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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父親老了

戈壁灘上的黃風說刮就刮,絲毫不留情面。這一次的黃風似乎比以往的日子要長一點久一些。接連幾天突然而來的大黃風,席捲著戈壁灘上的碎石子,“劈哩叭啦”地掃蕩著戈壁灘上的角角落落。

灘上除了石頭子還就是石頭子,刮起來落下去還是在戈壁灘上,不會跑到別的地方去。只是這像豆腐塊一樣的莊稼地可是灘上人的命根子,是祖祖輩輩一撅頭一撅頭從石頭縫裡扒拉出來的。如今大黃風來了,莊子裡的人只能躲在屋裡頭,眼巴巴地瞅著那風從面前刮過,心卻像是刀尖子在剜口子一樣生疼。

鳳英父親原本的背影很是筆直,如今也逐漸地佝僂了起來,鬢角的頭髮就像被霜掠了一樣,白茬茬地。鳳英看著有些心疼父親。可是自己除了幫家裡幹些零碎活之外其餘的都幫不了忙。

父親看著窗外依舊沒有退去的黃風,在炕沿上磕了磕旱菸袋子。對著自己的妻子說“這天怕是要變了。你把娃安頓好,我去後院看看。”鳳英的母親依舊在炕桌前做著針線活,她抬起頭看向自己深深愛著的漢子,心裡有一絲的悸動。

他老了,真的是老了。

他四方四正的國字臉上蓄滿了灰白的鬍子茬,他寬闊的額頭上,眼角處,已經被戈壁的風沙割裂成深深淺淺的皺紋了。那雙原本就透露著精光霸道的眼睛也比以前柔和了許多。他的背有點駝,可是卻依舊將腰桿子挺得筆直筆直的。戈壁灘上的風沙啊,一年強過一年,灘上的石頭啊,又比以前更細碎了。好在一家人的日子並沒有因為風沙的增強而寒磣,畢竟戈壁人家要求的也不多。只要一家人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全全呼呼就好。

鳳英的母親“嗯”了一聲,又恢復了往日的寂靜。她習慣了前院的生活。前院外面是成片成片的杏樹林,春夏秋冬總是會有不同的風景在演繹。前院裡屋子雖多,就住著他們一家人,外人很少來叨擾。她喜歡安靜,喜歡看著孩子們活蹦亂跳的。至於莊子外面的事,都是男人的事,她只把孩子們照顧好就行。至於後院,她基本上是不去的。畢竟自己是裹著小腳的大戶人家的女子,不是說自己瞧不起那些長著大腳的莊戶人家,而是早已經習慣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鳳英的母親舉手投足之間都流露著大戶人家女子特有的氣質,溫婉嫻靜,與世無爭。可是偏偏的鳳英卻很喜歡到後院裡,去和劉家阿婆學做茶飯。去和靳老大學編芨芨草筐,芨芨草蓆,打芨芨草爻子。去和王家大姐學盤紐扣,學納鞋底,學做棉襖。如果說前院是家裡幸福的港灣,那麼後院則是自己的大學堂。住在後院的叔伯兄弟姐妹們個個都是身懷絕技,只是自己總是擔心自己太笨,學的太慢,學不下來。

父親說自己要到後院去轉轉。鳳英也高興地躋拉著布鞋說“爹,我也想去。”“外面都是黃風,你就別去了。專心把爹地那雙鞋底子納好,等天晴了,我好穿著去擺塞擺塞。”說完之後,推開了胡楊木板的大門,大步流星地鑽入黃風之中。

那風颳得比前日弱了許多。房簷下的那窩燕子,不知何時已經被風颳得七扭八歪了。父親走上前去,用紅柳叉子把燕窩搗了又搗,覺得窩安穩了才離去。後院的柴門不知何時已經被風颳的像是要散架了,就連杏樹林裡飛來飛去的麻雀也被刮的在地上開始打滾。父親眯縫著眼,看著被黃風遮蓋住的天,心裡覺得有一絲絲荒涼。

“吱呀——”一聲,父親將那快要散架的木柴門推開,只見荊老大一個人在黑乎乎的房子裡,獨自剝著芨芨草。

“東家,你咋來了?”荊老大連忙放下手中的芨芨草杆子。長年累月的編席子,草筐,還有端紅柳叉子。手指的骨節竟然會變得異常粗大。

“唉!這幾天黃風颳得人心裡著急,總覺得有啥事要發生,可是又說不出來。”

荊老大順手拿起地上剛做好的一座沙棗木的椅墩墩,放到鳳英父親面前。鳳英父親彎下腰,用手撫摸著眼前的墩墩子,表面上光滑無比,側面卻滿是樹瘤,疙裡疙瘩,高低不平……再經過荊老大那雙粗糙的手細細地打磨,遠遠地望去很是好看。鳳英的父親坐在沙棗木墩子上,心裡踏實極了。

“老大啊,你這手藝是越發得好了。我就是沒有兒子,要是有個兒子,我讓他拜你為師,你負責把這手頭的絕活給全抖落出來。”

“東家,我也只不過是牆簷上的吊吊灰罷了,這些都是不入眼的手藝。真正的厲害人還是大東家家裡的老金爺,那一手絕活恐怕整個西北都沒幾個人能比。如果有機會,真想和老金爺再學幾手。”

“東家,誰說你沒兒子,我看東家奶奶肚子裡這次八成就是個胖小子。你們一家人都是善心腸的人,老天會保佑你們的。”

“一說這兒子啊,心就撲通撲通的。前幾日我還在夢裡好像聽見了打槍的聲音呢?老大,你聽見了沒有?”

“要說這打仗啊!已經打了好多年了。我們這戈壁灘是蠻荒之地,就連鳥從天上飛過都不願意拉屎,更別說是樹上開花這樣的事情了就算是打仗該也打不倒我們這窮的叮噹響的灘上吧。”

“前兩年陪東家奶奶去金塔城裡,只是聽別人說南邊個打仗打得厲害,好多老百姓都被解救出來,都參加了八路軍。”說完之後,荊老大又覺得說得不妥,斜著眼睛看了看東家,見東家沒啥反應也就放心了。

其實鳳英的父親和荊老大心裡都亮豁得很。別人都是打地主,分田地,還有打鬼子搞解放。可是在茫茫的戈壁腹地,哪怕是地主都是和家裡的長工短工沒啥兩樣,就那麼一點點土地,都是一起種地,一起收成。地裡長出來的,灘長養的,說到底還不是都分給莊子裡的人家了。就是自己手頭的也留著不多。就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能把這莊子裡的大大小小養活住都不錯了,更別說是誰家的光陰好些,誰家的光陰差些。

鳳英的父親習慣性地抽著老旱菸,也習慣性地隨手磕菸灰。這次他想磕,又想了想屁股下面坐著的可是上好的沙棗木墩墩。索性就把菸袋子收起來說“我是怕這天要變了,不是說打仗這事。如果說八路軍能把戰火引到這裡,怕是我們這些世代生活在灘上的人就有福了。”

“我也希望大傢伙能把日子過好。畢竟國大,家大,業大。我們祖祖輩輩連灘外面的水是甜的還是澀的都不知道,更別說見過什麼山啊,海啊的世面了。”

“共產黨八路軍來了,我崔家莊舉手歡迎,但如果是沙盜來了,我一定要和他們血戰到底。”

荊老大聽到東家這麼一說,嚇得趕緊說“最近聽說沙盜都從新疆趕到敦煌來了,那些人聽說喝狼血,奪人命,見啥搶啥,瘋狂的很。我想啊,咱們這灘上真的是樹不開花,鳥不拉屎的地方,就算他們來了,搶啥去啊?”

一聽說搶啥。鳳英的父親突然想了起來。這幾年莊稼地裡的收成好些,除了莊子裡的日常開銷之外,還有幾百擔糧食在庫房裡放著。於是鳳英的父親決定乘著這幾日黃風還沒結束,把這些糧食都藏到莊子的院牆裡。荊老大聽了之後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如果是八路軍來了,我們就開倉放糧,如果是沙盜來了,也讓他們有去無回。”

就這樣兩個戈壁灘上的男人,想到一起,說到一起,然後乘著黃沙的掩蓋,夜色的覆蓋,神不知鬼不覺的將幾百擔糧食一點一點的扛到了莊子牆裡面,和這些糧食一起藏的還有春天播種時留下來的幾麻袋苞、胡麻、大豆還有一包袱不知道是啥菜的種子,和幾麻袋去年剛挖出來的洋芋……

鳳英的父親和荊老大在黃風的掩護下,忙碌了幾個晚上。莊子裡的人都習慣了在黃風來的時候,老老實實地呆在屋裡頭,不出去。也怕黃風中捲了沙子迷了眼,容易把眼睛揉壞,看不清東西。所以莊子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傢伙都不清楚。就好像父親和荊老大不知道戈壁灘之外是什麼樣的世界一樣。

黃風的顏色逐漸地變成土黃色了,天空中瀰漫的黃沙也逐漸地被塊塊子的碎雲慢慢地趕走了。偶爾有幾隻老山鷹飛過,也是轉眼間就消失在碎雲深處了。

鳳英地父親一次又一次眯縫著眼,看著天上碎雲一點一點地移動,一點一點聚集,最後連線在一起,形成厚厚的黑幕壓將下來。戈壁灘原本就離天很近,這黑色雲幕更是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只見遠遠地天邊傳來幾聲沉悶的雷聲,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幾道銀白色的閃電從天際劃破,“刺拉拉”一下,震得人心裡毛啦啦的。

風更狂了,雷更響了,就連閃電也是肆無忌憚地東劈一下西劈一下……,緊接著雨就像是被人用盆子直接在往灘上倒一樣,雨珠子還沒斷就變成雨柱子了,雨柱子還未立直變成雨簾子了,如此反反覆覆,戈壁灘瞬間變成了一片汪洋。

鳳英看著眼前的一幕一幕,心裡也是毛啦啦的一片。“天真的要變了啊!”說完之後,她虔誠地跪拜在佛堂裡,繼續地開始吟誦那古老的經文。她希望老天能夠憐憫戈壁灘上受苦受難的窮苦百姓,希望這樣惡劣的天氣快些過去,希望這裡的每一寸土地都能綻放出勃勃生機,希望一切都能變成黃風來之前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