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年前,孟相被判叛國之罪,其府中上下百餘人,上至孟相下至雜役皆被屠戮……有人投池、有人自縊,但大都死於雲子櫟手下兵馬的屠刀,昔日的安樂窩,霎時淪為屍骸遍佈的人間煉獄。孟相於眾目睽睽之下受了千刀凌遲方才氣絕,其嫡長女即將臨盆卻被剖腹殺子一屍兩命……而那孟相一向仁厚,便是他已故去多年,百姓仍年年私下祭奠他。而這樁震驚朝野的大案,正出自雲子櫟的手筆。
宋朔月一心修習武藝,心無旁騖,又因眾人皆知她是雲子櫟身邊的人,自不敢向她提起這些,她竟從未聽過此事。如今雖然只窺得這案件的一角,心裡便已足夠震驚——她眼裡的雲大人皎皎若天上月……可在其他人口中,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惡魔。
她心中紛亂,只想回房中歇著,上樓後卻有侍衛來通報:“宋姑娘,雲大人想見你……”他們都曉得宋玉辭在雲子櫟心中地位特殊,各個對她畢恭畢敬。
她心中一緊:“大人可是身體有恙?”
“小的也不知……”
她急匆匆往雲子櫟房中趕去,又怕驚動了他,在推門而入前剋制住自已的腳步:“大人,朔月來了。”
卻見他臥在床上,神情懨懨,眉頭蹙起,似鎖著一抹難以消解的愁怨。見她來了,他臉上才多了一絲笑意:“朔月……”
摘星樓外正下著一場綿綿春雨,屋裡點了安神的檀香,是熨帖的木質香氣,宋朔月行至床邊,見他那頭烏髮如緞子一般鋪在床上,襯得那張臉愈發白了。
“大人……”她語氣不覺放輕,“可有哪裡不舒服?”
他抬眼,碧色眼眸在燭光燈影下,蓊鬱若綠苔遍生的春潭,雖波瀾不驚,卻寧靜深邃。輕逸的綢緞寢衣質地瑩瑩,似裁了一段月光披在身上。這讓她想起志怪小說中常說的山野精怪,不由微微恍惚。
“只是魘著了……”說完,他又覺得不好意思——竟為了一場噩夢喊她過來,於是欲蓋彌彰地補上一句:“而且,許是夜裡寒涼,有些頭痛……”
不知怎得,他又夢見許多舊人,舊事,心緒不寧。但他也並非害怕那些噩夢,他只是想見她。
少女跪坐在床邊,伸手試探他額頭的溫度。她自小舞刀弄劍,掌心生著薄繭,此時溫度微涼,雲子櫟望著她清潤的眸,突然咳起來,喉中竟湧上血氣……
他如今身體衰敗,正如此國的國運,氣數已盡。但他不後悔,該做的事情已經做了,這一身病骨正是自已應受的報應……這報應還遠遠不夠,大概他死後要被打入煉獄,受盡刑罰才能窮盡他所作的那些惡。
—— 他與姐姐皆是漢人行商與西域番邦胡人的混血,他出生於一個邊陲小國,正是如此,他才有了這雙碧色的眸子。
如今在位的皇帝早年窮兵黷武,為擴張版圖,攻入小國侵吞土地。那小國雖降,兵士們依舊燒殺搶掠,坑殺降國之兵數萬人,姦淫婦女,壯丁則充做奴隸……屠城之時父母把年齡尚幼的他和姊姊藏入枯井中,他們靠著一點兒乾糧撐過兩天兩夜,再出來時,已是滿目瘡痍,處處蕭索,屍橫遍野……父親的殘缺屍骨橫亙在路邊,已經快被野狗啃食殆盡,營營青蠅在其上盤旋,而母親不知所蹤,大抵被充做了軍妓……
他和姊姊在斷壁殘垣之上,以樹枝木板為鏟,把手掌磨得流了血,才為父親挖好一座墳,姐姐用掌心上的血在殘破的木板上寫了幾個缺點少劃的字,又咬破手指,耐心填補,終於做出一個墓碑。她沉默著把墓碑立在泥中,轉過臉來,眼中殷紅似血,輕聲說:“今日之恨……永生難忘。”
自此之後,他和姐姐便帶著這份恨意活了下去……
少女用指腹按揉著他頭上的穴道:“父親說春日最易肝鬱氣滯……大人要舒心解鬱才是。”
“近來我夜裡總是多夢……心裡頗不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