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醫生……就按照我現在的這種情況來說,可以被認定為是患上了抑鬱症嗎?”我嚥了咽口水,略有遲疑地向面前的心理醫生詢問道。
心理醫生聞言,低聲笑了笑,旋即用一種很官方的語氣,回覆我道:“哈,先生,你暫時還不用太擔心。通常來說,抑鬱症患者是不會主動意識到自己得了抑鬱症的。而且,也並不是說,只要情緒低落就一定是抑鬱症。你這種情況,估計是由平時工作壓力太大而引起的情緒低落,屬於是正常現象。”
“就只是情緒低落而已嗎……”
“對,只是正常的情緒低落而已,並不能算是什麼抑鬱症。”
我聞言,心裡非但沒有感受到任何高興的情緒,甚至,還恰與之相反:困擾在我心底的,似乎就只有滿滿的失落、遺憾與不甘。
他不再看我,而是低下眼眸,神情專注地在膝上型電腦上填寫著我的電子病歷單,並向我補充道:“按照目前的情況看來,這應該還不會對你的日常生活以及身心健康造成太大的影響。嗯……這樣吧,我給你開一點藥,你記得要按照我在病歷單上所交代的,正常服用,另外,你只需要在平時多注重一下自我調理就行了。這樣的話,相信過不了多久,你的病情就會有很大的好轉了。”
可是……既然我會趁著工作之餘,利用起本就稀少的空閒時間,滿懷期待地專門跑來這種地方一趟,那麼,我想要得到的,肯定並非是這樣的一個結果啊……
“醫生……你確定我……沒有問題嗎?”
“哈……”心理醫生笑了笑,“哥們兒,我都已經把話給你說得很明白了,你這根本就不是抑鬱症,甚至就連輕度抑鬱症都不算!”
“那……請問醫生……”我嚥了咽口水,猶豫了片刻後,還是決定把心裡憋著的那句話給說出來,“你能不能幫我把檢查結果寫成抑鬱症……”
“嗯?”心理醫生皺起眉頭,很是不解地看了我一眼,眼神當中滿是疑惑,“什麼意思?”
“就是說……你看看,能不能給我開一張寫有抑鬱症證明的病歷單?我想要拿著它,去跟我公司裡頭的領導,申請休病假……”
“哼!”心理醫生陰陽怪氣地冷笑了一聲,扶了扶眼鏡,眼神中折射出一道滿是鄙夷的目光,“哥們兒,你是不是有點兒太高看抑鬱症了?這年頭,抑鬱症早就成為上班族最為常見的職業病了,也就是說,但凡你現在是一個上班族,基本上都多少會跟這種病沾上那麼點兒關係。這麼常見的一種職業病,你覺得你公司裡頭的那些領導,是得有多大的善心、多廣的胸懷,才會同意你所提出來的這種無關痛癢的病假申請?所以,在我看來啊,就算你真拿著寫有抑鬱症證明的病歷單,上你公司的領導那裡,申請休病假,恐怕也只不過是白費功夫。一張小小的抑鬱症病歷單,根本就無濟於事。”心理醫生一邊這樣告訴我,一邊木無表情地面朝膝上型電腦,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打著。
“可是……”
不等我開口辯駁,那心理醫生便搶先補充道:“而且,你想想看,既然你的公司不惜花費重金去養那些領導,那麼,那些領導可能是那種能被抑鬱症給唬住的傻子嗎?他們可能會因為這點微不足道的小病,就放你回家休息?都已經幹到領導這種中上層崗位了,也算得上是踏入管理層了,哪個還沒有一點兒把人留下來幹活的強硬手段?”
一聽這話,我瞬間愣住了。
不得不說,他的這番發言,確實是有幾分道理……
“那你看看……能不能在病歷單上說得稍微嚴重一些……就比如說……患者心理極度扭曲,可能會存在有嚴重的自虐傾向,如果不趕快進行調養治療,恐怕會對社會造成不良危害?”
“不能!”心理醫生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斬釘截鐵地一口回絕道,“你小子,想讓我跟你一起搞詐騙呢?開醫院的,必須要有醫德,必須要尊重患者的實際情況,絕對不允許在診斷上存在任何造假的行為。像市人民醫院那種大醫院都不敢輕易地偽造病歷單,更甭說我這種私人開設的心理診所了。要是日後被查出來,追究起責任了,到時候我可什麼都承擔不起!”
我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俯下身子,將嘴巴輕輕貼緊他的耳朵,低聲對他說道:“我今天給你多掏點錢,給你多掏五百行不?算我求你了,你就幫我這一回吧。”
“嗯……那行吧,我也能理解你作為上班族,成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的那種辛苦。不就是想要借病歷單調休嗎?很正常的事,兄弟我支援你。”說著,他便匆匆敲起鍵盤,把原本已經在膝上型電腦上填寫完畢的電子病歷單又給刪掉,重新修改了一遍,“你看看,給你寫成這樣可以不?”
我的故事,就是從這裡正式開始的……
我叫司首,今年二十五歲,是一個平平無奇甚至還有點平庸的上班族。
厭倦了繳費生活的壓抑與二線城市的喧囂,受夠了工作企劃的堆積與加班加點的頻繁,同時也看透了高層領導的虛偽與低層領導的刻薄,十月中旬的某一天,我帶著寫有重度抑鬱症證明的病歷單,來到了部門經理的辦公室,準備向公司上級申請請假調休。
在此之前,其實我也曾多次猶豫過:到底是應該老老實實地去正常打卡上班,保住這每日的工資呢?還是應該借這病假,好好地休息幾天,調整一波自己的狀態呢?
最終,在再三考慮下,我還是選擇了後者……
部門經理是個眯眯眼,平時對待我們這些底層員工,總是抱著一副笑裡藏刀的態度,明面上口口聲聲說著“要堅決尊重每一位員工的合法人權”,暗地裡卻是軟磨硬泡式地強迫員工低薪加班加點的罪魁禍首。我甚至都已經做好了請假不被透過的心理準備。
“抑鬱症?”果不其然,眯眯眼只是草草地看了一眼我雙手遞交過去的請假書與病歷單,便衝著我,瘮人地笑了笑,“哎呀,現在這個社會上生活的人,稍微有那麼點兒壓力,很正常的嘛!所以說,像抑鬱症這種小病,根本就無傷大雅嘛!古有大唐名將薛仁貴帶病上陣,嚇退數萬敵軍,才成就了一段流傳千古的英雄佳話……”
突然,他的目光移向了那張病歷單的下方,似乎就連那雙小得可憐的眼睛都不自覺地瞪得跟銅鈴似的。
我想,他應該是看見了那個心理醫生特地給我留在病歷單正下方的那幾行備註:“據悉,該病人病史已久,可能患有嚴重的情緒異常,極具危險性。如果不順心的事長期積壓,病人可能會以暴力的形式發洩情緒,產生過激的惡意傷人行為。”
眯眯眼似乎很緊張地嚥了咽口水,然後便尷尬而不失禮貌地放聲大笑道:“哈哈,那行吧,好好養病才是最重要的,畢竟咱們公司對待員工的理念,就是‘以人為本’嘛……哈哈……”話音剛落,他便如同手上裝了彈簧一般,飛速在我的那張請假書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眯眯眼這最難的一關一過,後面的請假流程便如同過關斬將一般,一路順暢無比。
事成之後,走出公司,呼吸著這大城市獨有的夾雜在高樓大廈與車水馬龍之間的汙濁空氣,我竟感覺到一股彷彿置身山林一般的清新感……
病假獲批後,可能是因為早已習慣了往返於家庭與公司之間的程式化生活,我實在是不知道自己除了自家小區以外,還能夠去哪裡?在這個早已僵化的日程安排的影響之下,除了我自己的家裡,好像……根本就沒有什麼別的能提起我興趣的地方,可供我進行選擇……
可是,我實話實說:待在家裡頭,又能有啥好玩的?唉,還是隨便叫上幾個有空閒時間的大學同學,一起來打王者榮耀得了……
估計是看著我好不容易從工作中抽出了時間,卻終日沉溺於網路遊戲所能帶來的虛擬快感,母親多少有些於心不忍。那天,從市人民醫院下班的時候,剛一回家,她便徑直走進了我的房間,苦口婆心地教訓我道:“哎呀,可別被遊戲這種害人的東西給麻痺神經了。有時間的話,就多出去走走看看吧!外面的世界,難道不比這虛擬的網路要精彩得多?”
眼前的這一把剛好打完了。我放下手機,摘下藍芽耳機,扭頭對母親說道:“可是,老媽,整個潭城市,我早就已經轉遍了,還能去哪兒玩啊?”
母親深感無奈地摸了摸額頭,說道:“對你來說,‘外面的世界’就等於潭城嗎?我聽你外公打電話說,你外婆病了,好像病得還挺嚴重的,叫咱娘倆有空的話,最好能回去看一看。我抽不開時間,反正你在家裡閒著也是閒著,就代替我回去看看你外婆吧。”
外婆家?好像確實有個好幾年都沒有回去了,回去看看倒也好,也算是盡一盡對老一輩人的孝心。
“好吧……”
母親聞言,皺成一團的眉頭頓時變得舒緩了許多,就彷彿是舒了一口氣似的。母親轉過身,朝房間門口的方向走去,她一邊走著,一邊跟我交代:“好,火車票我已經幫你買過了,電子票等會兒就截圖發到你微信裡。”
一聽這話,我頭頂上頓時冒出一個偌大的問號:為什麼我總有一種上了套的感覺?
我感到一頭霧水,不禁困惑道:“怎麼就‘已經幫我買過了’?那要是我說我不想去的話,你會怎麼辦?”
似乎是毫不顧及我語氣中滿滿的疑惑不解,母親並未回頭看我,只是在意味深長地笑了片刻後,背對著我,回覆道:“怎麼辦?反正票都已經幫你買過了,我可懶得再給你退票。到了發車的那一天,哪怕是把你五花大綁起來,綁到火車站,你也必須得去!”隨著話音的逐漸遠去,她的身影便從我的房間裡消失不見了。
我趕忙將手機拿到手裡,點開微信,等著趕緊檢視新資訊,為的就是確認一下她方才所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沒想到,過了一會兒後,一個被我備註著“老媽”二字的聯絡人,竟果真給我發過來了一張在支付寶上購買火車票的頁面截圖:車次是G423;硬臥;中鋪;發站選的是潭城市,而到站選的則是外婆家所在的賓州市。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我所關注的,是購票人的名字。我定睛一看,發現那上面填寫的購票人竟還真是我自己的名字!
我人傻了,登時感覺渾身一軟,隨即便宛若一攤爛肉一般,直直癱坐在了靠椅上,並在思緒紊亂的心底難以置信地感慨道:我的老天爺啊,原來這竟然是強制性的……真沒想到,她居然這麼急著趕我走,這到底是不是我的親媽啊……
那列火車的發車時間是在兩天後的下午,乘車時長大約為二十三個小時,這也就是說,我需要躺在那列火車上,熬過將近一整天的時間!
眾所周知,火車上能買到的食物,基本上都會是那種又貴又難吃、價效比超低的貨色。所以,我實在是沒有任何想要在火車上買東西吃的打算,但沒辦法,我可是要在火車上呆一整天的,總不能讓自己餓一天的肚子吧?
心裡這樣想著,吃罷午飯後,我便換上衣服,出門,朝離我家最近的那家沃爾瑪的方向走去。
走進超市裡,隨便買了一袋子的泡麵、自熱米飯、零食之類的東西,在售貨員那裡結完賬後,我無意間瞥見了不遠處的一家奶茶店張貼在門口的宣傳海報。看著那上面百般誘人的飲品宣傳圖,我竟覺得有些小心動,於是便徑直走向那家奶茶店,向店員點了一杯海報上宣傳的、名字起得稀奇古怪的飲品。
在一旁站著、等待取餐的時候,一個方才就站在我身後、此刻正站在櫃檯前的年輕小姐與店員的對話吸引了我的注意:
“誒?沒掃上嗎?”年輕小姐將手機螢幕對準掃碼機,過了一會兒後拿到眼前,盯著螢幕看了看,估計是見毫無反應,便又將手機螢幕對準了掃碼機。
店員尷尬地笑了笑,但還是努力地想要在舉止行為上儘可能地保持禮貌。只見她努力地壓制住自己內心深處所潛藏著的譏笑欲,語氣溫柔地對那個年輕小姐說道:“可能這不是付款碼的問題,而是您的微信餘額不夠了吧……”
“啊?讓我看看……”
從她那雙瞪得跟銅鈴一樣大的眼睛中,我看得出來,應該是被店員說中了。
“唉……”我深感無奈地長嘆了一口氣,輕輕走到略顯無助的她的跟前,摸了摸後腦勺,對她說道:“我幫你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