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渡過遼河後的幾日裡不斷有戰報傳來，李淵每日都忙得不可開交，李建成和李秀寧也幾乎時時都待在軍中，唯獨李世民和蘇影月仍堅持不懈的在書房裡兩耳不聞窗外事。
這一日蘇影月不知去了何處，接近晌午時才神神秘秘的趕來。
“遲到那麼久，當罰！”正在案邊奮筆疾書的李世民頭也不抬地說道。
蘇影月卻是一副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出了一身薄汗，接連喝了好幾口水才憤憤不平地說道：“你都不問問我去了哪裡就張口罰我，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弄到這些東西給你。”
李世民停下手中的筆看著蘇影月從袖中拿出一疊紙來，每張紙上都寫有密密麻麻的字，字跡潦草又隨意，顯然是在短時間內著急抄下來的。
“這是何物？”李世民眉頭微蹙，似是猜到了什麼。
蘇影月又急忙往窗外望了望，確認屋外沒人把窗戶關上後才低聲說道：“戰報。”
這些日子以來李世民每日都在書房裡陪她讀書寫字，雖不曾說過什麼，可她心裡清楚對於軍中之事的關注李世民比之李建成和李秀寧絕對只多不少，她又怎能安心讓李世民因她的緣故放下心中所想。
“這是我求了阿姐半日她才準我去營中抄了一份出來，你看完立馬燒了，保證沒人知道。”涉及前線情報，蘇影月心裡不是沒有擔憂，若方才之舉只是一時意氣，現下冷靜下來反倒有些後怕。若此事洩露出去被有心人鑽了空子，後果不堪設想。
屋子裡一片靜默，只有炭盆裡燒得微微作響的爆破聲和窗外冷冽的北風聲。看著蘇影月雙手蜷握，臉被凍得泛起紅暈卻仍要為了他把戰報小心翼翼地抄好帶回來，李世民心下感動，轉身從櫃子最深處拿出一本書冊。
“月兒，過來。”李世民把書冊放在案上翻開，蘇影月只看了一眼便看出紙上的內容和她早上在軍營裡偷偷摸摸抄錄的戰報內容一模一樣。
她瞪大眼睛看向李世民，隨即又想到這唐公府上的二郎要看個戰報哪有她那麼費勁，終究是自己枉作小人。
蘇影月只能裝作毫不在意般去拿那疊字跡東倒西歪的抄錄戰報，“是我多管閒事了，那這些都燒了吧。”
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李世民搶先一步拿到了那疊紙張，小心翼翼地整理好後放入衣襟，看著蘇影月的雙眼認真說道：“謝謝你月兒，這是我收到過最珍貴的禮，定當妥善收藏。”
他又怎會忍心讓蘇影月的心思白費，何況那心思全都和他有關。
蘇影月認真打量著李世民，他從不讓她失望。在她的心中，最柔軟記憶裡的李哥哥不應該如眼前人一般嗎？
她不再敢去看李世民，只自顧自地轉身躊躇，“你可曾去過山東？”蘇影月拼盡全身的力氣想要證實點什麼，以至於緊張得半晌不敢轉身。
過了許久都未聽到回答，轉身才發現這屋裡除了她早已再無旁人，正思慮間李世民端了些她平日喜愛的點心和飲子從屋外進來。
“忙了一早連早膳和水都沒用過吧？”李世民一面給她飲子一面溫柔的說著。
那一刻蘇影月好像突然想通了什麼，眼前這個人是不是李哥哥又有什麼要緊，他就是他，不是旁人。
蘇影月口中塞滿了點心，卻仍不忘說道：“世民哥哥，你認為此次陛下親征能勝嗎？”
李世民對蘇影月突如其來的發問略感詫異，但仍是把她拉到身邊坐下，攤開那本軍中正式抄錄的戰報，認真與她討論起來。
那段日子，他們相伴練劍、讀書、習字，生活簡單卻豐富，對比戰報裡用血淚堆積出的時光顯得時間過得格外快一些。
“三月底，上始御師，進至遼水。眾軍總會，臨水為大陳，高麗兵阻水拒守，隋兵不得濟，死亡甚重。”
“帝命工部尚書宇文愷造浮橋三道於遼水西岸，既成，引橋趣東岸，橋短不及岸丈餘。高麗兵大至，隋兵驍勇者爭赴水接戰，高麗兵乘高擊之，隋兵不得登岸，死者甚眾，左屯衛大將軍麥鐵杖與虎賁郎將錢士雄、孟叉等皆戰死。”
“隋軍斂兵，少府監何稠接橋，諸軍接連前進，大戰於東安，擊敗高句麗軍，死亡上萬人。隋軍乘勝包圍遼東城。”
“更命少府監何稠接橋，二日而成，諸軍相次繼進，大戰於東岸，高麗兵大敗，死者萬計。諸軍乘勝進圍遼東城。”
帝親戒之曰：“今者弔民伐罪，非為功名。諸將或不識朕意，欲輕兵掩襲，孤軍獨鬥，立一身之名以邀勳賞，非大軍行法。公等進軍，當分為三道，有所攻擊，必三道相知，毋得輕軍獨進，以致失亡。又，凡軍事進止，皆須奏聞待報，毋得專擅。”
夜已轉濃，蘇影月放下手中的戰報，揉著雙眼說道：“世民哥哥，此番乘勝圍了遼東城，勝算又多了幾分？”
身旁的李世民卻不似她樂觀，始終眉頭緊鎖搖了搖頭。在蘇影月再三追完下才指了指戰報裡最後那段話，壓低了聲音說道：“敵我之事瞬息萬變，在戰場上若事事都需請奏陛下，貽誤軍機事小，士氣衰落事大。”
那時的蘇影月還將信將疑，但很快就有新的戰報證實了李世民的說法。
“遼東城將陷，城中人輒言請降；諸將奉旨不敢赴機，先令馳奏，比報至，城中守禦亦備，隨出拒戰。如此再三，久未攻落。陛下因留止城西數里，御六合城。高麗諸城各堅守不下。”
“右翊衛大將軍來護兒帥江、淮水軍，舳艫數百里，浮海先進，入自浿水，去平壤六十里，與高麗相遇，進擊，大破之。”
“高麗伏兵於羅郭內空寺中，出兵與護兒戰而偽敗，護兒逐之入城，縱兵俘掠，無復部伍。伏兵發，護兒大敗，僅而獲免，士卒還者不過數千人。高麗追至船所，周法尚整陳待之，高麗乃退。護兒引兵還屯海浦，不敢復留應接諸軍。”
再往後軍中便很少有戰報傳來，據說前方戰事告急，帶去的糧草恐怕也支撐不了多久，再聽到前線的訊息時已入了秋。
“七月，壬寅，至薩水，軍半濟，高麗自後擊其後軍，左屯衛將軍辛世雄戰死。於是諸軍俱潰，不可禁止。將士奔還，一日一夜至鴨綠水，行四百五十里。將軍天水王仁恭為殿，擊高麗，卻之。來護兒聞述等敗，亦引還。唯衛文升一軍獨全。”
至此，隋煬帝聲勢浩大的出征高句麗告一段落。
秋風瑟瑟，蘇影月坐在屋頂上杵著頭髮怔，直到李世民坐到她身側才回過神來。
“蘇女俠的武藝退步了，我上來半天都未曾發覺。”李世民調侃著說道。
蘇影月卻絲毫不與他客氣，轉身來時劍已出鞘，如今也能步步緊逼和李世民不分上下。只見她時而躍起閃避時而主動出擊，劍鋒一轉越來越快，虛晃下腰卻突然將劍劈了過去，終於險勝一局。
“李少俠，你的武藝看來也退步了不少呢。”蘇影月含笑回擊道。
李世民也不惱，看著蘇影月微微泛紅的臉頰，不自覺地伸手幫她捋了捋亂了的碎髮，“那今後要蘇女俠多多指教了。”
蘇影月的臉愈發紅了起來，連忙避開李世民的眼神含糊地說著“好說好說。”
“二郎，月兒。”劍風的聲音從屋簷下傳來，一瞬間便已躍到了屋頂上，“您二位可讓我們好找。”
自大軍出征後蘇影月就很少出門，連劍風也未見過幾面，此時再見劍風忍不住又如往日般與她打趣，“據說蘇女俠轉了性子天天在房中練字，現下一見倒當真有了些女子的恬靜。”
“廢話少說，看招！”聽李世民討論戰報這麼久，蘇影月更加清楚戰爭的殘酷，有力自保仍是最基本的技能。
幾招下來，本來信心滿滿的蘇影月逐漸落了下風，劍風不愧是唐公府年輕侍衛第一人，武藝這塊從未輸過。
眼看著劍風點到為止收了劍，蘇影月忙道：“不作數，再來。”
劍風忙避開道：“改日再與蘇女俠切磋，現下來是三娘和柴郎要邀二位一聚。”
想來李秀寧隨柴紹離開懷遠的日子將近，蘇影月不由得心情低落起來。
還是他們經常去的山坡上，天邊繁星漸漸升起，李秀寧、和柴紹並肩而立，遠遠望去倒也是一對璧人。雲慧早已在旁布好了各色吃食，酒香漸漸飄進，伴著秋風讓人迷醉。
李秀寧看見蘇影月下了馬便急忙過來迎她，“你們去了哪兒？可讓我們好找。”
蘇影月私心裡覺得屋頂是她和李世民在唐公府的秘密基地，即便被劍風撞見了也不願提及，只笑著對李秀寧吐了下舌頭。身後的劍風倒是想搶著作答，卻被蘇影月瞪了一眼後也識趣的沒有說話。
“柴兄好興致。”還是李世民岔開了話題，向柴紹見了禮。
柴紹還了禮又看了看李秀寧，“三娘說你們往日常來此處，過兩日我們就要離開懷遠了，走之前定要與你們來個不醉不歸。”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心情複雜，雲慧不自覺的看向劍風，李秀寧握緊了蘇影月的手。
“那定是要不醉不歸的！”蘇影月當然知道此時不能失態，強忍著已在眼中打轉的淚珠，抬起酒罈子聞了一下，“這是什麼酒，怎的如此香？”
雲慧把酒接過來斟到劍風遞來的酒杯裡笑著說道：“這是桂花釀，月姐姐快仔細聞聞是不是桂花味飄香。”
此時已月上中天，眾人的面容氤氳著月色，斑駁的樹影隨風晃動，偶爾聽得些蟲鳴鳥叫。
酒過三巡，幾人都微有幾分醉意，蘇影月搖搖晃晃的拿著酒杯去找柴紹，口中喃喃：“柴郎可不許對我阿姐不好，如若阿姐受了委屈月兒便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饒過你。”
柴紹也早已喝得迷迷糊糊，哪裡會介意蘇影月酒後之言，反而鄭重其事的答道：“若我柴某真對不住三娘，月娘便是把我大卸八塊都成。但今天我們定要不醉不歸，來，斟酒，把酒斟滿，幹了它。”
李世民獨自走到樹邊靠坐下來，手中握著一壺酒笑看著蘇影月和柴紹相互敬酒。李秀寧也漸漸靠了過來，滿眼笑意的看著蘇影月，低聲說道：“我本想帶月兒同去，但我知她心裡有你，那件事你可曾和她提過？”
見李世民微微皺眉沒有回答，李秀寧拍了拍他的肩繼續道：“慢慢來，阿姐相信你定能處理周全，好好待月兒。”
李世民抬起酒壺碰了碰李秀寧手中的酒杯，淡淡一笑，“先忘了那些，不醉不歸。”
“你們在說什麼悄悄話？”蘇影月眸子一閃一閃的，清澈如水又透出幾分迷離，連走路的時候都有些搖搖晃晃。
李世民看著她的樣子，眼底浮起溫和又柔軟的笑意，“月兒過來，我給你看個東西。”
也不知李世民從哪裡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袋子，緩緩開啟時點點熒光透出，不消片刻更是全都飛了出來散落在四周。
一點點，一顆顆，一閃一閃的，猶如觸手可及的繁星。遠處的眾人也都被這微光吸引靠了過來，那一刻他們好像置身於璀璨繁星中，美好得讓人不敢閉眼。
蘇影月抬手接住一隻螢火蟲，微光映襯下她的笑顏也更加明亮，一雙圓圓的眼中眸光流轉，拉著李秀寧要去抓更多的螢火蟲。
李世民和柴紹安靜的看著眼前女子相視一笑，目光裡裝著淡淡的螢火和被流光氤氳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飛繞在他們四周的螢火漸漸淡去，蘇影月仰頭望著越飛越高的螢火蟲，望著它們飛向遠方，融入夜空，不知不覺熄滅下去，然後靠著李世民沉沉睡去，李秀寧和柴紹也依偎在了一起，只有半醒著的雲慧看著早已不省人事的劍風笑著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