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太陽下山，空氣稍微涼爽了些，起碼呼吸變得不那麼難受。
秦言跟秦冉坐在汽車後排，兩姐弟一句話都說不上，整個車廂只有正在開車的秦邈和副駕駛的趙萍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秦言側過頭看向車窗外閃過的街景，聽著前面那兩人沉重地討論著秦冉的學習問題。
現在是下班時間，馬路略顯擁堵，車子行駛緩慢，倒是讓她看清了世間百態。
街道上行人紛紛，大多是穿著襯衫西褲的上班族。
天色漸暗，路燈亮起，可兩旁高聳入雲的寫字樓裡的燈還未熄滅，想必裡頭的又是加班熬夜的打工人了。
她曾經也夢想過自己努力學習，考個好大學，以後能夠在這些五百強的企業裡當個白領。
每天上班就是坐在辦公室裡吹著空調，寫寫檔案。
可如今，她卻瘋狂地想要逃離這座城市。
鹽城，這座無數人擠破腦袋都想要在此有一席之地的城市。
正在討論秦冉學習成績的夫妻倆沒聽見後排作聲，秦邈看了眼後視鏡，將矛頭轉向了秦言。
“秦言，你別老整天板著張臉，好像誰欠了你似的！不就是把房間讓給了弟弟嘛，下個月，下個月我就把客房也裝上空調！”
秦言眸色深了幾分，依舊沒吭聲。
秦邈接著唸叨：“今晚親戚們給你們兩姐妹擺升學宴，都是好心對你，你待會兒見到他們可別還是這幅死魚臉！”
升學宴，慶祝她考上了華林中學高中部，她的堂妹秦弦考上培陽中學的高中部。
被唸叨得心煩的秦言總算開口：“空調不用裝了，我搬出去住。”
此話一出，車廂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秦邈驚得眼珠子瞪了瞪，還好手還算穩，握得住方向盤。
緩了兩秒後，他便惱火地抬高音調教訓道：“你現在是跟我耍脾氣嗎？你弟弟還小，又受不了熱，你把房間讓給他住一段時間怎麼了？還有幾天就發工資了，到時候我再給客房裝上空調就是了！”
“沒有在鬧脾氣。”與秦邈的破口大罵相比，秦言顯得極為平靜，說話的語氣中似乎對世間一切都沒了期待，“你答應過我的，要是我考上了華高，就讓我搬出去住。”
中考之前跟秦邈說過想搬出來自己住，當時以考上華高作為條件，秦邈是答應了的。
校招比中考早些，所以她是早有預謀，在校招還沒出成績但覺得有把握的時候，跟秦邈立下了約定。
秦邈確實答應過秦言，如今提起，他倒是無可反駁了，只說：“住在家裡不好嗎？房租、柴米油鹽有多貴，你算過嗎？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怎麼越長大越不懂事了呢？”
聽到“懂事”這個詞，秦言的神情總算是有了變化。
她此生最討厭的就是“懂事”。
從小她就知道懂事的孩子招人喜歡，以前父母經濟條件並不好，常常受人冷眼，所以她一直在扮演懂事的乖小孩，試圖讓父母的處境變得好一些。
可惜自己聽話懂事了這麼多年，為了讓家裡人開心而委屈自己那麼多年，也不過是落到連住了十幾年的房間都要拱手相讓的地步。
就因為“懂事”，她受盡了委屈，初三的全校心理普查中檢查出了她患有輕度抑鬱症。
當時的心理醫生讓她保持樂觀的心態，凡事想開點，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活在那樣的生活環境中，她怎麼能壓力不大？
她知道，想要逃離“懂事”的圈套，只有自己能夠救自己。
所以她挑燈夜讀努力考上華高，為的，就是能夠搬離家裡。
否則，難說自己什麼時候便墜入了深淵。
面對秦邈的質問，秦言淡淡回了句：“住了十幾年的房間都得讓，那個家，還算是我的家嗎？
秦邈啞口無言，自知此事是自己虧待了女兒。
可是趙萍願意跟著他，秦冉也是初來乍到，他作為後爹只不過是想讓秦冉早些融入家庭，打好父子關係，以後家裡能夠其樂融融地罷了。
為什麼向來聽話乖巧的女兒無法理解他的苦心呢？
很快達到飯店，秦邈停好車後還想多跟秦言聊幾句，解釋自己的舉動原因為何。
秦言卻直接拉開車門下車，揚起熱情的笑容與站在門口聊天的幾個親戚打招呼：
“喲，大姑婆最近氣色不錯啊！打麻將贏錢了？”
“表姑，怎麼沒把你兒子帶來啊？好久沒見那小胖子了！”
“二叔公！你這髮型什麼時候剪的啊？這麼潮，比那些男團明星都帥啊！”
蘋果肌堆上臉頰，笑得眉眼彎彎，全然與方才的“死魚臉”判若兩人。
飯店不算很大，是個熟人開的餐館。
親戚比較多，包了個小包間，裡頭擺了三桌，都是堂親表親，還有姑婆叔公一幫老人家。
秦言進去逐個打了聲招呼，便在堂妹秦弦身旁的空位坐下了。
“老妹，恭喜恭喜啊！”她裝模作樣地握著秦弦的手，用力上下搖晃。
秦弦也配合，小臉上笑開了花，“同喜同喜！”
兩姐妹雖然一起長大，但性格卻天差地別。
秦弦平日裡是個書呆子、悶葫蘆，不愛與親戚們攀談，每次人多坐一塊吃飯，她坐在角落裡不是看書就是寫作業，唯獨跟秦言比較多話聊。
而秦言，永遠的控場者，有她在的地方絕不會有冷場的機會。眾人眼裡的開心果，總是能拿她取樂，她也總是會竭盡全力地調節氣氛。
兩姐妹開始閒聊，商量著要不要去遊樂場玩。
自從上了初中，她們兩姐妹就很少一起出去玩了。臨近中考的幾個月，她們更是連面都沒見上。
幸好結果喜人，秦言考上了華高，秦弦考上了培高。
鹽城唯二兩所重點高中，所有初中生擠破腦袋想要在幾萬人中脫穎而出搶那麼兩千多個名額，就因為這兩所高中在全國都是排得上前十的。
二姑婆突然打岔兩姐妹的談話，大大咧咧地笑著亮出她的那口傲人的齙牙，“你們兩姐妹誰成績更厲害一點啊？”
聽此話，秦弦努努嘴，“這沒法比的啊。”
“怎麼會沒得比呢？你倆考的是一樣的試卷，誰的分數高就誰比較厲害咯！”
老人家最喜歡問成績了，遇見小孩子就想知道誰考得更高分。
在他們的認識裡，成績就是代表一切的。
見秦弦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秦言直接兩手一攤，笑呵呵地說道：“那可不一樣，我沒參加中考。”
“沒參加中考？”
一眾人大驚失色，三桌子的人聽到這話都紛紛轉過頭來盯著秦言看。
“是啊。”秦言云淡風輕地點點頭，喝了口茶，無奈嘆氣一聲，“我是參加校招才考上華林的。”
鹽城有三所重點中學：鹽城中學、培陽中學和華林中學。
秦弦初中唸的就是鹽城中學，但是鹽中沒有高中部，所以透過中考去了培陽。
而秦言初中本就是華林的，參加了校招直升華林高中部了。
大姑婆嘴巴比腦子快，覺得自己倍兒聰明地就開口分析道：“校招就是一個學校裡的學生考試吧？那肯定是小弦比較厲害了，她參加中考那麼多競爭對手呢！”
秦弦正想解釋並非如此，以華林和培陽的校招變態程度，哪怕自己有機會參加，都必定是考不過的。
卻見秦言一拍大腿附和了大姑婆的話：“可不是嘛！她從小就愛捧著書學習，再看我這天天就愛玩的，哪裡比得上她啊！”
她並不想跟自己妹妹攀比些什麼，而且有關校招和中考之間的區別，就算解釋了，老人家也是聽不懂的。
還不如順著他們的話說，這話題也能快點結束。
親戚們都樂呵呵地笑了，對於她的話沒有半點懷疑。
倒是坐在大姑婆身旁的秦邈不滿地開口了：
“知道自己貪玩就好，能不能學學你妹妹，她中考競爭壓力那麼大都能考上培陽，你只能靠些小聰明透過校招進華林了。要是你去參加中考，還不得被人甩了八條街？”
無錯書吧說教的聲音在一片歡聲笑語中顯得異常突兀，傳進秦言的耳朵裡更是刺耳。
她笑意微不可見的斂了半分，之後便只是陪著眾人嬉鬧，沒再開口說過半句話。
秦弦本想替二姐解釋的，但是話題都已經聊到這一步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開口說些什麼，只好任由氣氛在不清不楚的情況下繼續熱鬧。
飯後，眾人準備散場，秦言接了通電話便朝親戚們揮手道別：“我先走啦，有人來接！”
“誰啊？”親戚們紛紛好奇為啥秦言不跟秦邈回去。
“不會是男朋友吧？”大姑婆樂呵呵的，大聲道：“讓他進來見個面啊！”
“有男朋友了肯定帶給你看看！”秦言懶得解釋太多，擺擺手直接走了。
被直接無視的秦邈頓時間變了臉色，正巧也準備離開了，便邁大步子跟了出去。
就見白色寶馬旁站著一個身材頎長，面容溫潤的男生。
男生穿著打扮並不華貴，簡單的白T搭牛仔褲，卻給人一種乾淨清爽不可玷汙的高嶺之花既視感。
與之對上視線，男生微微頷首一笑，算作打了招呼。
轉眼看向秦言時，杏眼中流露出的，是不加掩飾的寵溺。
秦邈頓住了腳步，尤其是在他看見自己女兒對男生揚起燦爛的笑容時，心臟沒由來地抽了一下。
自從秦言懂事之後，他再沒見她那樣笑過。
哪怕是方才在餐廳裡頭對著親戚們齜牙咧嘴大大咧咧的歡脫表現，都不及她此刻唇角微微上揚時一半的美好。
在此之前他以為秦言是長大了，表現快樂的方式不一樣了。
現在才明白，她一點沒變，只是身邊這些人讓她覺得不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