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後,雅欣更是變本加厲的使喚暮雪做這做那,還常常給她做規矩,恨不得把那晚撿鞋子的氣全撒在她身上。她卻始終沒再見過那個特立獨行的二少爺,直到一次隨著雅欣給二姨太請安的時候才聽說,原來二少爺因為幾天沒去書院正被老爺關在暗房罰思過。“哎,你說我這搗蛋兒子怎麼就不能像若安那樣,懂事一點,聽話一點,我也不管他會念幾本書,會寫幾首詩了,只要他太太平平的別惹老爺生氣就好。”二姨太總是無奈的跟大太太抱怨,若安是大太太的兒子,也是楊家的長子,而大太太每回總搖著頭回道:“你可別這麼說,若安雖然看上去懂事一些,但真要鬧起脾氣可比石頭還硬。”
原本暮雪在東院做事是見不到大少爺楊若安的,然而那天府上的丫頭隨幾位夫人上戲院,暮雪就被臨時差遣到後院幫忙。後院的丫鬟春梅是出了名的愛偷懶,趕上今天夫人小姐們上街看戲,她當然沒心思好好幹活了。於是便拿出“老丫鬟”的身份差遣暮雪:“你是琴香閣的丫頭吧?幫我個忙,把這碗藥送到大少爺的房間,我還有別的活要幹,先走了。”她其實就想到別的院子找要好的丫鬟聊天。
暮雪不容置否的端起滿滿一碗中藥,問了幾個人才找到大少爺住的院子,院內和院外簡直就是兩個世界,這裡沒有茂盛的花草,沒有華貴的裝飾,空空蕩蕩的卻也顯得舒適靜謐。這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地方啊,與極盡奢華和巧奪天工般的柳園顯得格格不入,一段雪白的圍牆隔斷了外面的繁花似錦,千百年來孤單單的坐落在無人知曉的角落。
暮雪無心欣賞,也無處可欣賞,她小心的端著藥,敲了敲同樣簡易的木門,屋內沒人答應,她停頓片刻,這才推門而入。
當她推開房門,才踏進第一步,意想不到的是滿滿一瓶墨水從天而降,她今天早晨才換上的新衣裳頃刻間就染上了一大片墨汁,而她因為受到驚嚇打碎了手中的藥碗,一時間靈魂抽離愣在原地。
與此同時一個七、八歲左右的男孩拍著手蹦跳到大門前,嘴裡還興高采烈的叫嚷著:“噢!太棒了!太棒了!陳媽成了墨汁人了⋯⋯咦?不是陳媽?”男孩一看到進來的是一張新面孔立刻回頭朝屋內報告,“大哥,我們搞錯人了,進來的不是陳媽。”
暮雪心想,她大概是替那個“陳媽”遭了殃了。男孩剛說完,就見屋內走來一個面色蒼白的少年,他冷冷的看著暮雪,還有倒翻在她身上的墨汁,從他眼中透出的是極端冷漠,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淡淡憂傷。
她無心顧及這個人是好是壞、是惡是善,而是極為平靜的說了聲:“藥打翻了,我再去倒一碗。”隨後蹲下身,伸手利落的撿起碎滿一地的瓷片。
這個極為冷漠的少年正是楊家的大少爺楊若安,而那個像跟屁蟲一樣的男孩是他的親弟弟。
“別來了,如果你不想再染一身墨汁的話。”楊若安的聲音有些暗啞,他略帶惱怒的望著眼前的暮雪一一撿起碎片,收拾完後站起身,毫不退縮的直視自己的雙眼,神態坦然的一字一句道:“墨汁是用來寫字畫畫的,不是用來捉弄人的。”
說完她帶著滿目傲氣轉身離開,楊若安還想在她堅定的眼神中尋找什麼,她卻不給他絲毫機會,徒留他遲遲望著空蕩蕩的院落,回想她眼神中堅不可摧的傲氣,不免在心中默唸:“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
然而她不解,為何上蒼如此不公?讓隨意糟蹋、不懂珍惜的人擁有那麼多,而真正想擁有的人卻一無所有。
“大哥,你說剛才那個下人還會再來嗎?”八歲的若寧趴在桌子上,眨巴著好奇的眼睛問道,他總喜歡跟在長他三歲的若安身後,依賴他,附和他,在他眼裡大哥像神一樣,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能做到。
但是這次若安卻遲疑了,他之所以什麼都知道是因為他在別人眼中看到了膽怯,而剛才那個從未見過的丫鬟是如此的無所畏懼,彷彿任何事物都動搖不了她似的,在她面前一切都顯得那樣虛無縹緲。
過了很長時間,就在若寧幾乎要忘了這件事的時候,屋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兩人不約而同翹首相望,誰知進來的是丫頭小青,她是衝若寧來的。
“三少爺,陳家的小少爺來找你玩了,正在醉楓亭等著呢,快隨我去。”她招呼若寧過去,若寧欣喜的答應了,回過頭問若安:“大哥,你也一起去嗎?”
他隨手拿起一本書,漫無目的的翻看著,隨口說道:“不了,我還要念書。”
若寧應了一聲便拉著小青的手蹦蹦跳跳的走了,原本就空蕩蕩的屋子一下靜得出奇,沒有若寧在整個屋子確實安靜了不少,但也變得死一般沉寂。細想來,這個家沒幾個人願意踏進他的院子,連送飯菜和藥湯的下人也不願多留片刻,平時除了娘和不肯一人悶著的若寧會進來走走,其他人更是想都不會想到富麗華美的柳園還有這麼個灰暗的小院。
當然了,誰都知道楊家大少爺的脾氣是出奇的古怪,有誰願意用自己的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長年累月,他變得越發自閉,難以接近,他甚至也憎恨這樣的自己,但又如何呢?這個世界不是相信,就能擁有天長地久的。既然如此,何不一開始就放棄?
真可笑,他居然還開著門等待一個不可能的答案。
就在他打算就此放棄起身去關門的時候,門框在交匯前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不可能的答案。
如露水一般澄澈,又如青竹一般傲然挺立的女孩從院落徐徐走來,已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手中穩穩的端著一碗藥湯,未變的,依舊是她眼中那一份不屈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