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熟悉的場所,這一次,沒有少年世子一擲千金拉她出泥沼,也沒有狠厲主母半夜將她帶回象牙塔。
老鴇逼著花雲容接客,她不肯,被關進小黑屋,斷水斷糧,時不時還得挨一頓打。
兩世為人,她從未遭過這麼大的罪。
短短數日,原本嬌豔的一個人兒生生被磨去氣焰,猶如一顆被煮過頭的白菜,脫力,無神。
“吱呀。”
一聲清響,黑暗中開啟一片光亮,花雲容只覺刺眼,本能地抬手遮擋。
許久,才適應過來。
循著光芒處瞧去,就見明明豔豔一大團老鴇居高臨下睨著自己,老鴇身後是兩個手提燈籠的穿短打壯漢。
“雲容姑娘,你有這般容貌,若能放下身段,未必不能掙個富貴日子,你又何必如此執拗。”
花雲容別過臉去,不屑道:“我已經贖了身,脫了賤籍,就算是餓死,也不做皮肉生意,你們這般逼迫,是在逼良為娼。”
老鴇抿唇一笑:“雲容姑娘,你雖帶走了身契,可籍契依舊在花月樓。再者說,你無名無份入住伯爵府,不也是在做皮肉生意,只不過此前你只需要伺候一個男人,現在需要多伺候幾個。”
實話總是扎心的,花雲容被氣紅了眼,手指摳地,淒厲的:“你胡說,胡說。”好似如此就能證明老鴇的話是錯的。
老鴇卻半點不生氣,反倒是很有耐心地跟花雲容聊起天。
“男人從小有父母哄著,成家後需要妻子哄著,可做女人的,一旦跟張羅起家中的柴米油鹽,就很難分出心思哄丈夫,男人在家得不到滿足,就會花錢到外頭求安慰,也正因為如此,青樓的生意才會一直昌盛。”
頓了頓,又說:“男人上青樓,為的就是找樂子,爵爺此前能一擲千金將你帶回府上,是因為你能取悅他,可男人的新鮮感容易過去,一旦有了新玩意兒,他就會忘了你,譬如現在。”
“你一個賤籍孤女,離開青樓能去哪兒,又能做什麼。”
花雲容徹底沉默了。
“雲容姑娘,人心易變,趁面前多攢些銀錢才是最要緊的,好好想想吧,我明天再來看你。”
老鴇說完,走了。
花雲容眼神空洞地看著光芒被隔絕,看著世界再次陷入無盡黑暗。
次日,老鴇再次出現。
還沒等她開口,花雲容就率先道:“我要洗漱更衣。”
老鴇臉上立馬綻開大大的笑容,上前將花雲容扶了起來:“我的好姑娘,早點想通,不就不用遭這麼多罪了。”
花雲容終於離開小黑屋,老鴇還特地安排丫鬟伺候她。
小丫鬟時剛被賣進來,十二三歲年紀,懵懵懂懂,小心翼翼地伺候花雲容沐浴,給她塗抹去除疤痕的膏藥。
“姐姐你長得真好看。”小丫鬟真心的誇讚。
花雲容先前受過鞭刑,身上受傷的痕跡沒那麼容易被抹去。
小丫鬟不厭其煩地伺候她,為她上藥,日復一日。
花雲容每每看到小姑娘,總會想起前世的自己。
十二三歲,還是上小學的年紀,有媽媽疼,有爸爸寵,不如意時可以耍小性子,不用伺候人,更不會沾染青樓這種腌臢場所。
終於有一天,花雲容忍不住問道:“你父親母親怎麼忍心把你送到這裡?”
小丫鬟手上動作不停,答話道:“爹孃早不在了,是舅舅送我來這裡的,他說,這裡能學刺繡。”
又說:“村裡大丫學了刺繡,能掙好多錢,她供養出一個舉人夫君,現在已經被接去大宅院裡享福了,等我學有所成,說不定也能……也能……”
小丫鬟臉紅了,笑容裡好似充滿憧憬。
花雲容看著她,心中酸澀莫名,十二三歲的孩子,不該被這樣欺騙。
遂直言道:“這裡可沒人教你刺繡,這裡只會教人如何伺候男人,等你學有所成,就會把你送到床上,任人欺辱。”
小丫鬟故作不解:“舅舅不是這麼說的。”
花雲容起身,握住小丫鬟的手,說道:“世上除了父母,沒人會全心全意為你考慮,你舅舅在騙你,這裡是吃人的魔窟,你無論如何都得想辦法逃出去。”
小丫鬟眼中突然湧上熱淚,她苦笑道:“逃?逃離這裡,我又能去哪?從被賣入青樓那一刻開始,我的籍契就被改了,賤籍女子,只能在戶籍地求活,一旦離開,就會被扣上流民和細作的帽子,是要被押入大牢的,大牢,是比青樓更恐怖的地方。”
小丫鬟雖然只有十二歲,但從前也是父母悉心教養過的,她什麼都懂。
臉紅,憧憬,都是裝出來的,是她的自我安慰。
大丫沒有享福,反倒是被丈夫嫌棄,被丈夫的新歡羞辱。
繡花女,如何能配得上年輕有為的朝廷新貴?
青樓女子,又如何配有幸福日子。
花雲容看著小丫鬟,久久不語。
離開象牙塔,她才知道古代生活的殘酷。
歷史課本上“中央集權”寥寥數字,卻是底層人掙脫不開的枷鎖和壓迫。
不同籍貫的人,做不同型別的事,皇親貴族,豪門世家,寒門仕子……每個階層能分到的蛋糕都有定數,為了自己能分到更多利益,自然要堵死比自己低一個階層人的上升通道。
上一世,花雲容只知道史記硬背,這一世,她才能切身體會。
電視劇都是騙人的。賤籍女子,就是權貴人家的玩物是很難擁有幸福未來的。
可突然的,花雲容又想到某個人。
她,雖然嘴毒愛打人,但對身為賤籍女子的自己非常寬容。
花雲容精神一振,對小丫鬟說道:“離開青樓,你還可以去永寧伯府找伯爵夫人,她是個好的,會幫你脫離苦海的。”
“她開設善堂,救助窮苦百姓,重金聘請繡娘教女童刺繡,讓她們有一技之長,能在這個年代安身立命,你去找她,她會管你的。”
小丫鬟根本不信花雲容,質問道:“倘若伯爵夫人真如你說的這般好,那你為何還要離開伯爵府,回花月樓?”
賤籍女子能給權貴當妾已是很好的出路,再遇上一個通情達理的主母,那就是天大的福分。
花雲容放著天大的福分不要,鬧離家出走,被賣回青樓,這不純純蠢貨嗎。
花雲容:“......”
小小年紀,能不能不要戳人肋巴骨啊?
雖然暗自吐槽,但還是不忍心一個十來歲的姑娘淪落風塵。
遂說道:“我做錯了事,信錯了人,這輩子已沒了回頭的餘地,但你還是好的,你該有個明媚未來……”
從前,花雲容只覺得淪落風塵女子是自甘下賤;勇敢追求真愛並打破規矩的自己很獨特,很能當表率。
但是,在歷經創業失敗,出走被抓,被打,被困小黑屋後,她終於認清賤籍女子的份量。
就是個玩意兒。
花雲容的突然哽住,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干涉不了你的想法,但是,如果你想離開這裡,我會幫你。”
小丫鬟神色怔愣。
她早聽說過花雲容和陸安的二三事,她是不信花雲容的,甚至有些看不起,誇對方好看也是言不由衷。
但這一刻,她迷茫了,不明白花雲容是抽了哪門子風。
數日過後,花雲容身上的青紫傷痕徹底消失,她開始接客。
第一位恩客是陸安的昔日好友,此次前來,只為品一品陸安用過的女人。
花雲容很配合,她想在死之前給小丫鬟湊夠贖身銀子。
艹道無情燈下鳥,花前直欲做美人。
須臾,雲收雨歇,花雲容收穫第一桶金。
她將好不容易得來的銀錢塞進小丫鬟手裡,說道:“攢夠錢就離開這裡吧,去找南若,好好過日子,不要信男人。”
她信了陸安那句一生一世一雙人,最後卻輸得一敗塗地。
離家一個月,陸安先前的好友都知曉了她的下落。
而陸安,從未露過面。
小丫鬟捧著銀錢,眼淚唰一下流了下來:“姐姐,你該把錢攢起來的。”
花雲容笑一笑,說道:“走攢了也無用,就給你。”
古代醫療條件有限,青樓女子大多活不過四十歲,就算攢下金山銀山,最後也無用。
她現在只想送小丫鬟離開,想看一看這個跟自己這輩子有著同樣境遇的土著,能不能活出不一樣的人生。
花雲容開始接客,花兒一般的容貌,轟動京城的過往,讓無數恩客趨之若鶩,只為嚐嚐曾經能讓伯爺一擲千金的美人兒究竟是個什麼滋味。
花雲容也極盡所能,輾轉在不同人的身下,榨光對方的所有,金銀珠寶呼啦啦到手。
花燈節當晚,曾經名動一時的花魁再次登上畫舫,搖曳的燭光,飛揚的花瓣,翩若驚鴻的舞姿,引得萬人空巷。
驚歎聲一浪高過一浪。
一舞跳罷,花雲容出了一層薄汗,目光穿透人群,思緒隨之飄遠。
三年前,也是今日這畫舫,這妝容,這舞姿,她跳出花魁的名頭,也跳進陸安眼裡,心裡。
兩人一見鍾情,許諾相伴一生。
故地重遊,卻已物是人非。
花雲容猛然發現,除了青樓和伯爵府,她真的無處可去,無人可依,以為自己能改變時代,最後卻發現連在這裡活下去的能力都沒有。
風起,吹落畫舫的燈籠,火蛇蔓延,瞬間席捲大半畫舫。
“走水了,快去打水。”
“有人在畫舫上潑了烈酒,火勢控制不住了,快跳河。”
混亂中,小丫鬟踉踉蹌蹌奔到花雲容面前,急切道:“姑娘,快跳水。”
花雲容搖頭:“我走不了了。”
“我會泅水,我帶你走。”
花雲容將一個油紙包裹塞進小丫鬟懷裡,說道:“我替你贖了身,這裡是你的身契籍契,以及五百兩銀票,你走吧,如果實在找不到去處,就去永寧伯府找南若。”
說完,將小丫鬟推進冰冷的河水。
小丫鬟眼睜睜看著畫舫在大火中一點點被蠶食瓦解,她嘶吼,慟哭,卻又無能為力。
次日,河面歸於平靜,花雲容死了。
小丫鬟抱著油紙包敲響伯爵府偏門,說明來意後,她順利見到南若,一個富貴慵懶的美婦人。
小丫鬟跪在地上,聲音怯怯的:“雲容姐姐臨死前讓我來找夫人,想來夫人於她而言是很重要的。”
“花雲容……死了?”南若有些詫異:“怎麼死的?”
眼淚從小丫鬟眼中滾落,她哽咽道:“燒死的,在畫舫上。”
南若命人將陸安叫來,告知花雲容的死訊。
“花雲容死了,伯爺以為該如何處理後事?”南若問道。
陸安怔愣了一瞬,旋即恢復正常:“死了便死了,一個妓子而已,與伯爵府有甚麼干係,還處理什麼後事。”
情到濃時的許諾終究敵不過時間的消磨,說愛花雲容的時候是真的,如今感情盡散也是真的。
現在的陸安只想告別過去,開始新人生。
南若面無表情看著陸安,陸安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別過頭去。
小丫鬟突然砰砰砰的磕頭,懇求道:“雲容姐姐是好人,我不想她死後做孤魂野鬼,求夫人幫幫忙。”
說著,還將油紙包裡的銀票拿出來:“雲容姐姐留了錢,夫人儘可拿去,只求夫人能給雲容姐姐請個牌位。”
南若應下了:“雲容姑娘也是個可憐的,挑個黃道吉日給她做一場法事,再將牌位供奉在三清觀,也能享受些香火。”
小丫鬟大喜,忙不迭磕頭謝恩。
南若也沒白乾活,五百兩收得理直氣壯,最多事後多退少補。
一通折騰下來,五百兩還真不夠用,南若只好把小丫鬟安排去名下的鋪子裡幹活,以工抵債。
小丫鬟也沒拒絕,樂呵呵地去做了童工。
轉頭,南若又對陸安說:“男人就該承擔起養家餬口的責任,混吃等死要不得,出去幹活吧。”
陸安不想去:“我還得為父親守孝,不能去當值。”
南若罵他:“孝期也要過日子,否則一家子都得餓死,再者說,你文不成武不就,朝廷給你安排的也只是個閒差,一個月俸銀還不夠下館子吃頓好的,當不當職都無甚影響,你先出去找個別的營生,至少也得把母親看病的錢掙回來。”
之前三天兩頭被南若打,現在對方突然跟自己講道理,陸安感覺有些恍惚。
但南若說得有道理,他是一家之主,得掙錢養家。
掙錢第一天,收入負十兩,啥也沒幹,下館子吃飯花了十兩。
陸安有些心虛。
回家時,瞧見南若在院中逗弄小孩。
陽光在竹樹葉閃爍,清涼的光影灑落,為樹蔭下一大一小的兩人蒙上斑駁光暈。
“阿若,我回來了。”陸安微笑著靠近,伸手晃了晃搖籃。
南若問:“差事找得怎麼樣了?”
陸安斟酌了一下語言,這才說道:“暫時還沒有著落,不過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們孃兒幾個餓著凍著。”
“嗯。”南若輕輕應了一聲,纖白手指一下又一下輕拍搖籃中的孩子,孩子慢慢睡了過去。
陸安看得有些失神,暖洋洋的幸福感湧上心頭。
或許,這才是他想要的日子,沒有爭名奪利,沒有勾心鬥角,有的只是老婆孩子熱炕頭。
陸安現在的狀態就跟虐文裡的女主一樣,哪怕被掏心掏肺掏眼珠子,但只要男主稍稍軟和點態度,女主就感動得不行。
俗稱,抖
接下來好些天,陸安一直在找掙錢門路,可錢哪裡是這麼好掙的。
南若也沒有逼他,每天逗逗孩子養養花草,完完全全把自己活成賢妻良母。
南若越是這樣,陸安就越是感覺對不起南若,對不起這個家,壓力也越來越大。
壓力過大時,自然就要找男妾來疏通疏通……
星月落輝,陸安沉入浴桶,身後,眉眼精緻的男妾悉心伺候。
突然,房門被人推開,南若黑著一張臉走了進來。
陸安大驚,忙張開雙臂將人藏在身後,只那臉上的酡紅和鎖骨間的痕跡怎麼也藏不住。
“阿若,你聽說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只是這話剛說完,身後之人就動了一下,陸安忍不住跟著顫了顫。
南若皺眉,語氣森冷:“陸安,你竟然在孝期與人苟且,真是太讓人失望了。”說完,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