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英的母親說得很慢,也很吃力。她每說一句話,肚子就會抽搐一下,沒過多久,鳳英的母親下肢開始流出清冽的羊水。還在那哭天抹淚的劉家阿婆一見這架勢,立即說“快快快,扶著奶奶到炕上去,奶奶要生了。”
莊子裡的女人們,一聽東家奶奶要生了,立即停止了哭泣。一個個主動地開始加入到了接生的隊伍之中。到底都是莊子裡的女人,雖說莊子已經被馬匪洗劫一空,燒得就剩下個土磕埌了,可是畢竟是自家的地盤,啥東西藏在哪?啥物件埋在哪?都清楚得很。一眨眼功夫,炕上鋪的沙子,灶火上燒的水,還有劉家阿婆接生用的剪刀全部都準備齊全了。
這一刻,戈壁灘上嗓眼窩子的風又刮起來了,頃刻間,北面灘上的天空已經積壓了黒闕闕的雲層,莊子外的杏樹再也不會向以前那樣在秋風中嗚嗚咽嚥了,只有冰晶般的雪沫子一點一點的往下灑,像是要把這燒焦的戈壁灘覆蓋住似的……
莊子裡的女人們,並沒有因為馬匪燒了莊子而變得軟弱,無助。相反她們像是被上天賦予了另外一種天然的力量,在這塊貧瘠而荒涼的土地上,吐露著自己的芬芳。劉家阿婆帶著年齡大的老人們在莊牆裡準備迎接著新生兒的誕生。鳳英則帶著年輕一些的女子尋找著被馬匪殺害的親人們。菊英和月英則帶著更小的孩子們端著一瓦盆一瓦盆的水將那些還在燃燒的火苗撲滅。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同時女人的心足已撐起那塌下來的半邊天。莊子上的女人們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心齊,為了能夠活下去,不管是老的,年輕的,還是小的,都將淚水活生生地嚥到了肚子裡,化作烈火燃燒著她們苦難的心。即使是一百年之後,當我們來到戈壁灘上,看著她們清冽的眼神,也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她們對生命的熱愛和敬畏。
這就是戈壁灘上的女人,縱然面對著至親至愛的屍體,她們依然抹著眼淚堅強的如灘上的駱駝刺一樣綻放著自己的生命力。鳳英帶著年紀大一些的姑娘們在那些還冒著火星子的灰燼裡,找出了一攤黑乎乎的東西。她們哭著跪倒在那裡,然後用雙手捧著這些東西,小心翼翼地裝在土罈子裡。她們看到有些人已經被大火燒的面目全非了,就把屍體一個個挪到被大火燒焦的杏樹林子裡。他們找到了血肉模糊的王伯仁,還找到了被馬匪吊在房樑上的荊老大,還在莊子外面見到了鳳英的父親,那個就像灘上的狼一樣勇敢的男人此時正無聲地匍匐在杏樹林外面。鳳英低聲地吟誦著古老的經文,用雙手闔上了父親的雙眼。年輕的姑娘們一個個都跪拜在老東家的面前,彷彿那個慈祥的和藹的老東家依然還活著。此時的她們早已經控制不住心中的悲傷和無奈,面對生離死別,除了哭泣依舊是哭泣。
十月份的戈壁灘,說變就變,竟然不知不覺的開始飄起了雪花。母親肚子裡的那個小娃娃在第一片雪花飄落下來的時候,也“哇哇哇”的落地了。劉家阿婆抱著那個粉嫩的小娃兒激動的說“老東家啊,是個小狼崽子。”鳳英的母親聽到之後,安詳地閉上了眼睛,眼角流下了晶瑩剔透的淚珠。為了這一天,她等了足足有十六年。為了這一天,鳳英的父親也盼了十六年,如今當所有人的盼望都被眼前的這個小狼崽子俘獲的時候,鳳英地父親卻不在了。
鳳英的母親越想越傷心,越想越難過。“她爹啊,你看到了嗎?崔家的小狼崽子出現了,你咋就沒等住呢?現在崔家的的天塌了下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咋辦啊!”那哭聲響徹天際,悽慘無助……
劉家阿婆連忙走上前,抱著已經包好的孩子說“東家奶奶,老東家走了,可是我們還活著,你看這小娃兒多機靈,以後肯定是個孝順的娃娃。”
“東家奶奶,你可不能哭,苦壞了身子,娃娃就會遭罪了。”
鳳英的母親聽了之後,將孩子抱在懷中說“這孩子雖然命苦,可是還有幾個姐妹在,以後也是個有福的娃娃。我們啊為了這個小狼崽子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鳳英將莊子裡裡外外收拾打點完之後,立即趕到前院裡。她聽說母親生了個大胖小子,竟然有幾分激動。鳳英想起父親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鳳英,這個家就交給你了,一定要讓家裡人全乎著,一個都不要少。”父親的聲音還在自己的耳朵邊響著,可是身影卻變的冰冷而遙遠。
“娘,好可愛的小弟弟。”鳳英走上前,從母親手中接過孩子。鳳英的母親看著鳳英,眼睛裡的淚花花又開始打轉了。
“娘,別哭了。爹在天上看著我們呢。你看,我們一家人不都還在嗎?雖然莊子燒了,可是人全乎著就行。”
鳳英的母親說“以後這個家,真的就要靠你了。”
“娘,放心吧,莊子裡這麼多人,只要有糧食,有地,我們就不會被餓死的。有我在您就安心吧。”
“娘,我爹他……”鳳英壓著很低很低的聲音,悄悄地對母親說。
鳳英的母親也知道鳳英的父親已經被馬匪給打死了,只是人死不能復生。就說“走吧,帶著你弟弟去看看你爹吧。”
說完起身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孩子來到了杏樹林裡。杏樹林早已經被大火燒沒了,只留下黒闕闕的木炭,遠遠地月英她們還端著瓦盆在澆火星子。鳳英的母親抱著孩子跪倒在那些為保護她們而獻出生命的戈壁漢子面前。一個,兩個,三個四個……莊牆裡只要活下來的人們此刻全部都跪倒在這些男子們面前。她們虔誠地跪拜著,以自己的身體為丈量,虔誠的匍匐在地,用最傳統的哭喪之禮和心愛的家人們永遠的分別了。
戈壁灘上的雪花一片一片地飄落下來,落在戈壁灘女子的頭髮上,眼眸裡,落在心坎裡。女子們的身體隨著凜冽的西北風搖晃著身子,發出尖利刺耳的呼嘯,像是在對祁連雪山後面的那些佛祖哭訴,又像是對戈壁灘神的哀嚎。只是命運就是如此,誰也不清楚前兩天,灘上的人們還在過著簡單而素樸地快樂日子,如今卻成了人世間最痛苦的別離。此時此刻,雪花就像是被撕碎了的棉絮一樣,成片成片的灑落下來。壁灘女人們的眼淚此時就如決堤的洪水一樣奔湧而出。
哦!別哭!我心愛的妻子和女兒,你們可知道當你們眼淚流出是那一刻,我的心就會沁出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你們的眼眸上。如果有來世,或許依舊是這樣不變的情懷。你是戈壁灘的最美的沙蔥花,我是戈壁灘上的狼崽子,在湛藍的天空下自由自在的生長著。如果有來生,我還是戈壁灘上的男子,你依舊是戈壁灘上的女子,我們依舊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平靜的生活著。
只是這一世,我們違背了天意,不能長久的陪伴你們,守護你們。我們走了,被天狼帶到了一個比戈壁灘還要寬闊的世界裡,這裡有的,那裡也有。只是從此以後我們會在天上守護著你們,生生世世……
戈壁灘女人們的哭聲漸漸地弱了,就剩下些短暫的抽噎了。天上的雪早已經將戈壁灘遮蓋的嚴嚴實實。世界彷彿又回到了曾經那個潔淨的世界。鳳英安慰著母親,讓劉家阿婆攙扶著母親回到了莊牆裡,自己則帶著莊子裡的女人們開始在杏樹林裡勞作。母親臨走前說“他們都是我們崔家莊子的守護神,這裡是他們的家,是他們的魂。人死了,魂還在。杏樹死了,明年還會抽芽,就讓他們安安靜靜地去吧。”
戈壁灘上的風說來就來,戈壁灘上的雪也是說下就下。被風雪洗滌過的太陽就像是個迷茫的火球一樣,溫溫吞吞的從地平線上滾出來,無力的覆蓋在雪面上,那冰冷的雪面反射出清冷的柔弱的冷光,像戈壁灘女子堅毅的目光。幾隻喜鵲乘著太陽昇起的時候,嘰嘰喳喳的落在最南邊的那幾只李廣杏樹上。風有些大,掀起了一層細沙一樣的雪沫子,摔打著光禿禿的杏樹丫杈。鳳英帶著戈壁灘上的女子們拿著鐮刀,將南邊的那幾株李廣杏樹枝砍斷,在那李廣杏樹下面是莊牆裡最大的隔斷。裡面儲藏著莊子裡的糧食、包穀、洋芋、還有兩麻袋杏核子……
一朵朵潔白的雲彩從天邊掠過,遮住了太陽的冷光,莊子裡的女人們都開始騷動了。她們眼巴巴的盯著眼前這位只吃青菜白麵的素心女子,心中升騰起一種敬畏之情。戈壁灘上的女子們並沒有一哄而上,而是畢恭畢敬的等著眼前的這位菩薩心腸的女子說話。終於,鳳英轉過身來,虔誠的跪拜在這幾株李廣杏樹前,輕聲地吟唱著古老的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