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本來以為看完了戲就能脫身,未料俞母執意讓她到家裡吃晚飯,加上俞靖賢在邊上又是勸說又是使眼色的,暮雪便不好推辭,好在俞家離柳園不遠,左右只相鄰一條街。
俞先生的家不大,只簡簡單單幾間空房,和一座彷彿硬擠出來的院子,裡面種滿了各種盆栽,一看就知道是俞靖賢的心血。見暮雪在院子裡看了有一會,俞靖賢略顯得意的跟她說起來,他的蝴蝶蘭、他的文竹、他的秋海棠、他的白牡丹,每一朵花都是一個故事,俞靖賢講的樂此不疲,暮雪卻聽著有點走神。
“我這個兒子啊,成天除了看書,就是打理這一院子的盆栽,在他眼裡,恐怕我這個做孃的還比不上一朵花。”俞母站在屋子裡,招呼他倆過來吃飯。
暮雪還是第一次到別人家裡做客吃飯,她怎麼也沒想到,居然還是借了雅欣的光。俞母讓丫鬟準備了滿滿一桌菜,說實話暮雪有些受寵若驚,再加上俞母時不時給她夾菜,還吩咐兒子別隻顧著自己吃,得顧著點客人,她從來沒有享受過如此周到的待遇,一時間竟有點不知所措。
“別光吃飯呀,暮雪,嚐嚐這條魚,我吩咐丫頭一大早到市場上買來的好大的一條。”
暮雪禮貌一笑,然後意思意思夾了一點,俞母看著又急了,連連問她怎麼只夾這麼點。“暮雪啊,是不是不喜歡吃魚,還是魚做的不好吃?要不我讓丫頭重新再做一道菜?”
“不用、不用。”暮雪一聽連聲拒絕,“已經做了那麼多菜,我開心都來不及了,怎麼還能麻煩伯母?”她本來就是丫頭,現在居然還要別的丫頭給自己做事,這份情她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承受的。
“那就是菜的口味不好?”俞母放下碗筷,轉頭朝廚房的方向喊了聲,廚房做事的丫頭神色慌張的跑了出來。
“太太,您有什麼吩咐?”
“你是怎麼做事的?有沒有動動腦子?這魚做的那麼鹹,怎麼吃?放在豬圈連豬都不要!”俞母沒有吩咐什麼,一開口就滿是責備的話,對面的丫頭雙眉緊鎖,一看就是受慣了委屈的模樣。
“伯母,不要怪她,她做的菜很好吃,是不是,俞先生?”暮雪趕緊幫那丫頭說話,還把俞靖賢拉了進來,他知道俞靖賢不是蠻不講理的人。
“是啊,娘,小環又沒做錯什麼,別罵她了⋯⋯”
“怎麼沒錯,客人不喜歡,就是丫頭的錯,拿回去,重做!”
“暮雪沒有不喜歡,她只是第一次來我們家,難免有點羞澀,我第一次到楊家做客的時候比她還要緊張呢,是不是,暮雪?”
俞靖賢趕緊把話鋒扔給暮雪,暮雪還在想俞母說的那句“客人不喜歡就是丫頭的錯”,所以一時有些遲疑。
俞母板著臉,用力敲了敲桌子,道:“還不快拿下去重做!這麼點事也做不好,笨的要死!要不是我可憐你,誰會讓你在我們家待著?”
“對不起,太太,我⋯⋯我馬上就回去重新⋯⋯”說著說著,小環就哽咽了,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
“怎麼,你還覺得委屈?”
“沒⋯⋯沒有⋯⋯”
“回來!”
似乎要刻意刁難丫頭,又似乎想在暮雪面前顯示什麼,俞母怒不可遏的叫住了小環,鐵青著臉準備破口大罵。
“你有沒有長腦子,叫你做幾個菜也做不好?人家是大小姐,你以為像你一樣是丫頭?隨便扒拉兩口飯就完事了?說你兩句就給我裝委屈,你想幹什麼?在客人面前裝可憐?”
“不是的⋯⋯太太⋯⋯”
“別狡辯了,既然你那麼不開心,一會我就給你把工錢結了,你該上哪就上哪,我管不著你,你也不用再看我臉色了。”
“不要⋯⋯太太⋯⋯”
只是來吃一頓便飯,甚至不是用自己的身份,沒想到就因為自己一個不經意的舉動,害的小環無緣無故被大罵一通。暮雪心裡很是過意不去,雖然跟她素未相識,但她清楚她跟自己是相同的命運。
今天俞母以為她是楊家的大小姐,所以才以禮相待,對她噓寒問暖,可如果她知道她其實並不是什麼大小姐,而是楊家的丫鬟,也是低三下四見人臉色行事的下人,俞母還會對她如此恭敬嗎?
恐怕不可能吧,她或許連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這正是俞靖賢想要隱瞞的地方,他知道娘是何等尊卑分明,甚至不乏勢利,她不可能接受暮雪是丫鬟的身份,但又急著想讓娘認識她,說不定娘會因為暮雪的冰雪聰明和滿身才氣而不管她丫鬟的身份,這才編了這個謊言,騙了暮雪,也騙了娘。
但他萬萬沒想到會發生現在這一幕,自己也感到十分詫異,只不知所措的愣在邊上看事態發展。還是暮雪一次一次的幫著小環說話,可能是出於同命相連的緣故,她使勁壓抑著滿腹的義憤填膺。
“伯母,這件事根本一點也不能怪她,倘若事情正如你說的‘客人不喜歡就是丫頭的錯’,那豈不是所有的錯都要強加在丫頭身上?”
俞母聽了一時不知說什麼,她沒想到楊家的大小姐竟然會替一個丫頭說話。
“不,小姐,都是我不好,我拿回去重做,我現在就拿回去重新做。”
“不用了⋯⋯”暮雪凝著臉,神色失落的說,“時間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多謝俞先生招待,多謝伯母招待。”
她一刻也不想在這多留,這裡會讓她想起卑微的自己,也會深深觸及到她心中最軟弱的一部分。誰願意對人卑躬屈膝?誰天生喜歡當丫頭服侍人?任人差遣?寄人籬下?竭盡全力只為了討好主子,讓主子滿意?
上天已如此不公,為何還要把多餘的罪名強加在他們身上?
想到這她毫不猶豫的轉身走出門,這裡的一切都壓得她喘不過氣。
“等一下,暮雪!我送你回去。”俞靖賢慌忙追了出來,三步並作兩步跟上暮雪的腳步。
“先生請回吧。”她決絕的回道。
“對不起,暮雪,我不是故意隱瞞你,如果娘知道我喜歡的姑娘是柳園的丫鬟,她一定不會同意我們來往的,所以只能千方百計想了這個辦法。”
“你確實有千百種方法能向你娘說明真相,但是你卻選了一個最糟糕的方式。抱歉,俞先生。”
“暮雪,你別生氣嘛,我回去就跟我娘解釋⋯⋯”
“我哪有資格生氣?你是老爺的客人,而我,只是個下人。”
“我從來就沒把你當做下人,真的。”
“先生從沒把我當做下人,卻為何要在你娘面前隱瞞我下人的身份?”
“是⋯⋯因為⋯⋯”俞靖賢啞口無言,口中說不介意,心中卻還是有芥蒂存在,“我現在就回去告訴我娘,我喜歡的姑娘不是什麼大小姐,她雖然是楊家的丫鬟,但她知書達理學識過人,與那些所謂的大家閨秀比起來,暮雪,你超越她們的太多太多,正是這樣我才……才會喜歡你……”
暮雪停住腳步,平靜而堅定的說:“這樣的‘喜歡’,暮雪承受不起。”
“不要這樣,暮雪,我知道今天都是我不好,求你千萬不要不理我,這樣,我就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先生為何要顧慮我的感受?你來楊家,我依然會像過去那樣以禮相待,先生是老爺的朋友,暮雪是柳園的下人,哪有下人不待見主人的道理?”
“你不是⋯⋯”
俞靖賢正一籌莫展之際,隨後跟來的俞母把他倆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霎時怒髮衝冠,血色盡失。“靖賢!你在磨蹭什麼?還不快回來!”
“娘,對不起,我知道你會不開心才騙你的,暮雪不是楊家的小姐⋯⋯”
“別說了!你這個混賬,你還嫌我聽得不夠清楚嗎?你爹是怎麼被個臭丫頭勾引走的,你都忘了嗎?難道他的毛病也遺傳給了你?”
“暮雪不是你想的這樣⋯⋯”
“夠了,天下烏鴉一般黑,你還指望一隻烏鴉變鳳凰?”
俞母氣急敗壞的衝著暮雪大罵,就差把手指往她鼻尖上戳。俞靖賢怕暮雪吃虧,使勁攔著,暮雪絲毫不露半點委屈,她泰然自若的眼神比任何時候都要波瀾不驚。
她聲音雖輕,但卻字字堅定,她神態鎮定,卻又不乏輕蔑。
“烏鴉確實不會變成鳳凰,因為世上根本就沒有鳳凰。”說罷,她禮節性的朝俞母和俞靖賢微微點頭,轉身走進無窮無盡的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