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父親!凌兒求求您,放凌兒出去吧,父親!”一個瘦弱的小男孩,趴在門前,無助地拍打著門,回應他的,除了房間裡無邊無際的黑暗,就只有碰碰的門的迴響。
小男孩不停地喊著,直到聲嘶力竭,嗓子再也發不出聲音,才哭著將自已抱成一團。
這是這個月第幾次關禁閉,蘇凌已經記不清了。
他一個月裡,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黑暗中度過,無論他如何哭喊求饒,沒有一個人會來看他。這好像就是他的大半個童年。
只要他做得不夠好,或者做得不是最好,蘇豫就會把他關進這間小黑屋裡。他最開始,還會害怕,還會哭喊。
後來,可能是知道徒勞,他只會一個人呆呆地縮在角落裡。
他的母親去得早,很多人都說,父親母親的結合是利益驅使,母親恨極了父親。他沒有母親的記憶,不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孤零零地坐在角落裡,四周寂靜無聲。
此時,一道光透過門縫,在他的面前顯露。蘇凌茫然地抬頭,只看到門被人推開了一道小縫,從小縫裡伸出了一隻小手,手中拿著一塊梅花糕。
“快來,快來。”有個聲音從門外響起。
蘇凌滿滿爬到門縫前,那隻小手拿著糕點在他眼前晃著:“拿著。”
蘇凌拿起了他手裡的糕點。
那個聲音說道:“我聽說王爺又關你禁閉了,我讓母后帶我來王府,他們現在在前院聊天呢,我偷偷給你帶的東西,你千萬要保密。”
這個聲音溫柔如水,他一聽就能認出。
是一年前,當今皇后從外面帶來的,流落民間的皇子。也是一到京州,就奪取他所有驕傲的天之驕子——蘇言。照理來說,他現在被關禁閉,大部分也是因為蘇言的原因,他本應該恨他的吧。
可是他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門縫外少年的笑,還有那雙擠過門縫被勒得青紅的小手,他恨不起來。
“過幾日,我讓母后在公眾設宴,到時會邀請你,我藉機讓你在未央宮裡住下來。王爺他不敢說什麼。”蘇言道:“我還沒到京州時就聽說了,你蘇凌天才之姿,我就想是怎樣的一個妙人,誰知老王爺一直關著你,我沒機會與你見面,哪有這樣的!”
“哎呀,不說了,有人來了,宮宴你一定要來啊!”少年收回手,慌張地離開。
蘇凌清晰地看到他被門擠出的勒痕,呆呆地看著手中的梅花糕,破天荒地笑了出來。
幾日後,蘇豫確實將他放了出來,還帶他去了宮宴。
未央宮裡,議政欒殿上,皇帝和皇后攜手並坐,帝后和睦,好不恩愛。
蘇凌坐在蘇豫的身邊,目光不由自主地朝皇帝下的第一個位置看去。那裡坐著一位溫文爾雅,沐如春風的少年,他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讓人的心中平靜。
他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和睦的樣子,嫉妒在內心發芽,像荊棘一樣瘋長。
後來,蘇言確實想辦法讓蘇凌在未央宮中住了下來。
那個時候,他們還是相敬如賓的兄弟,並沒有十多年後的你死我活。
“阿弟,快來看。”蘇言將一幅畫放在蘇凌的面前,嬉笑著說:“這幅畫你猜我是從哪兒來的。”
畫上侍女,衣衫不整,美豔無雙。
“不知。”蘇凌恭敬道。
“從學府的太師那裡偷來的。”蘇言湊到蘇凌的耳邊笑道:“想不到吧,他平日裡看著如此嚴肅的人,背地裡還看這些東西。”
蘇凌沒忍住,也一起笑了出來。
好景不長,偷畫的事情很快就被發現了。太師將蘇凌抓來,要打他手板:“小小年紀,就學會偷盜,王爺若是知曉,豈不罰你?伸手!”
“我沒偷!”
“不是你?不是你難道還是太子殿下?”太師道。
“是我。”
蘇凌順著聲音看去,蘇言邁著正步走來,擋在了他的身前,伸出手自請挨罰:“是我偷的,老師請罰。”
“哎呦……我的殿下,您若是對這畫感興趣,大可以直接找臣要,何必偷呢。哦不不不……不是偷,是借,借。”太師笑著,將板子收了回去。
“學子做錯,應該一視同仁,還請老師罰,蘇言甘願領罰。”
蘇凌聽著清脆的手板砸在他兄長的手上,心中,嫉妒,恨意,羨慕,各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他恨人人都愛蘇言,包括他自已,他恨蘇言月朗風清,不染前塵,就好像時時刻刻提醒著他,他這樣的人,永遠都無法碰觸到這樣乾淨的人。
蘇言向蘇豫討要蘇凌作伴讀,蘇豫自是喜不自勝,離開王府的前夜,蘇豫與他徹夜長談。
“你跟著蘇言好好學,你看看他是怎麼學的,他一出現就把你一直以來的名聲全部壓了下去,不像你這麼廢物,白學了這麼多年。”
“還有,好好監視他,定期向我彙報。”
“以他現在的名望,他不死,你永遠做不了太子。”蘇豫拍拍蘇凌的肩膀:“你還記得嗎,他沒來之前,蘇任可以要過繼你到他膝下,你本應該是這個太子。”
“蘇凌,不要婦人之仁,你真當他與你有什麼兄弟情義?他讓你去做他的伴讀,不過就是為了更好地監視我們父子,普天之下,只有我對你好,蘇凌——只有我——為父做的這些,都是為了你啊——”
蘇凌低眉順眼地聽著,半晌,才淡淡道了個“好”。
那段在未央宮中做他伴讀的時間,彷彿是他人生中最悠閒的日子。他們一起練字,一起高談闊論,一起騎馬射箭,一起躺在草坪上哈哈大笑。
蘇言告訴他,他是蘇言迄今為止,遇到的最懂他的人。
“從前,一篇文章,我跟他們說好多遍,他們都聽不懂,哎,只有你能懂我。”蘇言笑著轉過身:“我怎麼覺得,你就是我的親兄弟。”
“現在不是嗎。”蘇凌也笑了。
“哦對!是是是,現在就是親兄弟了。”蘇言搭起弓,射出一箭,正中靶心。
蘇凌隨即拿起另一把弓,射出一箭,就在原來蘇言射的靶子上,與他射中了同一個點。
“好!”蘇言拍手道:“這次春獵,還請阿弟手下留情了。”
蘇凌看著自已滿是繭子的手,蘇言不知道。他以為的懂他,只不過是蘇凌日日夜夜的練習和閱讀換來的。而他……只需要看一眼,射一箭,就能宣告蘇凌的失敗。
原來有時候,努力到一定程度,拼的就是天賦。
他那個時候覺得,如果以後蘇言當了皇帝,他就做他身邊最得力的助手,他們合力,一定會把晉國打造成太平盛世。
有一日,太師在課上講了一個兄弟相殘,導致國家內亂,最終被鄰國吞併的故事。那日下課後,他們如同往常一樣坐在池邊看書,蘇言雅興既來,彈琴一曲。蘇凌也掏出自已的豎笛附和,琴聲笛聲相交,在荷花池邊悠遠綿長,像一首古老的詩。
一曲完畢,蘇言笑道:“我們不會像故事中的人一般,對吧?”
蘇凌的手一僵,然後點點頭:“不會。”
他的皇兄,一個叫蘇言的人,燦爛如光,溫柔如水,他對待每一個人都是那樣的溫柔耐心,所有人都喜歡他,所有人,包括他自已。他敬佩他,也嫉妒他,愛他,又恨他。
他停止了向蘇豫傳遞情報,蘇豫察覺不對,將他喚回王府。
“蘇凌!你是什麼意思,你告訴本王,你要做一輩子王爺?”
“父親,太子殿下聰慧,又心繫天下,為何要無故挑起爭端!”蘇凌這一次,不願意再聽蘇豫的話:“就算做太子殿下的臣子又如何,還不是能為天下百姓造福!太子殿下會是個明君,我也會是一個很好的臣……”
“啪——”一個清脆的巴掌,把蘇凌扇倒在地。
他明明也還只是一個幾歲的孩子。
“你還不明白嗎。”蘇豫道:“你以前是多麼聽我的話,現在,和那個蘇言混在一起幾年,就把我以前教你的全忘了?!為人臣子,一輩子都是臣子,你的子孫後代,一輩子都會趨於人下!你以為他真的把你當兄弟?你不過是他利用的棋子!”
“你現在變成這樣,還不知道他的恐怖嗎?這個蘇言,慣會收買人心,虛偽的君子。”蘇豫道:“你看看你,你怎麼就學不得半點?人人都說他的好,而你呢,你的心腹你又能培養幾個?你看看現在,京州城中,都說的是他蘇言的名字,你呢?誰還記得你!”
蘇凌顫抖著。
“只要他還在一日,你就永不可能翻身!”
只要他還在一日,你就永不可能翻身!
蘇凌咬著牙,顫抖地站起來:“父親,我不會再聽你的了。”
說罷,他衝了出去。
此刻,外面雷聲轟鳴,傾盆大雨。
蘇凌離開後,蘇豫將憤怒地將茶杯摔在地上,從陰影中走出一個暗衛:“王爺,世子殿下出去了,是否要去看看。”
“隨他去!老子養了他這麼多年,這才多久,就胳膊肘往外拐!”
“王爺,這可如何是好,若是殿下不配合。”
“若是本王現在還能生育,還有他什麼事。”蘇豫突然由怒轉笑:“呵……既然他不信,就讓他看看蘇言的真面具,由不得他不信。”
“王爺的意思是……”
“下次的十六國朝會,快到了吧。”
……
蘇凌頂著傾盆大雨,一路跌跌撞撞,他隨著自已的心意,不知怎麼就走到了東宮。
他的眼神迷離,全身被雨水淋透了,倒在了東宮前。
“快來人,快來人!是世子殿下。”
……
當他醒來時,看著坐在自已身邊,笑得溫和的蘇言。
只是一眼,他就撲倒了他的懷裡。
“阿兄……阿兄……”
這是蘇言第一次見這個倔強的孩子哭,他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但還是輕柔地拍著他的肩膀,他的溫柔,讓蘇凌覺得,這裡才應該是他的家。
“好了好了,是不是老王爺又罰你了,你以後乾脆搬到東宮來住,我去跟我父皇請命。”
蘇凌淚眼汪汪,委屈的樣子像一隻受了傷的小狗。
“你好好休息,太醫說你淋了雨發了燒,這幾日就住在我這裡。王爺那邊我去應付。”
“藥來了。”一個跟他們差不多大的孩子,頂著一張臭臉走了進來。
蘇言介紹道:“這位是夜鶯,我的暗衛,就是這個脾氣。”
“殿下,您身上也溼透了,他就讓我來照顧吧,您先去沐浴更衣。”
蘇言點了點頭,道:“我一會回來。”
蘇言走後,夜鶯沒好氣地將藥端到蘇凌的面前,道:“殿下聽說你昏倒在門口,傘都沒拿就衝了出去,你倒是好,在這裡心安理得地躺著,殿下穿著溼衣服都在你旁邊坐了幾個時辰了。”
蘇凌這才注意到,就在蘇言坐過的地方,還有一片水漬。
……
十六國朝會,三年一屆,這一次的朝會在晉國舉辦。
十六國的國君和家眷都會來此。男人們討論政事,女人們則是相看,在十六國朝會上想看的公主世子不少,聯姻得也多。
蘇凌本是要去給蘇言送東西,路過一棵櫻花樹下,看到了一個清瘦的女孩。她戴著面紗,身量很瘦,彷彿風一吹就倒了,她坐在樹下看書,一雙眼流光溢彩,或許是此刻的花開的太好,蘇凌的心跳都快了幾分。
“不知公主殿下是……”
少女聞聲,像只受了驚的小兔子一般,她連忙行禮,“我是……我是……越國三公主林汐。”
蘇凌輕輕點點頭,離開了此地。
而他不知道是,少女因為害怕責罰,才謊報了自已姐姐的名號。
他並沒有找到蘇言,而是等到了一群刺客。他們似乎早就知道了他的行蹤,一路追殺他到樹林,蘇凌從山丘上滾了下去,又咬著牙,拖著滿身傷口一路跑到一個洞穴裡,他的身上血流不止,眼睛也逐漸混沌。
這時候他才發現,那射出的劍,擦傷了他的眼睛。
他好像……看不見了。
他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著胸前的傷口,疼得無法言語。
這不是最要命的,他在逃離的過程中,看到了那群刺客腰間上的腰牌,那是太子府的腰牌,還是秘密腰牌,他只在那夜夜鶯的腰間上看到過。他還記得蘇言告訴過他,有這個腰牌都是蘇言最信任的人。
會是你嗎……
他虛弱地靠在石壁邊,心痛如絞。
他很多時候會不會想,自已就這麼死了。
就在他心如死灰時,一個少女的聲音傳來:“你……你是誰。”
蘇凌下意識地舉起身邊的劍,又因為體力不支倒了下去。
再醒來時,身上的傷口似乎已經被包紮好。少女笑著問:“你身上感覺好點了嗎。”
“你是誰。”蘇凌道:“我不需要你救。”
“……”少女沉默了一會,“我是誰不重要。”
“你對我有什麼企圖。”蘇凌並不相信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會救自已,而且自已身上受的傷不輕,她如果不是別有企圖,怎麼會。
“你身上的傷很重,還是不要亂動了。”少女又道:“我……我隨身都會帶一些藥草,也認得很多草藥,這附近剛好有,就幫你包紮了一下傷口,但還是需要太醫看看。”
“太醫?”蘇凌皺眉:“你是公主?”
“……”女孩的聲音又沒了,只剩下彼此間的呼吸。
“我不需要你救。”蘇凌再一次推開了她。
動作幅度太大,導致他身上的傷口撕裂,少女反倒是不惱,說起話來柔柔的:“你身上有傷,還是不要亂動了,我知道你一定是被人害的,但我不會害你的。”
許是怕蘇凌不信,少女補充道:“因為我也是遭人陷害才到了這裡。”
蘇凌起初還是不信她,兩人在這裡呆了很久,少女白天出去打獵,挖草,晚上生起火,還給他講故事。漸漸地,蘇凌對她也放下了防備。
“你是誰?你救了我,從今以後,我也會保護你的。”蘇凌已經坦白了自已的身份,晉國的世子殿下,前任太子的首選。
林雨啞口無言,其實她早就認了出來,那時在桃花樹下,少年扎著高馬尾,陽光落在他頭頂的發繩上,是她從未見過的意氣風發。
只是那個時候她並不知道他的身份。
她只是一個小國被鎖在冷宮裡的公主,如果她這麼說,他會不會看不起她,就和那些人一樣,用鄙夷的眼光看她?
所以,少女做了一生中最後悔的決定。她說,她是越國三公主林汐,那個年紀輕輕就以美貌聞名天下的美人。
她那個時候想,反正也不會再見面了,以後也不會相干了。
後來,蘇豫接回了蘇凌,只留下那個少女獨自一人蜷縮在了茅草堆裡。
......
他的父親反了,殺了蘇任,殺了當今皇后,還派人一路追殺蘇言和蘇韻。
那一天,京州上下血流成河,連天空都是血紅色的。
蘇凌站在城牆上,看著兩側被燒燬的房屋和哭喊的人群,他寸步難行。
當夜,蘇豫告訴他,從今以後,你就是太子。
後來,晉國陷入了長時間的內亂混戰。蘇豫要給蘇凌迎娶太子妃,蘇凌第一時間就要了林汐的名字。
蘇凌要迎娶越國三公主林汐,越王本已經答應了下來,臨到婚期又反悔,將一個被關在冷宮多年,面黃肌瘦的五公主。
蘇凌是見過這個五公主多次的,不僅自輕自賤,還很不要臉,三番五次冒充林汐接近他,想靠著他一步登天,他蘇凌最討厭的就是這種人,自不量力,又如同地溝老鼠一般輕賤。
他蘇凌不可能娶這樣的女人。
於是,在和親的路上,他親自帶著人,將她殺死在了進入晉國之前。
只是當他的劍抵在少女的喉嚨間時,他竟也有片刻的遲疑。
......
他的表哥,當真是厲害。
幾年前還是被他父親四處搜捕的逃犯,不過短短几年,就結合了先皇舊部捲土重來。當真是應了那“天之驕子”四字。
蘇凌知道蘇豫毫無勝算,當年殺害蘇豫,無名無分登基,天下不服他的人多矣,蘇言一呼百應,百姓們揭竿而起。屬於他父親的王朝不過短短几年就壽數見底。
“我都是為了你啊,兒,我的兒!”蘇豫拉著蘇凌舉劍的手對準自已,道:“你皇爺爺在我和蘇任小時候,就偏心他,明明我什麼都比他強,可是我什麼都得不到,什麼都是蘇任的,什麼都是。如果我不反,你就一輩子被蘇言踩在腳下,那個太子之位本來就是你的,就因為他的親兒子回來了,所以他就不認了?哈哈哈哈,所以他就反悔了!”
“殺了我,兒子,殺了我。”蘇豫臨終前的最後一句,他說,他輸了,可他的兒子不會輸。
蘇凌手刃生父,大義滅親傳遍全國,當上了有名無權的凌王爺。
......
蘇凌深受寒毒之困,這個寒毒,是當年與楚國交戰時留下的後遺症。一旦發作,便會失去理智,胡亂殺人。
這是蘇凌遇到的第一個能治自已寒毒的人。
還是一個非常特別的人。
她說她叫林小隅,來自一個很遙遠的地方,至於為什麼會變成奴隸,她也不知道。她長得很醜,卻偏偏有一雙無與倫比的眼睛,全身上下都是燒傷的痕跡,沒有一塊好肉。
她偶爾會怕自已,偶爾又不怕。
說的話有時候他聽不懂,但她渾身上下的真誠,是他身邊任何一個人都比不了的。他承認,一開始他就是在利用她,等到他的寒毒好了以後,他就會不留情面地殺了她。後來,他與林毅的對話被聽見,她居然逃跑了!還跑去了江南。
那個時候的蘇凌,是很生氣的,他也不知道自已在氣什麼,就只是覺得她是自已東西,怎麼敢跑。
他本想殺了她以絕後患,但後來無意間發現,她的眼睛竟與蘇言的髮妻幾乎一模一樣。
容貌可以更改,眼神卻騙不了人,一個想法在他心中醞釀。
可狐妖案中,面對蠱蟲,她告訴他,她在乎他,她關心他。那種眼神和語氣,她一向笨,騙不了人。
他不會水,她就從十幾樓跳進水中救他,她跟在他的身後,雖然聒噪,卻無比安心。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竟然也會把後背留給她了呢。
後來,林汐來了。
她風塵僕僕地來到晉國,來到凌王府,揹著她的父皇母后,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公主,他都不敢想她經歷了什麼才來到自已的身邊。
那一刻他好像才明白,他在那個山洞裡許下的承諾,究竟是對誰。
他好像又堅定了自已的心。
父親說得對,他不會輸。
他和蘇言之間,早就從兄弟,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從當年,蘇豫謀反的事,也是他默許的。他好像不知不覺,也變成了他從前最討厭的樣子。
可是他不後悔,他也絕不會後悔。
無意之中,他竟然發現,她與蘇言那位神秘的髮妻竟有些許相似。
一個人的容貌可以改變,但那雙眼睛,那樣的神態,是萬萬變不了的。
他將她送進宮,若她能在蘇言的身邊殺了他,那麼蘇言無子,皇位名正言順地就是自已的。
他利用她,控制她,一步一步把她逼上絕路。
他自以為控制了她,拿捏了她。
不曾想在最後一刻,她竟然背叛了自已。
在他發現他竟有那麼一絲真心對她的時候,她竟然背叛了自已。
她愛上了蘇言。
可是誰都可以,為什麼是蘇言?
為什麼又是蘇言。
似乎所有人都愛蘇言。
所有人。
包括她。
為什麼?!這究竟是為什麼!?
那就輸了,那就失敗了,原來蘇言一開始就知道自已的計謀,步步為營,引狼入室,只不過是為了將他逼上絕路。
可是他不明白,為什麼背叛了自已的林小隅,還會擋在他的身前。是憐憫嗎,還是同情,他根本就不需要!自古成王敗寇,他蘇凌輸了,甘願去死。
所以為什麼要救他,為什麼要跪在地上求那個男人放過自已。
就像一條狗一樣,跪在地上,搖尾乞憐,說可憐他。
就像他現在的自已。
他討厭這樣的林小隅,討厭這樣的自已。
流放前,蘇言來找過他,他說,“不管你信不信,只要你沒走出這一步,你永遠是晉國的凌親王。”
蘇言好像在對他說,你的所作所為,你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我放任你做這一些事,我隨時可以制止你,也隨時可以放縱你,只要我想。
他笑了,對自已的無知笑了。
可能正如他父親所說,他不如他吧。
流放。
林小隅離開了蘇言,選擇了跟他。
是愛嗎,還是愧疚,是憐憫,還是嘲諷。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明明她只需要轉頭投入蘇言的懷抱,做她那個一國之母就好了。
可現在為什麼還要來看著自已這幅苟且偷生的模樣?他跟她,恨她背叛了他,也恨她看到了自已如此狼狽的模樣。
他不懂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複雜情感。
只知道羞愧,惱怒。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後他才明白,原來在自已喜歡的人面前暴露自已最狼狽的一面,就是如此,可他不懂,也不明白,只知道羞愧,只知道憤怒,惱羞成怒,怒急成恨。
所以他恨她。
在她一次一次的救下他,一次一次的說不會離開他。
他似乎真的就信了。
他似乎真的就……
可那天夜裡,他聽著她嘴中的呢喃,明明叫的是蘇言的名字。
呵呵……
又是蘇言。
原來她根本就不愛他,她的心早就給了另外一個人,他只是憐憫他,只是同情他,只是對他愧疚而已。
她不愛他。
林汐找到了他們。
他再一次看到了東山再起的希望。既然她不愛他,那他也不要再愛她了,他要把他所有的愛,所有的好通通給另外一個女人。
他就像是一個賭氣的孩子似的,既然想著她不愛自已,那麼也應該不會需要自已的愛。
林汐愛他,他知道。
蘇凌再一次冷靜下來,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尊貴與屈辱,她似乎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容忍。
在未央宮的地宮裡,林汐的眼睛毀了,他幾乎是想都沒想就把她的眼睛換給了林汐。
因為他恨她,他想要報復她,想要她感受自已身上承受過的所有痛苦。
他不要她了。
他把她一個人丟在那個地方。
因為他想他是恨她的。
世界上沒有比自已更恨她的人了。
可是真的是恨嗎。
他一次一次看著林汐那雙熟悉的眼睛時,自已到底又在想什麼呢?是看到了故人的影子,還是身邊那個可有可無的身影。
她沒了訊息。
或許真的是死了吧。
蘇凌這麼想。
可是這麼想,他的心又慌了起來。
不,她不可能死的。
他那樣骯髒堅強的螞蟻,生命力比路邊的雜草還要頑強,怎麼可能會死?
可是一連多年,等到他東山再起,征伐諸國,也再沒有了她的訊息。他派人去未央宮裡打聽過,都說做了死囚已經死了。
他那一刻好像是後悔了。
好像是後悔自已所做的一切。
在日日夜夜反反覆覆的噩夢中不斷驚醒,好像找不到了前進的方向。
他想他應該是恨極了她。
直到她都死了,他還是恨她。
……
沒想到還能再見到她。
就在魏國,在朝會上,他竟然再一次的看見了她。
林小隅。
她沒死。
就在那個湖畔,他居然沒有認出她,還是在魏莫笙的口中,才知道林殊的未婚妻楊楚楚,就是林小隅。
那一刻,他荒蕪的內心猛然就燃起了一片火焰,將他心中的雜草一燒殆盡。
他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他此時的心情。
欣喜若狂。
這一次他發誓要得到她。
不是以任何樣的方式,也沒有任何的理由和藉口,他要把她佔據,囚禁在自已的身邊。
可是她又變了。
她居然愛上了林殊。
在那一刻,蘇凌感覺自已的心,自已的尊嚴都被踐踏。她真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之前不是還說愛蘇言嗎,怎麼,這才多久又變心了。
重要的是她喜歡了一個又一個,唯獨不喜歡他。
他逼她殺死林殊的那一天,是他二十幾年的人生中最快活的一日。
他看著他雙手沾滿鮮血的來到他身邊,匍匐在他的腳下,他承認過往的每一日都不如今日一般的快活。
她的所作所為都在宣告著他的勝利,這次沒有什麼能阻擋在他們之間,徹徹底底的擁有了她。不管她接不接受,這一次他要把他
她囚禁在自已的身邊。
直至海枯石爛,地老天荒。
他知道她恨他,她看他的眼神每一幀都是恨。可他很享受這樣的恨意,正如他當年恨她一般的恨。這個時候的他才覺得他們是一樣的人,才覺得他們完完全全的在一起。
她不在乎她恨他,因為他只需要她,只要她在就好了。
可是為什麼!可是為什麼?
他明明對她那樣好!她還是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他。她到底要的是什麼?他自已做的還不夠嗎?
她想要什麼他都可以給的。
可她只想殺他。
她不僅殺了他,還逃走了。
那一天,他的心也死了。林汐用了自已全身的血救回了自已,那個昔日的絕世美人已經變成了乾枯的老人,林汐握住他的手,輕輕抱住他,問他:“懷然哥哥,你還愛我嗎。”
良久的沉默,是最好的回應。
他不是不愛她。
是從未愛過她。
他這樣的人,能喜歡上的,只有那個和他抵死纏綿,不絕不休的女人。
他一次一次的抓住他,她一次一次的逃開。
他發現他自已越陷越深,已經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他什麼都可以不在乎,只想牢牢的抓住她。
可是她又回到了蘇言的身邊,蘇言 又是蘇言。那個時候的自已彷彿才明白,只有全天下都屬於自已,她才無處可逃。
他用盡所有的力氣和手段,將整個天下據為已有。他率領大軍踏入京州,這一切,終於回到了他的手裡——他是全天下的王。
那一刻,他迫不及待地想站到蘇言的面前,告訴他,你看,勝利者是我吧,我是比你強的,我才是最優秀的那個。
然後將她抓住,告訴她,要選擇強者,他就是唯一的那個強者,只有呆在他的身邊才是正確的。
然後。
他們告訴他。
蘇言,他的皇兄,早就死了。
然後,他們告訴他,她也早就離開了。
所以呢?
所以他所期盼的一切,他的所作所為,就像一個笑話?說到底,他一直都沒有超越蘇言,一直都只是一個失敗者?在他洋洋得意的五年時間裡,面對的也只是蘇言剩下的三個錦囊而已?
可是他明明,他明明那麼想站在他的面前,他明明就只是想站在他的面前,證明他比他強一次而已。
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
他幾乎是發了瘋的,發了瘋地似乎找她,他將天下攪得天翻地覆,找遍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終於——他終於找到她了。
像是什麼珍貴的東西失而復得,這一次,他再也不要放開她的手。
……
林小隅去世後三年。
一如過往的很多次,他還是坐在小竹苑的簷下,有時候下起大雨,他就坐在窗前,聽雨聲漏漏,蟬鳴鳥叫,一坐就是一整天。
小黃門有時候會拿著奏摺去小竹苑找他,他只是用手指了指一邊的書架,小黃門就識趣地將奏摺放在書架上。
他失去了她,就彷彿是昨天的事。
“陛下,該吃藥了。”裴小柒端著藥,來到他的面前,熟練地捏了捏他的肩膀,柔聲道:“太醫說,陛下的身子近些日子都有好轉,說不定今年的春獵,還有機會上馬呢。”
“林殊在的話,還有我什麼事呢。”
“小殊是個聰明孩子呢,這些年裡裡外外的事物都處理得很好,前些日子還帶了西南的特產回來。”裴小柒說起林殊時,眉眼彎彎。
“他母親呢,他母親沒回來嗎。”
蘇凌這沒來由的一句,讓裴小柒啞口無言。
她知道他又犯病了。
一犯病時,蘇凌總是分不清虛幻和現實,整個人像是被封鎖了起來,處在一個只有他自已還在的空間。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說西南的風景好,要再呆上幾日呢。”裴小柒收起蘇凌喝完的藥碗,道:“妾……妾去給陛下拿糕點。”
她匆匆離開小竹苑,回頭望時,那個男人依舊坐在原地,一如她剛來時的模樣。
他的一生都在追尋,追尋蘇言的腳步,企圖超越他,可後來發現,他竟連他的衣角都未曾觸及。
他追尋,追尋他所愛所恨,最重要的珍寶,可到頭來才發現,他離她最近的時候,竟然是一切都沒有發生,他們第一次相見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