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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6章 少年見少年

既然是要決定用何種方式來解決兩座天下的歸屬,那麼議事者的資格,至為重要。

白澤之於蠻荒,當然是有資格的。雖然如今蠻荒名義上的天下共主,還是劍修斐然。

由鄭居中擔任這個“中間人”,這位魔道巨擘的實力當然毋庸置疑,但是難免讓人懷疑鄭居中的用心,會不會聯手浩然佈局。

而陳平安能否代替浩然決定此事,好像就有一種“實與名不與”的意思。

畢竟中土文廟才是浩然正統所在,禮聖才有資格參與這場“三人會談”。

但是“接引天地通”和“殺周密者”的事蹟和身份,好像分量又足夠服眾。

簡而言之,今天只要禮聖不露面,陳平安就是這處戰場的浩然話事人。

何況如今浩然和蠻荒的戰局,當初也是年輕隱官最早撂下一句“那就打”,之後才是禮聖附議,最終無數浩然豪傑選擇跟隨。

此刻有一頭藏頭藏尾的蠻荒大妖使用秘法,終於問出一個誰都疑惑卻幾乎沒誰敢開口提出的關鍵問題,“鄭先生如何能夠保證不會偏袒浩然,暗中偏心家鄉?”

鄭居中笑著解釋一句,“我和盟友們已經決定要在蠻荒這邊立教稱祖,既然新道場在此,浩然就已是故鄉了。”

此話一出,天上地上,戰場各處瞬間譁然。

大妖們面面相覷,俱是不敢置信,他孃的,難道說鄭居中選擇臨時倒戈,叛出了浩然,算是“半個自己人”了?

細究之下,倒也符合鄭居中的行事風格?好像如此作為,才符合鄭居中?

就是不清楚跟隨鄭居中的那撥盟友,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這麼快就與其勾搭上了,著實……讓旁人豔羨。

雨籠思量許久,忍不住以心聲疑惑道:“爺爺,是不是可以這麼理解,鄭居中更希望蠻荒勝出?”

如此一來,鄭居中的立教稱祖才算名副其實,否則浩然佔據了蠻荒,鄭居中的“教主”身份,有何意義?撐死了就是一座道場地盤更大的白帝城。故而只有蠻荒贏了,鄭居中才有機會一舉兩得,“兵不血刃”就獨佔高位,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兩座天下的大修士幾近死絕了,他鄭居中一人三十四,可不就是……無敵的存在?

官巷眉頭緊皺,一時間不敢妄下定論,鄭居中這種人物的想法,誰能說一定猜的中。

白澤似乎並不懷疑鄭居中的居心,也不在意這尊魔道第一人的長遠謀劃,只是笑問道:“鄭先生,敢問打完一場之後,留在戰場的勝出者,可以休養多久?”

既然是打頭陣,白澤總要詢問一些規矩,在規矩之內,在生死之間,好為蠻荒贏得更多的機會。

鄭居中說道:“勝者可以有三炷香的休養,在此期間,這位勝者可以與場外任何人借取任何外物,迎接下一位登擂者的挑戰。當然,勝者也可以見好就收,算是提前認輸,撤出戰場,憑此周全道身,從此放心修行,當個純粹的學道人。輸的一方,必須在一炷香之內立即有人補缺,至於幫不幫忙收屍,全看心情。勝的一方能夠後上擂臺。”

如果鄭居中的這個建議當真透過決議,那麼兩座天下的各自豪傑,簡直就是仇寇雙方,陋巷相逢,分外眼紅,生死相抵而已。要麼直接認輸,要麼贏過再認輸,總歸是必須認輸,才能活著離開這條“巷弄”。要麼不管你贏了多少場擂臺賽,到頭來總要死在巷中。

白澤神色平靜看了眼天外。

若是小夫子赴約就好了。

無論勝負都無遺憾。

當年帶著侍女一起遊歷浩然九洲,白澤曾在市井聽聞一首勸酒詩,大意是說身前萬年,死後萬世,我輩凡俗,中間百年,做得何事。

優柔寡斷,難堪大任也好,貽誤戰機,揹負罵名也罷。

無限自責悔恨,內心糾結足足一萬年了,如今的白澤,別無他想,就想要一篇還算體面的退場詩。

想那市井坊間百姓戲言,若是末代君主不肯負荊投降,選擇上吊一死,亡國之罪可以減半,那麼一位國主與強敵白刃相見,在戰場殉國,是不是又能減半?

鄭居中微笑道:“相信這場擂臺,既能夠決定兩座天下的輸贏,且不會耗時過久。”

白澤收回視線,繼續問道:“若是走上戰場的敵我雙方,或是一方臨時反悔,一味怯戰避讓,或是雙方心照不宣,皆不願死戰,故意拖延,一打就是數天數月甚至是數年之久,瞧著熱鬧而已,又該如何處置?”

鄭居中轉頭問道:“陳隱官,你覺得該怎麼解決這個難題?”

陳平安說道:“鄭先生可以換個聰明人詢問辦法,我就不動這個腦子了。”

言外之意。

既然白澤肯替蠻荒打頭陣,那他陳平安也要為浩然打第一架。

白澤怔怔出神片刻,面無表情看向陳平安,輕輕搖搖頭。也不知是冷漠的譏諷,還是一種善意的勸阻。

緋妃之流的新王座大妖,這一刻都是心情複雜。

哪怕是想要將陳平安給千刀萬剮的託月山新妝,也不得不承認,這位年輕隱官,從來不是什麼慫人。

劍氣長城和陳清都,確實不曾所託非人。

陳平安提了提手腕,劍指王制,“不過在置身擂臺,跟白澤分生死之前,我必須先做掉它。就當是練練手。”

王制臉色微變,本以為自己已經死裡逃生,這種沒有退路的擂臺賽,王制毫無興趣。

被隱官狠狠陰了一把,道力折損太多,上了擂臺,只會淪為浩然某位山巔修士的“勝果”,為對方增添一筆斬殺大妖的光彩戰績而已。比如,那個大名鼎鼎的齊廷濟,對方一旦出劍,豈會手軟?

王制只想退回蠻荒腹地靜觀其變,重新積蓄道力和聚攏兵力,等待重新趁勢而起的那天。退一萬步說,擂臺上死得越多,他在蠻荒的地位,就跟著水漲船高,它甚至已經有了一樁謀劃,與斐然、官巷他們好好商量一番,如果成了,那麼等到白澤戰死,它的大道之路,就會更為寬闊,再不是什麼鬼鬼祟祟的“小白澤”,反而可以光明正大成為“新白澤”!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是,不曾想被這個陰魂不散的姓陳的給盯上了。

王制頭皮發麻,心思急轉,該如何渡過難關?

劫後餘生,就會更惜命了。

王制頭疼心慌之時,戰場內外卻是吹口哨,喝彩聲此起彼伏,反正死的是王制,蠻荒妖族們就當是多看一場熱鬧,不看白不看。

鄭居中不置可否,好像記起一事,環顧四周,與所有人微笑道:“我這裡有一份名單,記錄了全部有資格登擂人選的名字、道號。會隨時增補新人,也會按照勝負結果,一筆勾銷舊人。”

如此一來,所有怯戰者、避戰者將會無所遁形。

鄭居中言語之際,浩然與蠻荒分別升起了一輪淡淡的明月,懸在高高的天幕。

莫非鄭居中就是那位世間最大的賣鏡人?

身為白帝城閽者,鄭居中所謂的“盟友”之一,鄭旦眼神熠熠,她再次對年輕隱官刮目相看,盛名之下不虛傳。

天底下會處世的聰明人實在太多,既能做事又敢擔責的“笨人”。

任你置身事外,嘴上說千百個漂亮的聖賢道理,總不如每逢大事,做出一二件說死就死的決斷,來得讓人信服。

何況陳平安他早就不是什麼光腳漢了,也不是一個熱血翻湧便意氣用事的少年了。

她心情古怪,總覺得鄭先生的這場問心局,既是將白澤逼上絕路,但事實上,更像是針對這個年輕山主、精心設定的必死之局。

形單影隻守過劍氣長城,與周密硬碰硬掰手腕一場……照理說怎麼都可以功遂身退了,結果今天依舊不能躲。

當個“好人”,真難。

鄭旦欲言又止,畢竟雙方只是有過數面之緣的陌路人,她終於還是不知道能夠與年輕劍修言語什麼。

官巷笑道:“我們這位隱官還是一如既往的記仇啊。”

大荀道友危矣。

女冠柔荑卻聽出了弦外之音,既然陳平安記王制的仇,又豈會不記她的仇?除了隱官身份,他還是大驪新任國師,還有一座深不見底的落魄山。只說山巔那個探頭探腦的“貂帽少女”,就讓柔荑心有餘悸,只因為她早已敏銳察覺到對方袖中,“一截劍氣”的存在。

柔荑倍感無奈,形勢不由人,只得心聲一句,“我願意擔任雨籠的護道人,直到雨籠躋身飛昇為止。”

經過與年輕隱官一役,柔荑心氣全無,再沒有要與誰爭強奪勝的慾望,她跟王制是差不多的心思,絕對不願在此身死道消。哪怕從今往後都要夾著尾巴修行,總好過留名而死。

官巷撫掌而笑,“一言為定。我這孫女,就交給道友照顧了。”

柔荑看了眼這位蠻荒梟雄,為何會有幾分託孤於人的意味。

官巷抖了抖袖子,按照鄭居中的說法,有資格參與此事的,必須是上五境修士和止境武夫。

萬年以來任何一場戰役,死的,幾乎都是“無名者”。有幸青史留名的,終究是極少數。

任你人間書籍萬千部,又能記載多少個名字?相較於籍籍無名者,又能佔據多少的比例?

只要選擇走上鄭居中佈置的這座戰場,那麼唯一一條退路,或者說是活路,就是認輸,代價就是從此遠離天下大勢的爭奪戰,不得不“自囚”於各自道場。

齊廷濟心中有了決斷,總要做掉兩頭飛昇境妖族,送它們上路了,才好收劍。

保二爭三,難度極大。

不如此,練劍意義何在?

破境正在今日。

齊廷濟回望一眼遙遠的北方,灑然而笑,是也不是,老大劍仙?

就在此時,從遙遠的南邊,有位身穿黃袍的古貌老者,騰雲駕霧遠道而來,紫氣沖霄。

只見老道人一抬袖子,輕輕按住雲頭,飄然懸停在天壤之間。

正是玉符宮的開山祖師,道號雲深的言師。

幽居道山無數年,此次破例下山,主動一頭撞入亂世洪流當中,老道人所求之事,不過二字,“求解”。

老道人看了眼久聞大名的末代隱官,再看了眼已經投身戰場上的齊廷濟,都是劍修。

言師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貧道也來打一陣,為蠻荒略盡綿薄之力。”

身為長久承載天厭者,既然註定無法脫困,與其被無形大道一點一點消磨至死,還不如來此求個痛快的解脫。

道不遠人,既是登山求道者的莫大機緣所在,也是十四境門外修道之士的沉重枷鎖啊。

言師的登場,讓蠻荒那邊隨之士氣大振。

朱厭神色陰晴不定,若真有這麼一場好似市井兒戲的狗屁擂臺賽,該如何為自己攫取最大利益?

好像很難,這頭搬山老祖思來想去,還是沒有個萬全之策。

最要命的,還是隻要退出擂臺了,就要按照約定,永久遠離戰場,只能縮在烏龜殼一般的道場裡邊,當個清心寡慾的修道人?豈不是淡出鳥來?若說毀約?可就要與鄭居中狹路相逢,再無半點回旋餘地了,準確說來,是三個“鄭居中”為敵,跋扈如朱厭,也要好好掂量一番。

鄭居中的做事風格,可比蠻荒更蠻荒。

新妝眼神灼灼,只是盯住那個在家鄉戰場上如日中天的隱官,她猶豫片刻,最終以決然的語氣心聲言語道:“緋妃,只要姓陳的上場,他輸了,自然不必多言。可他若是僥倖贏下了一場,還不肯退出,那我可以出馬,與之拼死相鬥,不出意料的話,我必死無疑,但是在那之後,我希望你可以補上,看看能否撿漏,殺此惡獠。”

聽到新妝殺氣騰騰的誠摯心聲,緋妃欲言又止,並非懷疑新妝這番言語的真實性,只是過早下場,很容易落個為他人作嫁衣裳的下場,新妝是自願如此,緋妃卻不願讓朱厭那撥新王座坐享其成。

對緋妃而言,道理很簡單,蠻荒必須有朱厭這類做事說話無法無天的修士,但是蠻荒絕不能交予朱厭他們這一小撮大妖去打理。

既然暫時無法決斷,緋妃只好轉移話題,打趣一句,“他確實配得上寧姚那樣的女子。”

新妝沉默片刻,笑道:“誰說不是呢。”

如果兩座天下能打的,果真如鄭居中的安排,一個接一個,或認輸或死於擂臺。

那他鄭居中,將來成功立教稱祖了,豈不是隨意對兩座天下予取予奪,到時候還有誰敢說個不字?

緋妃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抬頭望向天幕,猜測那位小夫子是否正在俯瞰此地此景。

如果說白澤是為了求個心安,所以選擇意氣用事,不惜一死了之,你禮聖也不管管?

言師到底是一位道齡悠悠的老前輩,正因為他遠離是非,看待大勢反而更加透徹。

作為一個能夠與碧霄洞主互稱道友的修士,言師在漫長的修道歲月裡,實在是見過太多世道與人心的波瀾起伏。

無數學道人的花開花落,老人猛然回首,故人一一凋零,不知不覺便是萬樹空枝的光景了。

人間諸君休要小覷了鄭道友。

鄭居中丟擲這麼一個荒誕提議,看似置身事外,將自己摘出,坐收漁翁之利,實則不然,此人慾想“正本清源”,由他擔系兩座天下的最大因果。

表面上,鄭居中心高氣傲,目中無人,問心於“全部的山上”。

顯而易見,是要逼死白澤,不給白澤被迫躋身偽十五的機會。

言師內心有些遺憾,可惜多年未見碧霄道友。

不知道當年自己贈送出去的釀酒方子,如今釀出美酒了麼。

道之所繫,由不得碧霄道友閒逛蠻荒。自己何嘗不是身不由己,無法優哉遊哉。

類似的處境,其實還有當年十萬大山的老瞎子。

劍氣長城的陳清都,還有蠻荒託月山,在大戰之前,都要先確定這位之祠道友的態度。

即便無法與其結盟,也要爭取讓他保持中立。

米裕仗劍而立,面朝妖族大軍。

背後,就是劍氣長城。

當年阿良他們也一定是這麼覺得的吧。

山巔那邊,謝狗站起身,揉了揉貂帽,腳尖一點,輕輕躍上欄杆。

“少女”眯眼看著高處,天邊的朝霞和晚霞,都是不花錢的脂粉吶。

興許是近墨者黑的緣故,曹慈下意識模仿某人,捲起了兩隻袖子。

匯聚大驪地支之力於一身的周海鏡便有些尷尬,“我們怎麼辦?到底算幾個人?”

法寶可以外借,但是陣法一道,卻需要韓晝錦他們合力駕馭。

袁化境他們也是啞然。

裴錢以心聲說道:“周宗師,你若是無法登上擂臺,就把那兩把狹刀借我。”

周海鏡臉色古怪,猶豫再三,還是硬著頭皮說道:“陳國師說了,斬勘和行刑兩把刀,借給誰都可以,唯獨不能借給你這位開山大弟子,這件事,沒得商量。裴錢,真的,不騙你,陳國師當時瞧著笑眯眯的,其實殺氣騰騰得很吶。不信的話,你可以問地支一脈所有人,他們都可以幫我作證。”

裴錢一頭霧水。

她想不明白就不多想了,無妨,自己是武夫之外,也是劍修。

官巷嘖嘖稱奇道:“不管怎麼講,此時此刻,我輩都是在見證歷史。”

柔荑心情沉重,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何等渺小。

朱厭道心微震,為何仰止道友,主動放棄了那個約定?是浩然那邊,她被誰盯住了?

戰場邊緣,鄭居中提議道:“我們不如邊走邊聊?”

白澤點頭道:“陳先生怎麼說?”

說到底,他還是希望能夠等到禮聖的現身。

陳平安說道:“你們先行幾步,我去做掉王制,很快跟上。”

白澤轉頭望向鄭居中。

鄭居中會心一笑,“那就由我來收拾王制這個爛攤子,白撿一個大漏,就當是督戰一場的報酬了。”

王制霎時間心如死灰。

被鄭居中盯上,跟被陳平安追著殺有什麼兩樣?

陳平安還猶豫了一下,沒有堅持必須手刃王制一事。

白澤與陳平安並肩前行。

鄭居中去到王制那邊。

王制顫聲道:“懇請鄭先生為我留條活路?”

鄭居中說道:“怕什麼,從古至今,天無絕人之路。”

王制誤以為鄭居中是看中了自己的大道前程,稍微寬心幾分之時,鄭居中便已經伸手按住它的頭顱。王制彌留之際,只聽得一句“我又不是老天爺。”

不理會那邊的動靜,白澤神色恍惚道:“鄭先生覺得我性格軟弱,我承認。多年以來,不管是在浩然,還是返回蠻荒,偶爾也會想,是不是恰恰因為堅持自認為正確的……某些天經地義的道理,才導致我給所有妖族帶來了那個最壞的結果。”

浩然的讀書人往往志向高遠,欲想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他白澤也有自己的追求,庇護天下妖族皆自由。

白澤自嘲道:“雖說做不到,一直做不好,可是懷揣著這份心意已經萬餘年了。”

陳平安收起長劍,分作三條劍光,分別散入那三座最早開闢出來的本命氣府。

不管是初次相逢於風雪棧道,還是後來所見,白澤給人的觀感,就是走得很慢,大概是承負太多的緣故,永遠心事重重,顧慮重重。

反觀阿良,是帶著大大小小的“美好”,在走江湖。他似乎能夠帶給身邊所有人一種莫大的信任,“放心,有我在,天塌不下來。”

師兄左右,望之儼然。是一個極嚴肅的端正君子,左右喜歡較真,沒有什麼“眼不見為淨”。

他先求學再練劍,各有所成,就是要去會一會明天那些不對的人和事情。

白澤停步,蹲下身,伸手抓起一把塵土,自言自語道:“怎麼辦呢。”

鄭居中果然很快就返回,王制的形骸已經被他收入袖中,微笑道:“是啊,怎麼辦呢。”

環顧四周,蠻荒,準確說來是數座天下的所有妖族,這就是獨屬於白澤的“一座書簡湖”。

因為白澤之於蠻荒妖族,就像陳平安之於書簡湖的顧璨。

就像鄭居中私底下與弟子所說。

“書簡湖永遠無法殺死書簡湖。”

陳平安雙手籠袖,目視前方,輕聲道:“看見一直很為難的白澤先生,就會覺得這個世道還有希望。”

好像還有很多可以講理的……餘地。

白澤站起身,繼續緩步而行,沉默許久,抬起胳膊,伸手搓了搓臉頰,微笑道:“過獎了。”

哪怕有自知之明,可是先前鄭居中的言語,還是很戳心窩子啊。

畢竟不管妖族是怎麼看待自己這個罪人的,至少面對面的時候,他們還是要喊一聲名不副實的“白澤老爺”。

戰戰慄慄,日慎一日。到頭來,還是個懦弱的窩囊廢。既學不來姜赦這位兵家初祖的慷慨激昂,一意孤行,也學不了官巷、朱厭之流的見機行事,蠅營狗苟。

譽謗滿天下,知己有幾人。

小夫子一人而已。

白澤突然說道:“陳平安,你還年輕。”

做了好事,可以休歇一番。做好人,就要一輩子做好人。此事絕不輕鬆啊。

陳平安默然。

鄭居中笑道:“陳先生這個時候就該自稱一句‘吾善養浩然氣。’”

陳平安玩笑道:“就是在等鄭先生幫忙說出這句話,好話不能自己說,否則顯得臉皮太厚。”

白澤有些羨慕他們的……輕鬆。

大概是他們雙方為人做事都比較問心無愧的緣故吧。

禮聖終於來了。

白澤釋然。

鄭居中卻是頗為不以為然。

禮聖說道:“就算要打擂臺,你也應該是最後一個出場,負責收官。”

陳平安解釋道:“我其實不是全無勝算。”

禮聖說道:“打周密,你是頭陣,打蠻荒,你負責壓軸,這就叫有始有終。”

白澤微笑道:“小夫子讀書多,聽他的總沒錯。”

禮聖說道:“到底是沙場見,還是擂臺見,先把斐然喊過來,我們幾個再議議。”

白澤轉頭望向鄭居中,“鄭先生怎麼說?”

鄭居中笑道:“搗漿糊的人,沒資格說個不字。”

禮聖淡然道:“唯恐天下不亂。”

鄭居中說道:“大好形勢稍縱即逝。再不求變,就真要死水一潭了。將來的一萬年,就算沒了頭頂的天庭遺址和周密,估計人間還是曾經的一萬年,甚至可能會更加不堪。”

禮聖看著陳平安,說道:“這邊就別管了,你順道去見一見陸先生?”

陳平安愣了愣,方才醒悟過來,是說陸沉。

禮聖笑道:“猶猶豫豫不捨得挪步,是因為怕我搶了你的風頭?”

陳平安回頭與落魄山眾人言語幾句,收回視線後,說道:“有勞禮聖。”

禮聖點點頭。

見陸沉。

廣袤無垠的蒼茫大地之上,那是一尊頂天立地卻又畫地為牢的巍峨法相。

陳平安盤腿而坐,雙拳撐在膝蓋上,仰頭望向那位頭戴金色蓮花冠的道士。

這片玄奇地界,空曠得就像人間只剩下“你我”兩個人而已。

道士面容混沌,不見五官,更像是迴圈不息的一幅陰陽魚圖案。

雖然人生到處書簡湖。

但是自古少年見少年。

陸沉率先開口,沉悶如雷鳴的嗓音裡邊,隱約有些故友重逢的笑意,“可以敘舊,不必救人。”

陳平安沒好氣道:“也沒外人在場,裝什麼英雄好漢。”

陸沉笑道:“當真救了貧道,脫困之後,便要去白玉京主持大局,到時候你還怎麼痛痛快快問劍玉京山?切莫行庸人自擾之舉。還不如就這樣閒聊幾句家鄉事,好過有朝一日的狹路相逢,生死相向。”

陳平安說道:“如果假設陸沉寓言的道術一定將為天下裂。”

陸沉心領神會,接話道:“悲觀的,認為一定支離破碎,本末源流,愈行愈遠。例如陸沉,鄒子,便是這等人物。”

“樂觀的,覺得後世還能追本溯源,抑或是殊途同歸。例如驪珠洞天的齊靜春,泥瓶巷陳平安,便是此等人物。”

“居中調和者,崔瀺,餘鬥,鄭居中諸君是也。”

“誰都不一定都對,但是缺了誰,一定不對。”

陸沉灑然笑道:“大概是因為我把世道人情看得過於透徹,就有些不忍心再去探究人心了。”

道士抬頭看天,“就像凡俗觀日,直直的看久了,容易讓人掉下眼淚。”

道士單手捂住臉龐,伸手摸索不見五指狀,喃喃自語道:“天一黑,就能看見那些特別明亮的東西,燒灼眼目。”

道士放下手掌,環顧四周,“亮堂堂的天地人間,‘人心’一物,何等輝煌燦爛。”

道士嘿了一聲,“吾身飄零,上下求索,濁酒一杯。”

杯外事休要多想,風波未定心先定。

酒呢。

那“道士”驀然大怒,直勾勾盯著陳平安,“儒生!無此道而服此服者,其罪死!”

陳平安單手托腮,扯了扯嘴角,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神色,任由那個被化外天魔佔據心神的“道士”恫嚇。

不過爾爾。

天地寂寥,道士感傷道:“獨有一丈夫,慨然儒服而立,問以國事,千轉萬變而不窮。”

不知過了多久,陸沉重新掌控那副道身,“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不要在此地久留。”

陸沉見那傢伙沒動靜,氣笑道:“不要逞強,試圖替貧道吃掉‘它們’,這種大逆不道的飲鴆止渴,只會得不償失。”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下次再見,肯定帶酒。”

陸沉大笑道:“飲者無敵,君請勿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