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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晚宴(二)

6.

老班是她與賈淳信賴的司機,在他的車上,他們夫妻可以很自然地聊天、說話,哪怕是講一些不該被外人知道的事情。

洗錢,受賄,行賄,這些事情老班每天都會聽得到。

甚至於是他也要經常去幫忙做這些事,多年來,老班也習以為常。

因為程溪和賈淳對他不薄,他們給他相對寬裕的工作時間,還算優渥的薪水,令他足以支撐自己和三個孩子的生活,老班心存感激。

哪怕要為此而付出代價——

“綁架?”

老班當時困惑地望著面前的賈淳夫妻,“你們的意思是,要把張洋的女兒當成人質來威脅他不準離開長鋼?”

“怎麼能說是綁架呢?不過是請他女兒來咱們這裡坐一坐罷了。”程溪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她微笑著看向老班:“張洋和你一樣,都是為長鋼做事很久的老員工了,他知道很多,不方便離開廠子。”

老班沉默地垂下眼,“可是,程老闆……我……我覺得這種事還是……”

“怎麼了,你該不會也想離開吧?”程溪輕聲問。

老班立刻抬起頭,倉皇地解釋道:“不,我沒有那個意思——”

賈淳則是一擺手,皺眉的同時打斷他道:“我相信你不會有背叛長鋼的打算,這樣吧,老班,這段時間你不要回去家裡住了,就去家屬公寓住上一個月,等張洋的事情解決了,你再回家去陪你的孩子們。”

“可——”

“放心,你在家屬公寓的這段時間裡,我和程溪會照顧好你的三個孩子的。”

話雖如此,老班心裡已經預料到了程溪和賈淳打算除掉自己了。

畢竟張洋在決定辭職之前已經把大量的資訊告訴了他,程溪也早就料到張洋會這麼做,所有為賈淳夫妻做事的司機都無一善終,到了一定的年頭,他們夫妻二人就會換掉一批司機,沒有情面,不留餘地。

就算是經常為他們夫妻二人唱皮影戲的老班也沒有例外。

他也不過是枚棋子罷了,到了拋棄、更新的時期,自然會被一腳踹開,哪還需要看什麼舊情?

而在賈楠楠遭遇綁架的前夕,老班也意識到自己成了甕中之鱉,他被禁止去廠子,無法聯絡到賈淳夫妻,就連與孩子們之間的聯絡方式也被切斷。他在那時完全處於被軟禁的狀態,被鎖在家屬公寓的房間裡,與世隔絕。

在所謂的“自殺”前夜,他好像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妙。因為那一晚太過安靜,公寓樓裡好像只剩他自己,他感到不安,又不準自己亂想。好在那晚來送飯的工人是他曾經的徒弟,對方偷偷地把手機借給了他,可老班不知在這時可以打給誰,也不知能說些什麼。比起電話,他更想親眼見到他的孩子們。

最終,他寫了一條長長的簡訊,傳送到了陳寅的手機上:

“陳寅,事態有點糟,我感覺自己身處危險的深淵中,前方沒有路,後方是黑暗,我無處可逃。我必須要離開這裡,還有許多事情等著我去做,我不能在這種地方浪費時間。所有的人都可以不原諒我,認定我是個騙子,也許很快我就會成為大家口中的罪人。但我會在將來證明給大家看,我不是為了錢而忘本的人。可他們不會輕易放過我,我也不想讓你陷入危險,陳寅,幫我把班珏琳留在家裡,明天晚上,我會想辦法去見她,我有非常重要的話要告訴她,你一定要幫我。”

於是,在那個艱難的夜晚,班珏琳與老班重逢。

他利用偷來的時間來教會了她唱《五峰會》,並將一切謎底都藏在了皮影戲裡。

急匆匆地做完這些,老班只想快點離開,他怕把危險帶給他的孩子們。

當時的他並不知道班珏琳一直望著他的背影,直至消失。也不知道班珏琳會格外用心地將《五峰會》的所有曲調都刻在了腦子裡,並很快就發現了藏在戲文中的謎底。

那戲裡唱的是——上八仙歐陽老子與弟弟歐陽七述在家中花園正談經論道,突然感到寶龍山下紫氣黯淡,殺氣沖天,屈指一算,大聲說:“不好,神宗有難,神宗在位氣數未盡,命不該絕,現住在‘保龍山’下尚可化險為夷,有勞賢弟前去救駕。”

奸相沈恆威卻大喊:“殺死神宗,拿住神宗!”

危急時刻,扮演花會的義士與驍勇善戰計程車兵,從旱船、小車底下和時步遷的魔箱內取出刀槍,護在神宗左右奮力拼殺!

而當時,距離神宗最近的是誰呢?

老班不停地告訴班珏琳:“沈恆威姓沈,字成熙,他乃奸相,要害死神宗,而當今神宗是百姓,是千萬蒼生,不除掉沈恆威,百姓必遭殃!”

班珏琳當時反問:“沈恆威是奸相的話,他會殺人嗎?”

老班默默地點頭。

正如他最後一次為賈淳夫妻所唱的戲目一樣。

那些懲惡揚善,那些刀光劍影,都早已被他鋪墊在了一詞一句、一唱一和中。

腦袋裡回想著那些戲曲的畫面,程溪突然覺得嘴角有苦澀的腥鹹味道。她抬起手去摸了摸臉頰,原來是淚水流了下來。

一張錄音磁帶被丟到了她的腳邊,她淚水模糊地抬起眼去看,班檸站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望著她的眼神充滿了慶幸與嘲諷,她微微啟動蒼白的嘴唇。

“現在,你知道了吧?”班檸輕笑一聲,那笑卻沒有勝利後的喜悅,“這是他的遺物之一,是一直潛伏在你身邊的陳寅冒死錄下的。你甚至都沒有發現在他最後一次唱戲給你們的當晚,有人藏在桌子地下吧?”

程溪緊緊地抿著嘴角,她的心口疼痛難耐,整張臉也因痛苦而扭曲,尤其,是在看見賈銘從班檸的身後走出來的那一刻。

她的兒子站在她認為是敵人的女人身旁,冷漠地注視著她。

“為……什麼?”

程溪抽搐般地哭泣起來,用盡了力氣,卻只能擠出這句話。

然後哀鳴一般的哭聲從她口中溢位來,身體也癱了下來,她慢慢地捂住胸口跪坐在地上,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哭了起來。

班檸什麼都不再說,她看向賈銘,賈銘將那支錄音筆交給了她,那裡記錄下了一切有關程溪的罪證。

班檸握住錄音筆,轉身繞過程溪,走向前去用力地開啟了鐵門,她一步步地邁入了雨簾之中。

身後遺留下的是程溪充滿怨恨的哭喊。

7.

陳寅緩緩地停下了腳步。

在賈淳與程溪家的小區門口前,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三四輛警車停靠在那裡,穿著便裝的警察在相互交談。

手拿話筒的記者對著攝影機的鏡頭激情澎湃地解說著:“各位觀眾好,現在為大家連線的地點是極富盛名的長鋼企業負責人的家門口。眾所周知,10年前曾有一樁綁架案轟動本縣,司機畏罪自殺一事一直是撲朔迷離的謎團,而如今,真正的兇手已經水落石出,賈淳、程溪夫妻已經對當年逼迫司機班以輝自殺的罪行供認不諱……”

週一的黃昏,陳寅看著眼前的人群騷動,就如同是禿鷲發現了沙漠中的死屍,終於可以大口大口地飽餐一頓。

小區前圍滿了看熱鬧的群眾,而衣著光鮮的賈淳、程溪二人在兩名民警的看管下走出了大門。他們兩個的雙手戴著銀色的手銬,手銬的鐵鏈因走動而發出輕微的聲響。見他們出來了,記者們爭相沖上前去訪問。

“請問兩位在實施計劃之前有所預謀嗎?”

“為什麼要對一名忠心耿耿的員工下此毒手?”

“10年的時間裡,兩位對曾經犯下的罪行是否感到內疚?涉及其他的貪汙罪行兩位還有什麼要辯解的嗎?”

“這其中有什麼原因嗎?請問現在的感受是什麼?”

連珠炮一般的殘酷逼問讓程溪與賈淳皺起了眉頭,他們保持著沉默,直到抬起頭的時候,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幾張面孔。

程溪憤怒地皺緊了眉頭,她仍舊是什麼都不肯說,俯身進了警車。

這次的錄音牽扯出了很多人。

崔琦,他為長鋼企業做了多年的打手,也暗裡地要了不下3條人的性命,其中涉嫌情殺,陸媛、李檬的死都由他PUA導致,儘管不是他動手,可陸媛的自殺行為與他脫不開干係,還需要進一步審理。

老崔,作為陳寅的養父,他被長鋼企業迫害得很慘,被嫁禍貪汙公款一事也透過錄音而沉冤的雪,只可惜死在獄中的何秘書卻被坐實了受賄一事。她的確拿了程溪不少錢,包括勾引老崔在內,都是她拿錢做事。

周青,她是被程溪安插在班泯身邊的眼線,透過她來監視、利用班泯,這一出美人計在最後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被班泯識破的周青同樣落得唏噓下場。

唯獨趙虎這個人彷彿憑空消失了一般,警方發現他的身份、檔案都是假的,而他整個人就好像從未在長鋼企業中存在過一般。

只有在和班家三兄妹做完筆錄後,警方才發現班泯和趙虎有些神似。

可沒有證據,也無法證明二者之間的必然聯絡,到了最後,簽字、按完手印,作證長鋼企業罪證的筆錄已收集完畢。

班泯是最先做完筆錄的,其次是班珏琳,最後一個則是班檸。在她離開筆錄室後,賈銘喊住了她,他倒不是來責怪她的,即便自己的母親將會被判刑,可他似乎並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師姐,聽說你遞交了離職報告。”

班檸淡淡地笑過,點頭說:“沒錯。”

賈銘的表情瞬息萬變,他感到悲傷地皺起眉:“是因為我媽……做的那些事嗎?”

班檸卻什麼也沒說,她只是搖搖頭,隨後拍了拍賈銘的肩膀,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半個月後,關於長鋼企業的開庭判決結果如下:

程溪,女,1973年出生人,系長鋼企業董事,行賄、貪汙、受賄,是多起謀殺案的主謀,依據《刑|法》,判處死刑。

賈淳,男,1972年出生人,系長鋼企業負責人,涉嫌多起貪汙、違法行為,系多起謀殺案主謀之一,依據《刑|法》,判處無期徒刑。

崔琦,男,1990年出生人,系長鋼企業中層幹部,涉嫌詐騙、謀殺等多起作案,依舊《刑|法》,判處死刑。

結束了。

所有的不安、悲傷、痛楚、背叛、欺騙、遺忘……以及絕望,這些都已經結束了。

10年過去,班家的三個孩子都已經長大,他們站在老班的墓碑前,各自將手中的花束放下。

而隔著幾個位置的,是老崔的墓,身穿黑色西裝的陳寅就站在墓前,他將判決書點燃,燒成了灰燼,並對老崔的遺像說:“我答應你的,都做到了。”

班泯側臉望著陳寅,就好像看到了10年前的還只有19歲時的、他口口聲聲喊得“陳寅哥”。

“好像一切都變了,又好像從來都沒有變過。”班泯忍不住低低嘆息。

班檸也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陳寅瘦削的肩膀顯露出滄桑的風霜,他還不到30歲,卻已經歷經了太多風浪。

“我並不感謝我們經歷過的這些苦難。”班檸轉回眼,凝視著老班的遺像,“那些說苦難使人成長的都是蠢話,我們本不需要這種經歷,我也不覺得自己在經歷了這些會變得如何偉大。”

“偉大的不是我們做過的這些——”班珏琳走到班檸身旁,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是我們終於讓白變回了白,黑也成了黑。”

班泯笑了笑,點頭道:“有道理。”接著又說,“你比10年前長大了不少。”

班珏琳聳了聳肩膀,感慨一句:“但還是覺得那個時候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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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的大家都還只是孩子,陳寅19歲,班泯也不過才剛剛17歲。

排行在中間的班檸15歲,而班珏琳,只有13歲而已。

10年前的他們還擁有老班,人生彷彿沒有沾染到煩惱,大院裡總是放著《五峰會》的皮影戲曲調。

放學回來的班泯會吵著問飯菜有沒有好,跟著他一起進來的班檸一臉不愉快地要他讓讓,擋著她推車進院了。

在廚房裡幫忙的班珏琳炫耀著自己可以吃到剛炸好的裡脊肉,老班的聲音伴隨著油鍋下肉的聲音一同傳出,他喊著:“班泯,去隔壁叫陳寅過來吃飯,都好了!”

熱鬧的煙火氣,鋪天蓋地的飯香氣。

孩子們會在飯後划拳來分勝負,輸了的那個要幫老班刷碗。

那天是班珏琳輸了,她卻很開心地陪在老班身邊一起洗碗筷,還時不時地哼唱著《五峰會》的曲調。

老班笑著看向她:“心情很好啊老三,刷碗還能這麼開心?”

班珏琳笑著回答:“沒有特別開心啊,就是覺得這樣挺好的。”

“這樣是哪樣?”

“就是現在這樣。”班珏琳看了一眼老班,又看向窗外的院子裡,班泯、班檸和陳寅圍坐在一起打鬥地主的撲克牌。

她低下頭,繼續哼唱皮影戲,手裡的碗盤被她洗得很乾淨,像是高高懸掛在天上的皎月,映照千里,光落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