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同再次抬起頭時,眼裡卻滿是淚水。
他抹了把臉,接著說,我自當了所謂的領導後,這日子過得並不好,看著一片浮華,可自已的小日子被這浮華弄得不見了,自已整個人也輕飄飄的,被人一吹一捧就不知西東。自已也就陷在那所謂的名利中出不來,看著是自已在掌控著生活,其實是那名利的生活在掌控著自已,一天到晚這心就沒有輕鬆過,總在那些事情中打轉。為了那點名利把自已搞的不見了。現在再回頭來看,其實什麼也不是,這所謂的面子、名聲、利益對自已沒啥意思。想想都是自已把自已太當回事了。
說著愚同嘆了口氣,說,人這東西,自已把自已太當回事兒,活起來就累,就虛。別的不說,我過去多喜歡書法,可這些年很少寫了。倒是這一段時間還能靜了心寫寫。
莫船說,你也不要太自責,就憑你今天說的這些,相比很多官員你做的已很好了,走到這一步不容易,能堅守底線就更難。
愚同說,我也是糊塗了,都不知自已走到這一步是為什麼?當年老覺得領導不對,就總想著自已當了領導能對教育有益了,可當了後慢慢就變成他們那樣,想法也同他們一樣了。如同面對這事,剛開始還不能自我反省,總覺得自已沒啥問題,自已是個替罪羊,不就是自已官位太小,不就是自已後面還沒有人嗎,不就是這個事要放下,非要有人來背鍋嗎?而自已就成了那個最倒黴的人。後來才發現自已這想法就可怕,這些日子也想得多,那樣做那樣想,有環境的影響,有周圍人的影響,但本質上還是自已的問題,是自已不知為什麼要當這個局長,當這個局長想幹什麼。說白了就是想把它當一個官來當,這樣了當官不就是為了那些名利嗎,不就是一個混字嗎?不就是看誰能把那名利得到更巧妙些,更能把責任推掉嗎?想想這才是自已的問題,都不知為什麼要當,又怎麼能當好呢?最初那點想為教育做點事的想法慢慢地全沒了,一件事出來後,首先考慮的就是所謂的利益,人際關係,而不是事情本身。再聰明的人如果這樣了,也會把自已陷進去的。我不怕你們笑話,我是走著走著把自已弄沒了。
看著愚同眼含淚水的說著這些,大家聽的很平靜。
莫船說,不是你一個人是這樣,當官和掙錢是一樣的,我們雖沒有當官,也是把自已弄沒了。不知不覺間同自已最初想的不一樣了,總覺得還不夠,還不多,還不大,總想要更多,可這哪裡有個盡頭。而且就在這種想要的更多中,你會發現如你說的考慮事情本身的時候少了,考慮利益的時候多了。我雖不是完全瞭解,但看得出大家其實都有這感覺的。向前走著時,看著什麼都好的,錢更多的了,事情更好了,可心裡不快樂了。為啥不快樂,還不就是把自已弄沒了。
連舟說,莫船說的對,愚同不是你一個是這樣,我也是的,雖沒如你當局長,可一個校長當到最後也感到與當初當時不一樣了,當初當上一門心思還想著為學校好,想著為學生為老師好,那時雖然難些,可心裡有種幹事情的感覺。但慢慢地不一樣了,現在幹事情總是向上看著,總是想著其中的利弊,總是把這校長的位子看的重了,看重的原因不就是圖當個校長的那點名利嗎?而一旦把這位子看重了,人活著就沒法有自已。特別是如愚同說的當上還不知道幹什麼時,就更沒自已了。我不想當的原因有身體的因素,內心不痛快也是主要的。而且向前看,也就再當幾年的事,我什麼也做不了,還讓自已總難受,那就不幹了。
愚同給連舟、莫船和自已倒了杯酒,說,要感謝你倆,別的不說,在勇氣這塊我不如你們,當初莫船辭職就是我不敢想的,而連舟給我談要辭去校長時,我對連舟能拿得起放得下更是佩服。別看我給連舟當領導,在內心裡我覺得我真不如你倆,你莫船辭職有自已想做的事,而且做的很好,雖然我經常想以你的條件和資源要來體制內混多好,可你不願意。連舟是想當校長,那是想當了校長做些事,幹了幾個學校也做了不少事,至少把自已心中所想的事都幹了。覺得自已再不能幹什麼時,能把這放下,就比我強。我其實不知自已要幹什麼,教育上的事當校長就是最能幹事的職位,可我從沒有想過去當一個學校的校長,如果說有,我不過就是想讓自已的地位更高些,想當官,沒想當了後幹什麼。世俗裡看我在人前面,想想我真是混了這麼多年。
說完愚同與他們碰了下,一口把酒喝完。
春華說,愚同你別說了,你說的我心難受。你至少還想著去當官,而且也是當上了,這是多少人不易做到的事。我用你們的看法就是個好老師,一個名師,也沒想當官的,可走著走著也看不見自已,在那種浮華與虛榮中不知不覺地把自已弄沒了,不知一天工作是為了什麼。那些檢查呀,講話呀,報告呀,名利呀的看著熱鬧,可心裡越來越空,越來越虛。這次回來剛上講臺還不自在,想想這不自在不就是覺得自已不是一個普通老師了嗎,不就是覺得自已是個名師嗎,不就是覺得自已曾是這些人的領導嗎,不就是用你的話說把自已看得重了嗎?可越把自已看得重,覺得自已有資本了,有名聲了,比別人強了,就越沒法安放自已。其實咱們就是一個老師,老師就要面對學生,就要陪著學生,看著學生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懂事,就如同農民看著莊稼一天天生長一樣,人的心才會踏實。當年你在陽中,打學生那麼狠,可學生還那麼愛你,不就是想找到那種感覺嗎?
愚同說,我不說了,春華,是啊,就是想找到那種感覺。你是看開了,想通了,咱來時不就是一個教師嗎?要說我對命運除了感激不應有任何抱怨的,這幾十年命運對我真不錯。這個時代讓自已轉了這一圈,瞭解了許多過去不知道的事,到了過去自已不敢想的許多位置,自已還有什麼不滿足的?是要像你們一樣的想開,放下呀。想開了,就覺得人與人之間的友情,過去相處的歲月最珍貴。對我來說,陽中的八年就是最美好的記憶。後來到城關的小學、教育組、機關,全就是一個人了。最近一段時間,我一閉眼就是當年在陽灣的情景,就是與你們呆在一起的日子。這些話在心裡憋得久了,別人想問又不好問,我也不知給誰說,今天來就想說給你們,可我還少了勇氣。剛才連舟一談,才讓我感到在這幾十年中,還有什麼比那段歲月更好,還有什麼比你們給我的情義、幫助更珍貴。真的謝謝遇到大家。
愚同說時眼裡又有了淚水,說完後又一仰頭喝了一口酒。
看著愚同的樣子倒讓大家都有了傷感,不知說什麼好。連舟把手放在愚同背上拍了把,說,這就對了,我只能叫你李局長時,是沒法把手放你肩上的。都好兄弟,也不怕你們見笑,我也不是什麼勇氣,被兩份投訴搞得不安寧,這不安寧更多的倒不是自已有多大的私心,佔了多大的私利,而是當校長的這面子總放不下,而且後面還有一些事讓我覺得真不必了,因為只要你看重這位子時,就總由不了你,就總會有種討好在裡面。有這心思,人就矮了許多,心裡就難亮堂,身體出問題也就自然,所以不如干脆放開,不幹了。愚同的事我聽說了,能感到大家心思的微妙,今天能說出來就說明沒啥了。我是體會來了,人這東西往深裡說,怕的不是沒當成這局長校長,怕的是當了校長局長沒得兄弟做了。說著自已也喝了一杯酒。
麗麗看大家這樣,就說,咱們幾個還存在誰笑誰?當初一起時,誰又會想到你們會成了局長、校長才對你們好呢?沒事的,能說出來就是還把我們當兄弟姐妹。春華姐為這個聚會的地方費了心,想來想去還是放在陽灣的好,你倆不幹了,春華姐回到了學校,我與莫船也面臨困境,看來咱們幾個都有些不順,可這又能算個什麼事?這些年咱們個人是有了發展,可咱們幾個不也有了不少的隔閡嗎?雖也見著,可當年那份情不是都覺得淡了些麼,今天大家都能把心裡話當媳婦孩子面說出來,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高興的事呢。我當年一個弱女子來陽中,要不是碰到春華姐,碰到幾位大哥,我哪能呆下去?這麼多年了,要說感謝,是我謝謝你們。這些年,在我心裡除了父母,你們就是我的親人。
說著時麗麗居然眼也熱,她低頭拭了一把眼淚,仰頭也喝了一杯酒。
春華見狀說,都怎麼啦?叫大家來是高高興興地聚聚,聊聊的,怎麼弄的都傷心了,你們一這樣我也忍不住要流淚。要說親人,我就更是了。當初從關東嫁到關南,在我心裡,你們就是親人,沒有你們陪著我,我一路不知怎麼走過來,不知怎麼堅持下來?說著時春華已是滿臉淚水了。
薛心海給春華拿了紙巾,端了酒,說,咱們年齡相當,求學、工作的經歷相似,我在關南也有最初工作時的同事,關係也要好,可如你們幾十年還保持著這種聯絡,還互視對方為親人的友情讓我羨慕,為春華能有你們這一幫兄弟姐妹,我感謝大家。我或不清楚你們剛才說的事,但情形我能想得來,幾十年的高速發展,一切看似好起來了,可心裡都有些空落了,浮躁了,春華有這感覺,我也有。慢一些,退一步對我們未必是壞事。今天大家能來,我心裡特別高興,真心的謝謝你們,你們真的值得羨慕。走散這麼久了,還能這樣說話,這麼親近,人生還有什麼比這更珍貴的?來,乾一杯,為你們為這份長存心底的深情乾一杯。
大家好似都受了感染般,不由站起來共同舉杯。
坐下後,春華對莫船說,你怎麼今天話少了?
莫船說,讓我說什麼?該說的大家都說了,借句政府標語,咱們也要不忘初心,牢記使命呀!你們說活人活什麼,不就是活這份情麼。要知你們今天這樣,我非把萍梅叫來,估計她聽你們這樣說,再一回想也會哭出來。
麗麗說,今天不這樣,你想的應是咋樣?
莫船說,我想的是為銅鏡慶賀嗎,就來因了銅鏡說事,可全說了咱們的事。
無錯書吧連舟說,現在看來,當年春華為孩子起的這名字太有意義了。不說別的,單這個名字就把太多故事過往承載了。
於是大家就又圍了銅鏡說了好多祝福的話,最後讓春華總結。春華說,我不說了,讓兩位大才子說吧。
大家就看莫船和愚同。莫船說,我不是才子。
連舟說,不是你倆還能是我嗎?就別客氣了。
莫船看了眼大家後望著愚同和連舟說,愚同,連舟,今天這傷感的話題是你倆提起的,我本想飯後問問你們,可沒想你們在桌上,如麗麗說的,當著媳婦孩子的面說出來了,我就知道我們這份情會永遠下去。愚同,沒記錯的話,除了有外人在,我沒叫過你李局長。今天我叫一次李局長,從當年在陽中,到你成了小學教師,又逆勢反彈,一步步到了局長,你付出的心血之多,對世事的體悟之深,對體制的認識之透,對時局的把握之準,會比我們更強。而在這個官本位的社會,當官還是大家的第一追求,連舟能有勇氣把這放下,你能想開把這一切說出來,是勇氣是品性,更是這份情誼。不論將來如何,能從當年我們這一幫人中出個局長,校長是值得驕傲和自豪的。再過二十年,我們這幫老傢伙坐在一起說起時會更自豪。可世事不可能一直由我們鬧下去,但只要鬧過就值了。連舟,春華,咱這總結的話,就讓李局長來吧。說完,莫船倒帶頭鼓掌,大家也跟著說,好呀,讓李局長講。
愚同看了眼莫船,說,你呀,當年就總拿你的聰明擠兌我,現在還不放過我。那行,我說兩句。
愚同心裡清楚,知道莫船何以再次給自已這個機會。這是對自已今天能坦誠的肯定,也是對這份情誼的篤信,更是對自已可能遇到的處分的安慰。
雖說連舟不當了,可那是他當了十多年後主動辭職,而自已不是。也知是大家在心裡認可自已這個兄弟,不免也有些凝重樣。抬頭看了大家一圈說,今天是要為銅鏡同學上大學慶祝的,幾個孩子也見證了你們父母的友情,聽到了你們父母的過往,我們就是這麼相互扶持著走過來的,這份友情在我們手裡肯定會化為親情延續下去,我也希望能透過孩子們將這份情誼傳遞下去。我想這可能是愛你們父母的最好方式,我的女兒沒來,但我會說給她的。這也更是我們這些長輩能送給你們最好的禮物。說完這段,愚同倒同幾個孩子碰了杯了,仰頭喝了一杯酒。
然後又端了酒,看了大家一圈說,不能說我們都是極富情懷的人,但當年從農家走出,求學問道,立身講臺是盼以自已的微薄之力,有助於這個國家的強盛,有益於這塊土地上的人民,也讓自已的人生能有價值有意義。雖然幾十年過去了,每個人幹著不同的工作,但這份心意我感到還在,也是這份心意讓我們不論在怎樣的崗位,能不迷失自已,力求初心不變,這或是我們有所為的原因,也更應是我們有所不為的原因。相比你們,世俗的講我爬的可能更高些,但也迷失的更多些,今天回到陽灣我才感到回到了家。
我們要感謝這個偉大時代給我們提供了機遇和舞臺,更要感謝即將到來的時代變化給我們的警醒和鞭策,讓我們為我們身處這樣一個偉大時代乾杯吧!
說完,愚同端起了酒杯,大家也跟著舉了起來,相互看著,笑著,喝下了最後一杯酒。
那天吃完飯,幾個人帶孩子在關張原上又轉了一圈,還看孩子騎馬射箭。後來大家來到了陽中,都是父母給孩子講這個學校的變化,那裡是父母當年住的地方,那裡是爸媽當班主任的教室。孩子們對父母的過往倒很有興趣,也問東問西的。幾個女人在給孩子們的講解中,不時有笑聲傳出。
幾個男人站在校園,看著眼前的一切,似都陷入一種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