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沉默了一會,他開始自說自話,回憶起他的母親來。
“我媽是個很厲害的人,她一個人種五畝田,還能種玉米、花生和黃豆,還能有瓜菜去賣。
“在我的記憶中,她總是起得很早,每天早上我起床準備上學時,她就已經給我留好早餐出門幹活去了。
“明知道她一個人拉扯我長大不容易,我那時候還總是頂撞她,早知道我會這麼早死,我之前就應該對她好點了。”
我忍不住好奇地看著他,對上我探究的眼神,他繼續說道,“我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之後有很多人給我媽說媒,但是為了不讓我受委屈,她沒有再嫁。
“我知道自己家跟別人不一樣,但是看到別人有的我也想要。有一次,我跟她大吵了一架,因為鄰居家都有摩托車就我們家沒有,我們那裡從村裡去鎮上很遠很遠,但是她不願意買。
“我當時很生氣,連夜離家出走,好像還說了一些很傷她心的話,‘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媽?’‘我不要做你的兒子’這樣的話。
“我當時賭氣不上學了,要去城裡打工,我還記得那天晚上天很黑,路過水庫的時候……”
我心下一驚,“你不會是淹死的吧?”
“不是。”他搖搖頭,“路過水庫的時候,我把走爛的鞋子扔了,光著腳向縣城的方向走,後來實在太累了,就在禾杆堆裡睡了一晚,第二天被人發現了。
“回到村裡才知道,大家找了我一夜,是我媽一家一家去求人家幫忙的。聽村裡人說,那天晚上我媽站在水庫邊看了一晚上,怎麼拉都拉不回來,大家都怕她跳下去,輪流看著她。因為我把走爛的鞋子扔在那裡,大家都以為我掉下去了。”
啊,我這個淚失禁體質。
竟然不知不覺流了眼淚。
車裡沒開燈,他看不見我的樣子,我忍住抽泣,偷偷擦乾眼淚。
“我不知道她那天晚上究竟想了什麼,但是後來她真給我買了一臺摩托車,賣了她自己的三輪車。雖然是二手的,但這是她能力範圍內能做到最好的了。只可惜那之後沒多久我就死了,但是她還記得我喜歡車,現在這臺也是她燒給我的。”他邊說邊拍了拍方向盤。
“你不會是出車禍死的吧?”我忍不住又猜測道。
他嘿嘿一笑,“你猜。”
“我猜不到。”我嘴上這麼說,但心裡基本上已經認定了,這不就是藝術創作的常見套路嗎?
立flag必死。
“現在想想那時候真是不懂事,也不知道我死後她是怎麼活下去的。”他看著前方,神情落寞。
相依為命的母子,一個單親母親,唯一的孩子沒了,她的人生就死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無力地安慰道:“她比你想象中的堅強,不然怎麼將你這麼不省心的孩子養到這麼大?”
小黑微微仰起頭,若有所思,“說的也是,以前總是看不起她,我現在終於知道,她比我強多了。”
很多孩子終其一生,才發現自己還沒有父母那一輩強。
氣氛有些壓抑,車裡安靜了一會,我忍不住發問,“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呢?”
“對啊,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呢?”他如夢初醒般,似乎也搞不清楚自己內心的情緒,“大概是有感而發吧。我死了之後就沒有人知道我媽的故事了,沒有人知道在那個大山溝裡,有那麼一個人,過著那樣的人生……”
“像你媽這樣的留守婦女,在ZG農村有五千萬。”我雖然內心很受觸動,但還是不得不說出(面對)事實。
“是啊?”他應該是第一次聽說,雖然不清楚實際情況,但是從善如流,“原來她只是谷堆裡千千萬萬中的一粒,那就更沒有人知道她這一個了。”
“……”
我一怔,當下百感交集,怎麼說呢?
在歷史的洪流中,我們都只是滄海一粟,有太多太多被淹沒在底層的砂子了。
啊,不知不覺就到了。
下車後,我突然想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你叫什麼名字?”
聞言,他突然笑了,“其實你沒有必要知道。反正……”
“有今生沒下世。”我接過他的話,扭過頭就走,“不說就算了,我也不是那麼想知道。”
“李銘。”他在車裡朝著我喊道,“我叫李銘。”
“知道了!”我轉身揮揮手,一轉頭就看到剛好回來的陳先生,“陳先生,這麼巧?”
“那我先走了。”小黑揚揚手,一腳油門絕塵而去。
陳先生走近我,試探道,“那是……你朋友?”
“同事。”我隨口答道。
“哦。上車吧,我載你。”陳先生把車後座對著我。
我們住的地方比較偏,過了這個路口就遠離大街,進入僻靜小路了。
“好。”我很爽快地坐了下去,做這種車後座一點負擔都沒有,不就是相當於變相散步嗎?
我上的是早班,從早上8點到下午4點,現在才四點多。
要是地府有太陽就好了,那樣就可以在落日餘暉下,踩著腳踏車路過一片綠地的公園,雙雙把家還。
想想就很美好!
陳先生在前面踩著腳踏車,漫不經心地提議道,“晚上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飯?吃西餐怎麼樣?”
“為什麼?”這是我的第一反應。
我懷疑他在釣我。
紅酒牛排,燭光晚餐,這可是約會常見套路,而且我們鬼本來就不用吃東西。
“我今天發工資了,正好慶祝你入職。”
好吧,是我想多了。
和陳先生約好後,我回家換了一身正式一點的裙子。
一出門就看到從對面出來的陳先生,他穿的還是上個世紀的西裝款式,在我看來這種style應該叫“復古”。
穿在他身上非常合適,但穿這套去西餐廳?
說實話,有點滑稽。
好在我們去的餐廳並沒有嚴格的著裝要求,相反,還非常尊重客人的個性。
餐廳所在的商圈是天堂商業區,如果想體驗非常現代化的事物,就一定要來天堂。
據說地府原來是沒有西餐廳的,後來是海莉小姐開設了這項業務,所以這裡也是她的產業。
海莉小姐是個商業奇才,把很多西方的東西引進了地府。
“你們經常說的海莉小姐是誰啊?搞得我超期待見到她。”
“會有機會的,她通常都是在天堂寫字樓裡上班,如果想見她可以在上下班時間過來蹲點。”
“我又不是變態,怎麼會做這種事呢?”我囁嚅道。
陳先生笑道,“哈哈哈,也是。我開玩笑的。”
他一笑我覺得他更好看了。
見我愣愣地看著他,陳先生奇怪道,“怎麼了?”
“沒什麼。”我不由得低下頭,不好意思起來。
陳先生把菜推到我面前,示意道,“嚐嚐好不好吃。”
“嗯。”我拿起叉子吃了一口,出乎意料的美味,“好吃耶。”
看我這麼開心,陳先生也笑了,“是嗎?你喜歡就好。”
“不是說鬼不用吃東西嗎?我們現在也只是滿足口腹之慾吧?”
“不一樣,這裡的食物可以補充魂氣。”
啊?
“什麼意思?”我不知道啊這回事啊。
“地府有定點售賣魂氣的地方,但是純淨的魂氣就像白開水一樣索然無味,而在孟婆和海莉小姐的某些店裡,可以將魂氣融入到美食中,這家餐廳就是其中一個店。”
我懂了,定點售賣處相當於社群衛生站,而那些店就如同醫保定點醫院。
“話說我來冥界這麼久,還沒吸過魂氣,我怎麼沒事?”
“那是因為你上次在‘花間一壺’喝的酒,就有比補充魂氣更好的作用。”
原來是這樣。
“我還以為成為一個鬼,不會疲憊也不會生病,妥妥的天命打工人啊。”
“會生病!”陳先生斬釘截鐵道,“不吸鬼氣就會全身乏力,就像感冒發燒;不小心沾染了瘴氣就會魔變,給魂體造成不可逆的變化,就像絕症一樣。”
我一聽,不得了!
著急道,“那怎麼辦?冥界也有醫生嗎?”
“有類似的角色,我們稱之為巫師,通常是一些有修為的古代鬼,也可以去找閻王或者孟婆,他們可以稱得上是半個神了。”
“你這麼說,又讓我感覺人類最終的歸宿是玄學啊。”
啊,美好的一天就這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