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玲看著這張生人臉滿腹疑惑,他木訥地把洋火高舉,火苗舔上他指頭,他也沒露出痛苦神色,過了會兒火滅了,他又燃起一根洋火送到她面前。
葉玲猶豫片刻,把菸頭湊了過去。
“你是誰呀?我的歌迷?把照片拿來,我幫你簽名好了。”
葉玲一邊說著一邊深吸口煙。遇到火的菸絲驀地亮了,像盞壞了芯的燈,一會兒又黯淡下去。
燃盡的洋火被扔在地上,烏黑的被夜色融去。旭初看著眼前唯一的光凝住神思,他在打量葉玲的眉眼口鼻。她的眉毛細又長,眼瞼垂下時猶如兩片桃葉,眼睫則是黏在桃葉上的黑蝴蝶。
旭初記得王妃不是這樣打扮,她穿著樸素,脂粉薄敷;她也不是妖嬈的性子,做事十分低調,還時常提點他勤勉盡責。
王妃死了有千年,千年之中不知道輪迴幾次,她會不會是她的轉世?
旭初按捺不住胡思亂想,他姑且把葉玲當作是她,很輕很柔地問:“你過得可好?”
嗯?這是什麼話?葉玲一頭霧水,不由打量起他來,她從沒見過這個人,難不成是兒時鄰居?
“你是誰呀?我們認識?”
旭初不知怎麼答,只好木訥地點頭。他想她一定喝過孟婆湯,記不起他是誰,不過這樣也好,她不用想起自己慘死,也不會責怪他的無能。
旭初看到她被夜風吹得打顫,不由自主脫下西裝披到她肩頭。
葉玲被他這舉動嚇了跳,不自覺地要躲,但抬眼看去,他的目光很乾淨,只是擔心她冷,沒有多餘的心思。不知怎麼的,葉玲被這細微簡單的關心打動了,剛才受沈維哲一巴掌的地方也沒這麼疼了。她垂下眼眸,濃密的眼睫微顫,剛有東西要掉下來,又被她一口深吸吸了回去。
葉玲悶聲不響抽著煙,騰起的白煙虛糊她的委屈。一根菸抽完,心情好了不少,再看看眼前的男人又覺得普通了。葉玲把西裝脫下來還給旭初,臨走時給他一抹明媚妖豔的笑。
“謝謝你呀。”
說著,她回到裡面,昂起下巴上臺,隨伴奏扭擺吟唱。
“假惺惺,假惺惺,做人何必假惺惺……”
旭初遙遙相望,思緒隨她的歌喉飄至往昔。那時,他負過兩個女子,一個是他所愛的姬四;一個是愛他的王妃。
他曾向月起誓,此生非姬四不娶,可在要緊時候,他為士族利益選了姬姝。父親說若真喜歡姬四,就讓她作藤妾,沒想姬四遠嫁蘭陵,與他無緣。
之後,姬姝嫁到謝氏,為他添了兩個兒女,他與她日久生情,過得也算美滿,直到有天重遇姬四,他才知道心裡仍有她。
他想過把姬四帶回府,無意間卻聽到她與姬侯的齷齪事,雖然她哭著與他說並非情願,但他心有芥蒂,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
姬四紅著眼,咬牙切齒道:“我恨你!我有今天全都是因為你!!!”
他急於撇清責任,拋下句狠話。“你我已無緣,何必苦苦糾纏?之前是你以汙濁之軀矇騙我!是我上了你的當!”
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說重了,他甚至不敢抬眸看她,直到她默然離去。
後來姬四死了,聽說是被她的夫君活活打死的,入棺的時候眼都閉不上。自聽到這個訊息起,他就睡不好覺,時常會看見姬四在府裡遊蕩。
冬至夜,府中鬧鬼,他的兒女嚇得啼哭不止,他到房裡一看就見個女鬼浮在半空,她身穿血衣,披頭散髮,青黑的臉分明是過世的姬四。
她掐著王妃的脖子,回過頭問他:“留你的兒,還是留她?”
他害怕,看看兒女再看看愛妻,實在不知所措,驚慌之下,他竟不自覺地開口說:“留我的兒。”
剎那間,王妃淚眸盈盈,眼中已無往日神采,只剩一絲絕望。“咯嗒”一聲,她的脖子被擰斷了,女鬼又撲向他,露出一絲詭異的冷笑。
“把你的魂魄給我,我就留你的兒。”
他看看縮在牆角涕哭的小兒,心裡萬分不捨。這是他的血脈,往後要世襲其封號,不能斷送呀!
萬般無奈之下,他答應給女鬼魂魄。女鬼在他額間打了個印說是契約,待他死後,他就是她的僕人,永生永世不得逃脫。
他成了旭初,司妍的偶人。有欲難填,有心難動,一個不折不扣的活死人。
斗轉星移,他的後代早已經散落在歷史長河裡,萬分尊貴的門閥士族也消失了,他看著士族破滅卻無能為力。
旭初不知道該不該後悔當初的抉擇。
一曲終了,舞池中響起掌聲。旭初的思緒被拉了回來,他看到臺上葉玲,愧疚油然而生。
他的王妃多麼愛他,可他最先放棄的人偏偏是她。
恨嗎?旭初不由自主看向包廂內坐在宋紹勳身邊的司妍,恨不起來也不敢去恨。他默默地轉身走入人堆裡,找個地方坐好,然後等待主人的吩咐。
八點三十分。
司妍瞥了眼玻璃罩子裡的景泰藍大時鐘。她聽沈維哲吹噓了半個小時,耳朵都快起繭。他說來說去,無非是自己的叔叔馮大帥有多厲害,正幫著總統成立新政、府。
沈維哲不像宋紹勳,他喜歡露,宋紹勳喜歡藏,雖說兩個人一樣聰明,但喜歡露的人過早亮出底牌,而喜歡藏的人,你永遠不知道他下一張牌是什麼。
宋紹勳一直聽著沈維哲談論國家大事,他的模樣很認真,彷彿在琢磨他的每個詞句,甚至是語氣。
沈維哲高談闊論,宋紹勳挖著他的蛛絲馬跡。司妍也就不打擾他倆,默默地坐在沙發上想著那本神秘的藍冊子。
“對了,司小姐剛才北平來,聽說什麼訊息嗎?”
沈維哲忽然開口問起她。司妍隨口敷衍道:“我是老百姓,怎比得上沈公子訊息靈通呢?”
三分誇七分貶,不過沈維哲全當是恭維,心安理得收下了。
或許宋紹勳看出司妍不耐煩了,伸臂請她跳支舞。司妍欣然接受,起身挽著他臂彎下了舞池。
宋紹勳貼近她起舞時,彎起眼眸笑道:“看來我每次遇到你都不是時候。”
司妍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她每次惹上麻煩的時候都遇得到他,連她自己都嫌煩了。
旋了個圈後,司妍靠在他耳邊小聲咕噥:“這十里洋場真不是太平地,我還以為要比北平好。”
“如今處處都在打仗,明裡暗裡都不好。”
“嗯,不好宋先生還有心情來這裡跳舞?”
宋紹勳笑而不答,鏡片下的眼睛深如墨,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事。無意間,他看到角落邊的旭初正落寞地坐著,眼中笑容更濃烈了,他有意無意地問:“今天你同你先生一起來的呀?”
司妍點點頭。
“你先生真老實,很難得。”
他的話頗有深意,司妍假裝聽不懂。宋紹勳順藤摸瓜,又問:“你可有兄弟姐妹?”
司妍想說沒有,忽然又想起家裡的破鳥,於是回他:“我有一個哥哥,很不爭氣。”
聽了這話,宋紹勳苦笑起來。
“誰家沒有一兩個不爭氣的人呢?”
話音剛落,音樂停了,像是唱片卡針,得歇息會兒。舞池中的男女也趁在空檔喝酒的喝酒,喝咖啡的喝咖啡,惟有宋紹勳與司妍站在舞池裡,突兀得有些礙眼。
他意猶未盡,沒伴奏也要與她跳舞。臺上的吹樂鼓手又振奮起精神,來了一段,以時髦話來講,羅曼蒂克的輕柔小曲。
看來這吹樂鼓手摸到了宋紹勳的心思,宋紹勳引著司妍旋圈邁步,偌大的舞池彷彿只有他們倆個。他喜歡這個女人,打第一眼起就喜歡上了,沒有理由,莫明其妙地喜歡。他想,她也會對他有意思,哪怕眼下沒有,終有一天她會落到他織好的情網裡,乖乖地成為他又一個獵物。
同樣,宋紹勳也是司妍的獵物,只是司妍懶得動歪歪腸子,越直白越好。與她所期望不同的是眼下正逢亂世,一本藍冊子,幾毛錢,卻得要人命,所以她不得不小心行事。
八點四十五分。
金哥來了。他西裝革履,頭髮梳得油鋥光亮,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像是找宋紹勳。
司妍看見金哥後故意放緩舞步,一不小心踩到宋紹勳,兩人撞到了一塊兒。恰好這個時候,金哥走了過來,像是掐準時機,一招斃命。
“哎呀,宋先生,你好呀!沒想到今天你也過來玩啦!”
全都裝作意外,司妍踩上宋紹勳的腳是意外,宋紹勳撞上司妍是意外,金哥看到宋紹勳也是意外。
宋紹勳推下鼻樑上的眼鏡,分毫不亂。
“金哥,今天你來百樂門,蓬畢生輝呀。”
“客氣啦,客氣啦。”
金哥點頭笑道,一雙本來就小的眼更是找不著了。
“這位小姐我們又見面啦,過得可好呀?”
司妍莞爾:“託您的福,過得不錯。”
金哥無意側首,看到包房裡的沈維哲,立馬咋呼:“唉呀,沈公子也在呀,今天真是太巧啦!”
又一場意外,沈維哲露出雅痞似的笑,向他舉起酒杯。
上海灘三個老大到齊了,定是有什麼話要聊。司妍很識相,也就借這個時候告辭。
“我讓我手下送你回去吧。”
宋紹勳小聲道,對她極為溫柔,也很有分寸。
司妍搖搖頭:“不了,我先生在呢,宋先生也不用費心了。”
話音剛落,她就向宋紹勳和另兩外告辭。
金哥一路看著她的背景,然後悄悄豎起大拇指:“宋先生好眼光呀。”
宋紹勳扯了個笑說:“金哥談正事吧。”
“正事啊,正事就是一批煙土落在日本人手裡啦,喏,沈公子曉得的!”
宋紹勳一聽,眼色稍有變化,只是這變化太過細微,沒有被人察覺。他看向沈維哲,沈維哲得意洋洋地喝著酒,與兩個舞女勾肩搭背。
那批貨被他吞了。
宋紹勳轉過身,朝金哥笑著道:“走,我們與沈公子喝幾杯酒去。”說罷,他無事一般領著金哥進包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