邏而至。為首的鬼將身形高大,周身煞氣凝而不散,修為竟也不弱。他那雙燃燒著幽火的眸子掃過擺著人和方寒,最終,如兩柄利劍,死死釘在方寒身上。
長矛“鏗”地一聲頓在地上,激起一圈塵土。
“站住。”鬼將的聲音沙啞,如同兩塊鐵片在摩擦,“你身上,有生人的味道。”
擺渡人心中一緊,連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將軍誤會了,此乃一特殊魂體,奉了上面的命令,由我押送,不得有誤。”
鬼將冷笑一聲,幽火般的眸子在方寒身上來回打量:“特殊魂體?我在此地巡守三百年,什麼樣的魂體沒見過?倒是活人的味道,許久未曾聞到了。奉誰的命令?將魂牌拿來我驗。”
魂牌,乃是魂體進入黃泉界的身份憑證,記錄著生前種種,死後歸處。
方寒自然沒有。
擺渡人一時語塞,額角竟滲出些許冷汗。她知曉方寒立下天道誓言,此刻絕不能出手,否則永痕深淵的制裁之力降下,任他是永恆至尊,怕也要落個神魂俱滅的下場。
眼看情勢愈發緊張,鬼將沒了耐心,手中長矛一挺,矛尖寒光閃爍,直刺方寒心口。他並非真要下殺手,只是想用矛尖的冥煞之氣,逼出方寒的本來面目。
氣氛凝固到了極點。
擺渡人幾乎要閉上眼睛。
就在那矛尖即將觸及方寒胸前斗篷的剎那。
“嗡——”
一聲極輕的劍鳴,自方寒身後響起。
那柄被他從忘川江底帶出的古劍,不知何時已懸於他背後,此刻劍身微顫,一道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劍氣迸發而出,精準地撞在矛尖之上。
“鐺!”
一聲脆響,鬼將只覺得一股無可匹敵的巨力從矛尖傳來,震得他虎口發麻,竟是連退了三步才穩住身形。他握著長矛的手臂微微顫抖,臉上滿是驚怒之色。
這絕非尋常魂體該有的力量!
“好大的膽子!”鬼將怒喝,身後一眾鬼卒齊齊上前,長戈林立,煞氣沖天,“拿下他!”
一場衝突,已是一觸即發。
方寒依舊站在原地,神色平靜,彷彿眼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不能出手,但劍可以。劍非他,他非劍。
然而,就在眾鬼卒將要動手的瞬間,一股遠比鬼將煞氣恐怖千萬倍的威壓,毫無徵兆地從天而降。
那威壓如同一座無形的山嶽,瞬間壓在了所有魂魄的頭頂。鬼將臉上的怒容化為驚恐,連同他麾下的鬼卒,齊刷刷地跪伏在地,身體抖如篩糠,連頭都不敢抬。
整個荒原,剎那間萬籟俱寂。
一個冰冷,卻又帶著幾分慵懶的女聲,彷彿從九天之上,又彷彿就在耳邊,緩緩迴盪開來。
“活人?”
那聲音頓了頓,似乎是在確認。
“有點意思。”
“帶他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