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屋後的蘇影月在榻上久久不敢入睡,她害怕夜夜如約而至的夢魘,只能強睜著雙眼胡思亂想。她又想到李哥哥,這些日子以來他總是在軍營忙於公務,也未曾見過,若他知道她與李秀寧義結金蘭留於李府他會如何想她。
也定不在意吧,蘇影月腦海中浮現李建成淡漠的模樣。她似乎被自己再一次不爭氣的念頭逗笑了,笑著笑著卻又流下淚來,不過是一場夢,只她還未醒來。反正不想入眠,索性開了窗看月亮。
也不知何時迷迷糊糊睡了過去,蘇影月睡夢中只覺寒冷,彷彿身處河邊又看到滿身是血的阿耶阿孃,還有李建成對她厭惡又陌生的眼神,她本以為能不再為夢魘而擾,卻還是被這一切嚇得打起寒顫來。
同樣無法安睡的還有李世民,他總會想到那夜裡被夢魘住的蘇影月,那般無助與弱小。思慮了許久還是起身朝蘇影月屋外走,還未到近處便看到她的窗戶大開,人伏在窗邊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口中似在說著什麼,他知道定是又夢魘了,也顧不上男女之別便徑自跑進屋內。
蘇影月的手極冰涼,人也不住地哆嗦,李世民忙把她挪至榻上,又用被子捂著她,過了一會兒看她較方才平靜下來,才準備轉身把門關上。誰知剛一轉身蘇影月的手便緊緊拉住他,口中不住地呢喃道:“別走……別走……別扔下我一人……”此刻的蘇影月就好似受到驚嚇般的孩子那樣脆弱無助,李世民心中不忍,伸手反握住她的手,另一隻手則輕輕為她拭去滿臉的淚與汗,柔聲哄著:“不走不走,月兒別怕……”
過了一會兒蘇影月果然睡得逐漸安穩,李世民仔細瞧著她,腦海中又浮現出當年那個在他身邊放肆笑著的女孩,那時的她那樣快樂自由,承載著他所有的羨慕和渴望,他曾無數次想著下次見到她定要與她一同走遍千山萬水,可誰知,再見便成了這番模樣。
只不過,幸好還有重逢。
第二日一早李秀寧就身穿一身胡服短打衝了進來,高貴的氣質間平添一抹英氣,催促著蘇影月趕忙換好裝束隨她去學武。
待她們走到後花園時,早已有三兩個人等在那裡。蘇影月四處打量著眼前這個後院,說是小花園卻並無花花草草之類,倒是四周擺放著插滿刀叉劍戟多種兵器的架子,儼如一個演武場。
這時她才注意到站在中間正拉弓射箭的少年,身形極為欣長,修長的身體挺得筆直,整個人丰神俊朗中又透著與身俱來的高貴。走到近處才發覺原是二郎李世民,今日他身著窄袖胡服,瞧著比平日裡多了幾分瀟灑和英氣,端的是意氣風發。
李世民也看到了她們,直接把一柄長劍塞到蘇影月的手中,嘴角微微上揚,低聲說了句請賜教。蘇影月握著手中的劍,輕輕旋轉手腕,長劍如同閃電般快速閃動,只見她把手揮向前方,如白蛇吐信般向著李世民的方向刺去。李世民也不甘示弱,反手從箭囊中拿箭迎擊,趁著這個空檔蘇影月步步緊逼。待踱到放著武器的架子旁,李世民迅速取出一柄青劍橫劈而下,以一劍之力將蘇影月的劍身挑開,蘇影月也毫不示弱,旋身後劈劍而來,劍聲相擊碰撞出清脆的聲音,蘇影月只覺一場酣暢淋漓。
二人相互痴纏難分勝負,李世民突然發力縱跳起來往下劈去,蘇影月見狀急忙下腰閃避,體力不支的原因讓她起身慢了半步,誰知李世民動作之快,竟在起身時用劍直指蘇影月咽喉。
看蘇影月已無退路,李世民連忙收起那柄青劍,還未等蘇影月從方才過招的激烈中抽離,李秀寧便興奮地拍著手跑了過來:“看來月兒身子大好了。”
拼盡全力的過招讓蘇影月心情大好,拉著李秀寧的衣袖故作撒嬌道:“世民哥哥如此厲害,阿姐莫忘了教我武藝。”
李世民卻搶先李秀寧一步,驕傲地笑道:“阿姐的武藝哪有我好,月兒何不直接讓我教你。”
蘇影月忙作揖道:“如此便謝過世民哥哥了。”
李秀寧何曾落過下風,揪起李世民的耳朵惡狠狠地說道:“誰說你武藝勝我了,來比試一場讓月兒看看。”
李世民忙掙開李秀寧的魔爪,拉著李秀寧一邊轉身走向箭靶一邊不服輸地說著:“阿姐,我近日箭法進步神速,過來我們比劃比劃。”
遠遠看著李世民左手拿弓,右手從箭囊中取出一支箭熟練的搭在弦上,重心後移,身體微微前傾,拉滿的弓急不可待地把箭射向靶心。看著那支羽箭穩穩當當的插在紅心上,蘇影月不自禁的“啊”了一聲,她怎麼也沒想到平日裡看著溫和細膩的李世民竟有這般厲害的功夫。
“這有何驚奇,我家二郎箭術、武藝和學識皆是一等一的。”蘇影月這才發現早已有人站在她身邊,那人一襲青衣,無比挺拔,一張面無表情的臉龐,只在眉梢眼角略帶不屑。瞧著和她差不多大的年紀,但看服飾卻既不像府中的郎君,也不像一般小廝。男子似乎也不願與蘇影月說話,看著她的疑惑眼神,只冷冰冰的說道:“我叫劍風,自幼跟隨二郎。”
恍惚間蘇影月想到了那個上元節的夜晚,只脫口而出道:“二郎可曾去過山東?”
劍風卻只淡淡道:“娘子看二郎極嚴,哪裡能輕易出去,你當這唐公府是甚!”
“那李……大郎也習箭嗎?”蘇影月裝作不經意地問。
劍風卻沒察覺什麼異常,只恨恨的說:“唐公府上的郎君誰人不識箭,只不過大郎忙於操持家務,箭術怎能與二郎相比。”
蘇影月自嘲地笑了,當日的李哥哥就是如今的李建成,她為何總不願相信李哥哥就是如此陌生又疏離的李建成呢。
夜幕降臨,李世民抬了盤東西就輕手輕腳往屋外走,誰料到劍風早已在屋外等候。
冷不丁地轉身就看到劍風在身後,嚇得李世民差點灑了手上的托盤,沒好氣地說:“你在這幹嗎?蓄謀嚇死我?”
劍風瞅了一眼托盤上的飲子,他知李世民從不愛喝這果味十足的東西,如今端了那麼多不是去給蘇影月又是給誰。偏那蘇影月還不領情,心中只念大郎,他越想越氣,故意說道:“月娘自有大郎照應,二郎又何需如此費心。”
李世民腳步頓了頓,腦海中閃過那夜在城門前的場景,若阿兄未勸她留下,她定不會回來吧。
“我照顧她不過因為阿姐。”不知是回答劍風還是想給自己找個藉口,李世民蒼白地說道。
劍風卻不給他這個機會,不管不顧地說著:“月娘看二郎射箭都只想著大郎射箭的樣子,二郎你清醒點好不好,她早已不是你心中幾年前的女子了。”
李世民總覺得他對蘇影月的掛心不過是因為負了承諾的虧欠,可每當想到她看向阿兄的眼神時又總是會有不甘和憤怒。偏偏劍風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終於忍無可忍地呵斥道:“閉嘴,我自有分寸。”
這麼多年,劍風極少看到李世民真的生氣,現下立馬收聲只諾諾地跟在後面。李世民卻懶得搭理他,只示意他退下,自己拂袖而去。
雖不願承認,但李世民心中卻仍忘不了劍風方才說的話,一時間也不願再去找蘇影月,只煩悶的踢著路旁碎石漫無目的亂走著。低頭看手上的飲子,一氣之下就要全倒了去,卻不想正被不遠處的蘇影月看到。
因閒來無事,蘇影月用完飯後便來演武場琢磨如何拆解近日李世民出的招數,誰知卻看到李世民氣呼呼地從遠處走來。這些日子以來她常與李世民一塊練武一塊玩,卻也未見過他如此心煩意亂,急忙喊道:“世民哥哥,你在做什麼啊?”
李世民未料到會在此處見到她,略帶尷尬地撓了撓腦袋,指著手中飲子說道:“沒什麼,不過這飲子太酸不好喝罷了。”
蘇影月練武時間長了,正熱得口乾舌燥,這段日子以來與李世民時常一起,聽到有飲子喝也不顧及別的便立馬湊了過去接過來一飲而盡,還不忘嘆道:“真好喝。”
發現身側的李世民好好看著她,又睜著圓圓的眼睛說道:“世民哥哥以後有不愛喝的飲子就都拿給月兒吧,月兒喜歡。”
看到她歡喜的樣子李世民早已將方才的不悅拋開,伸手拍拍她的頭應了聲好。
蘇影月忽覺得臉紅心跳,忙轉過頭去避開李世民的目光。李世民也感到方才唐突失態,岔開話題道:“阿姐去哪兒了?為何只你一人?”
聽到提起李秀寧,蘇影月像是想到什麼,滿臉擔心的問道:“你也不知阿姐去了何處?這幾日她總是神神秘秘早出晚歸的,問她去哪兒也不說,真怕夫人知道又要責罰她。”
“放心,阿姐心裡有數。”李世民早已對李秀寧的貪玩見怪不怪,只故作神秘道:“帶你去個地方。”
說的小心翼翼,最終去的竟是書房,蘇影月不解的看著李世民。
“你來府上許久,心中定是掛念親友。昨日聽阿耶說要遣人到宋郡辦事,我打算讓劍風同去,你可寫封書信讓他送去報平安,以求安心。”
李世民雖知蘇影月父母雙亡,家人離散,但看她急著離開應該也是有所牽掛,所以才想了這個法子,求了阿耶許久讓劍風同去。
蘇影月自是有滿腔的話要帶給徐茂公和單思盈,可轉念一想如今瓦崗的情況實在不能與朝廷扯上交集,只能站在原地低聲說:“月兒不會寫字。而且……師傅他四處遊歷居無定所,找不到他的。”
李世民也未想到會是這樣,看看案上的筆墨,對著她招了招手:“月兒過來,我教你習字吧。”
四下靜謐,屋內攏起的火讓周遭溫情脈脈,蘇影月從李世民手中接過筆來,卻因從未執筆,手腕抖個不停。李世民從身後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氣息近在咫尺,擾亂了她所有思緒,一時竟連氣都透不過來。她一動也不敢動,只能任由他握著手寫下一筆一劃,一鉤一挑,筆過之處留下六個字。
他輕輕在她耳邊緩緩低語:“蘇影月,李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