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歡愉並沒有因為一起詭異的兇殺案而陷入沉寂。闔家團圓的歡聲笑語充滿著大街小巷，遊子歸來的熱情洋溢在千家萬戶，年夜飯的熱氣附著在貼滿剪紙的玻璃窗上。

張大通行走在街頭，他避開趕去城隍廟裡上新年第一炷高香的車流，擠過聚在一起看煙花表演鼎沸的人群，穿過一片張燈結綵的街區，拐進一處幽暗僻靜的深巷。

夜風穿巷而過，鑽進了張大通單薄的衣衫裡。這片區域過完春節後就要拆遷了，因此顯得格外冷清，節日的喜慶與熱鬧也好像並不屬於這裡。存留在這裡的，只有一片沉沉的夜色。

張大通不想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巷裡多停留一秒，便加快腳步向巷尾走去。

巷子中間有一間屋子，孤零零的亮著昏暗的燈光。屋子的門口，貼著一張泛黃的白紙，紙上還歪歪扭扭的寫著幾個毛筆字。

藉著微弱的燈光，張大通才看清楚貼在小屋門口的紙上寫著“便民小賣部”幾個字。

張大通透過灰濛濛的窗戶向內張望，破舊的貨架上稀稀拉拉的擺放著一些日用貨品，貨品上面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在貨架的前面，支著一個生鏽的火爐，黃色的火光如一隻落於牢籠的野獸，暴躁的欲要從爐子裡面掙脫出來，迸起的火焰將爐子上的水壺燒的通紅，壺裡的水沸騰著，掀動著壺蓋“咯咯”作響。

火爐的旁邊，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半靠在一把破舊的椅子上面，扶著缺了一條腿的老花鏡，探著頭，全神貫注的盯著一臺老式電視機收看著春節聯歡晚會。

張大通推門而入，過了半晌，老人才緩慢回頭。見有顧客進來，老人吃力的起身，蹣跚著迎了上來。

老人用渾濁的眼神看了一眼張大通，隨即又扶起“殘疾”的眼鏡，仔細的打量了一番後，嘴裡呢喃：“怎麼看著有些眼熟。”

張大通並不想過多暴露自己的身份，只得搪塞道：“以前我就住在這附近，估計打過照面吧。”為了避免再次追問，張大通岔開話題，用手指了指老人身後貨架上的香菸：“兩包大前門。”

老人聞言，慢慢悠悠的轉身。此時午夜已過，春節聯歡晚會也已接近散場，老式的電視機裡傳出年年傳唱，耳熟能詳的歌聲：“難忘今宵，難忘今宵……”歌聲婉轉，曲調悠揚，夾帶著老電視“嘶嘶”的雜音，更顯這首歌曲厚重的年代感。細細想來，這首歌已經陪伴了張大通30餘年。

但與往昔不同的是，歌唱者再也不是那個嗓音高亢，歌聲嘹亮的女高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群人的合唱。

張大通接過老人顫顫巍巍遞過來的香菸，壓著聲音嘀咕了一句：“一切都變了……”隨後將零錢放置在櫃子上面，轉身拉開了木門，一頭扎進了烏漆的夜色。

穿過暗巷，盡頭盤踞著一棟老舊的居民樓，脫落的牆皮滿是破敗之意，掉色的木門訴盡年歲漫長，滿地的垃圾襯出荒涼寂寥。整個建築，猶如一位衣衫襤褸，燈盡油枯的老人，孤獨的蜷縮在寒冷的冬夜裡，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張大通看著眼前的瘡痍，眼神裡掠過一絲悵然。他瞥了一眼如血的油漆噴在牆上，略顯突兀的“拆”字，似若有所思。

稍作停留，張大通便鑽進樓裡。這裡早已人去樓空，只有幾隻渾身骯髒的流浪狗藏身其中，以此為家，還有蜘蛛在這裡結了大網，捕食謀生。

這裡曾經是張大通的家，這裡的每一個臺階都承載著他的一段記憶，而不久之後，這裡將被夷為平地，他的家，也就沒了……

通往九樓的這段階梯此刻顯得格外漫長，張大通邁出的每一步，都無比沉重。他走的異常緩慢，在跟這裡做著最後的告別。

掉了漆的鐵門已是鏽跡斑斑，張大通從口袋裡摸出一把鑰匙，小心翼翼的插入鎖孔輕輕轉動。

“咚”一聲沉悶的聲音在寂靜的樓道響起，鐵門應聲開啟，隨之一股黴潮味裹挾著灰塵的味道撲鼻而來。

張大通摸索著開了燈，一瞬間，亮光碟機趕走了黑暗，漂白的燈光填滿了整個屋子。

屋子的裝飾與物件的擺放跟他三年前離開時相差無幾。只是桌上多出來的一張遺照讓他心頭泛起陣陣酸楚，掛於白色牆面上的黑色挽幛更是扎他眼睛。

張大通拖著沉重的雙腿走上前去，看著躺在相框裡的黑白照片，他渾身冰冷，四肢顫抖。

佇立許久，張大通僵硬的拿過相框，用衣袖拭去上面的落灰，用半個殘破的手掌輕撫定格在相片上面慈眉善目，笑態可掬的老人。

片刻之後，張大通將照片放歸原處，燃起三炷高香，對著遺照，雙手合十，作揖禮拜，深鞠三躬。自始至終，張大通始終沒有勇氣正眼細看照片上面那人的眼睛，他怕四目相對那一刻，照片上那人的眼神會穿透他的肉體，拷問他的靈魂。

儘管張大通極力壓制自己的情緒，但內心的悲慟猶如洪水猛獸，傾瀉而出，一發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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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通“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他呼吸滯喘，心跳漸緩，眼眶酸澀，聲音哽咽，嘴裡只是不斷地重複著一句：“爸，對不起，對不起……”溫熱的淚珠順頰而下，他將頭重重的磕在地上梆梆作響。

窗外，一支菸花極速升空，在夜空中散做滿天星火。看來，外面的熱鬧還在繼續，今夜註定無眠。

“鐺鐺鐺”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不合時宜的響起。

張大通揩去眼角的殘淚，調整著自己失態的表情，走到門口，待呼吸略微平息，便擰動了把手開啟了鐵門。

門外赫然站立著一名濃眉大眼，身材魁梧的男子，這名男子，便是鄭勇。

鄭勇手上拎著一個紅色的手提袋，正滿臉堆笑的看著張大通。張大通也擠出一抹生硬的笑容，以示對鄭勇的回應。

“通哥，你終於回來了。”鄭勇有些激動，他上前一把擁住張大通。

張大通覺得有些彆扭，他的手停滯在空中無處安放，但最終還是落在鄭勇的背上擁住了他。就這樣，兩個高大威猛，鐵骨錚錚的漢子緊緊相擁。在他們的情緒裡，不僅僅是久別重逢的喜悅，更多的是對他們虎口脫險，劫後餘生的慶祝。

忽然，鄭勇覺得落在自己脊背上的手有些不對勁，他鬆開自己環繞著張大通的臂膀，檢視他的右手。

只見張大通的右手手掌從中間生生被斜切掉了一半，只留下一根大拇指孤零零的鑲在半個手掌上。

鄭勇的眼裡充滿了疼惜，他指著張大通的右手問道：“通哥，這……”

張大通只是笑笑：“你知道的，在緬北那個地方，人命都賤如螻蟻，何況是一隻手。”

鄭勇自然明白，境外律令缺失的緬北就像是一個魔窟，那裡面生存著一群魔鬼，他們兇殘暴戾，慘無人道。將人擄掠詐騙過去，然後無情的剝削，殘酷的壓榨，直到吸乾人們身上最後一口血才肯罷休。

即使鄭勇九死一生從緬北的園區裡逃了出來，但現在提起緬北這個地方，他仍心有餘悸。因此，他能理解張大通這三年在裡面遭受的苦難。

沉默許久的鄭勇哽出一句：“通哥，你受苦了。”

張大通拍了拍鄭勇的肩膀：“還活著。”看著突然傷感起來的鄭勇，張大通趕緊轉移了話題：“我都聞到餃子味了，怎麼？是要等到涼了才給我吃嗎？”說著，他挪動了身子，將鄭勇讓進了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