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6日,星期五,一個落日餘暉的傍晚,姜隱跟隨醫療隊伍來到了蒼松縣土門鎮。
土門鎮地勢較高,城鎮化建設相對澤州市而言落後不少,一條不太平整的水泥路歪七扭八貫穿了整座小鎮,沿路是幾棟矮樓,門面不新不舊,幾家商鋪正做著生意,街尾幾戶人家正在做飯,嫋嫋飯菜香氣飄了過來。
姜隱聞著飯菜香,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叫了幾聲。她一路從澤州過來,又是坐飛機又是坐大巴,舟車勞頓,早已飢腸轆轆。
大家夥兒拖著行李在街邊等待派駐的醫院派人來接。
夕陽西下,西邊雲霞翻滾,金光萬丈。北面一座蒼茫大山高峻雄峨,逶迤挺拔,似乎橫貫了整個蒼松縣。
姜隱盯著這半邊的紅霞,想起來之前做的地理功課,不由得問道:“這該不會就是傳說中的祁連山吧?”
眾人初來乍到,原地休整,百無聊賴,聽聞此言,全都抬頭朝北面的雄峻大山望去。
地平線上,紅霞蘊煙,一座蒼茫的大山高聳宛如鋒利劍尖,隨著夕陽的轉移,變換著顏色,即便是半座山體隱入了暗色,也藏不住它的雄威與氣勢。
眾人被這雄偉壯勢的祁連山震撼到。
此次醫療隊的隊長、內科的主任醫師孫偉賢連連讚道:“不錯,不錯,正是祁連山,蒼松縣屬祁連山高寒亞乾旱區和河西冷溫乾旱區,地勢南高北低,這就是祁連山。”
姜隱嘆道:“驛路通三輔,峽門控五涼。”
孫偉賢讚許地看了她一眼,“不錯,這地方,以前可是古絲綢之路的要衝,別看它現在不富裕,但是歷史悠久,文化積澱深厚,是一個有意思的地方。”
土門鎮位於河西走廊的東端、騰格裡沙漠的南緣。
如此地理位置,對於常年生活在東部沿海地區的醫護人員來說,是極其陌生和新鮮的。
剛畢業的泌尿外科實習護士劉秋琳更是對這個氣候乾燥、經濟落後的西北小鎮產生了極大的好奇感。
“祁連山,河西走廊,騰格裡沙漠,這些地名好像只存在高中地理課本上,我還是第一次來呢。”
“我們大家夥兒,應該都是第一回來。”孫偉賢看了眼腕錶上的時間,回頭又清點了一下醫療隊的人數。“待會兒哪家醫院先來人,就先走。”
孫偉賢是他們當中醫療幫扶資歷最深的人,曾經四次援疆,這一次援甘,是擔任了隊長的責任。
此次醫療衛生協作團隊,共有12人,6人為一隊,專業涉及檢驗、內科、兒科、泌尿外科。
姜隱是泌尿外科主治醫師,劉秋琳是實習護士,剛剛大學畢業,本來不該來,但是她主動請纓,一半是義務幫扶,一半算是下鄉體驗,正巧泌尿外科就姜隱一個人,就讓劉秋琳也一起來了,主要是跟著姜隱學習。
另外還有兒科的主治醫師沈越暉、李淑雯,檢驗科的副主任張若明等人及其他4名護士。
他們分別被派往兩家醫院,一家一隊,分頭幫扶。
兒科的李淑雯等六人被分配到土門鎮人民醫院,姜隱、孫偉賢、劉秋琳、沈越暉、張若明與另一名兒科護士尚雅則被安排到位於土門鎮一泉村的中心衛生院。
土門人民醫院的人先來,將李淑雯等六人接走了,姜隱等人繼續路邊等待。
土門鎮中心衛生院是一所基層衛生醫療機構,周邊一公里內連公交車都沒有,需要由衛生院的本地醫生姚立永帶他們過去。
太陽下山之前,一輛洗得光溜乾淨的銀色六座五菱麵包車停在姜隱等人面前。
來接他們的衛生院醫生姚立永已經65歲,雖頭髮花白,面上佈滿皺紋,但身子骨還很健朗,瘦長的身軀套在一身洗得發白的白大褂底下,反倒顯得精神氣飽滿。
他一下車就先向路邊等待的醫療隊鞠了一躬。
眾人都被嚇了一跳,甚是惶恐。
孫偉賢上前攙了姚立永一把,“是姚醫生吧,這使不得使不得。”
“諸位久等了。”姚立永對他們溫和地笑,“我知道你們這趟來的人多,特意請村子裡的周師傅開了這輛車來,這車大,咱們坐得下。”
“辛苦了辛苦了,姚醫生。”
孫偉賢很是感謝當地的同僚能這麼貼心。
姜隱等人拖著大包小包上了車。
一輛麵包車塞了行李後,眾人擠一擠,剛好坐滿。
姚立永坐在副駕駛上,與孫偉賢等人介紹開車的司機。
“這是司機周師傅,是本地人,周家村的人,車技很好,平時遇到突發情況出診,衛生院的救護車不夠,可以叫老周幫忙送一下。”
孫偉賢點點頭,“周師傅,辛苦了。”
他從後座遞給駕駛座的老週一根菸,老周笑著接過,“各位東部來的醫生們,以後有啥事可以叫咱,隨叫隨到!”
麵包車沿著不平整的水泥路從鎮子上駛出去,一顛一顛的。
車上除了孫偉賢與姚立永閒聊著瞭解些當地醫療現狀,其他人都不說話——一整日的舟車勞頓,加上路邊站立等候,又沒有吃晚飯,他們都累了,此刻坐在車上,車子規律的顛簸行駛著,一下子給了眾人一種困頓感。
姜隱擠在劉秋琳和尚雅兩名女護士中間,透過玻璃膜刮花的車窗回頭望,日落西山後的天空顯出深沉的墨藍色,將附近的居民樓都慢慢掩蓋成暗色。
遠處群山綿綿,露出尖尖的山頭,也是暗色的。再遠處,便是深黑,與天際相連,沒有盡頭,也沒有任何高樓大廈的影子。
姜隱這才意識到,她真的遠離了繁華的都市,在這高山與沙漠相連的西北小鄉鎮安頓下來了。
她轉回頭來看向車內的醫護同事們,他們每個人都閉目養神,神態是顯而易見的疲憊,睏乏到都沒任何心情去考慮接下來的鄉鎮生活。
她忽感迷茫。
過去半年,她悶屈壓抑,已無法正常工作和生活。
報名來此地進行醫療協作,很多人都覺得她是腦子一熱。
她自己知道,她是為了逃避。可現在,她身處完全陌生的西北困苦之地,她有點分不清到底是為了自我放逐還是清淨養心了。
*
孫偉賢不愧是有過四年援疆的經歷,這點長途跋涉的勞累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大事,他甚至和姚立永款款攀談起來。
從他們的談話中,姜隱得知,原來姚立永將於下個月光榮退休,退休後他將去隔壁周家村的衛生服務站繼續做村醫。
但是他深知年過六旬的自己不出幾年將走到職業生涯的終點,於是在年初為周家村招了一名年輕人。
年輕人叫周慧妹,是司機師傅老周的女兒,同時也是個95後小姑娘,土生土長,學的是護理專業。
本來大專畢業的周慧妹是要做護士的,但是村裡實在是缺醫護人員,老周又想要讓女兒留在村裡,姚立永就將周慧妹招了過來,培養她成為了一名“準村醫”。
這個關口,澤州中心醫院派出專業醫療隊伍前來支援他們,姚立永很是激動。
他懇請他們將來能帶帶周慧妹,讓她成為一名優秀的村醫。
孫偉賢問:“現在村醫的話,縣裡還是有組織專業考試的吧?”
“這一塊咱們縣裡還沒有普及,只能我自己帶帶她,但是我也年紀大了,教得不好,娃兒學起來也慢。。”
“年輕人嘛,慢慢教,總會得心應手的。”
“但是孫主任,村裡的老人們等不及呀,他們日常得配藥、量血壓,換季的時候,頭痛腦熱感冒的不少,實在是少不了村醫哪!所以我想請你們這些發達城市來的醫生們得空的話多指導指導慧妹,好讓她早日服務咱們的村民呢。”
他們說話間,車已經開出鎮中心,在原野小路上賓士著。
此時月亮爬上樹梢,加上路燈的探照,四周視野還算開闊,可以辨認得出周圍的樹木、村莊,一條歪曲的石子路通向未知的遠方。
不過土門鎮不大,不多時就到了衛生院。
所幸,衛生院不是太偏僻,雖然在土門鎮下屬的一泉村,但是設施還算現代化,大門進去就是一幢四層樓高的建築,保安室和醫院內部都亮著燈,皆有人值班。
車子在醫院門口停了一下,姚立永沒有讓他們下車,只是簡單介紹了下醫院的地理位置,然後帶他們去附近餐館吃了晚飯,又把他們送到了一個翻新過的四方院落裡。
院子叫一泉四村,是一個小社群,四四方方,層高兩樓,土石結構,典型的北方樣式,與衛生院隔了兩條路。
這即將是姜隱等人為期六個月的“宿舍”。
姚立永已經為他們分配好房間:男士們住一樓,女士們住二樓。
眾人早已累癱,一安頓好,便早早的休息了。
姜隱也渾身疲乏,一進房間,行李箱都來不及收拾,就倒在了四方的單人床上。
三月的天,還算涼,她拿手摸了一下身下的被褥,柔軟、厚重,又散著一股好聞的太陽香味。
她略有驚訝,竟沒想到姚醫生貼心到將他們的被褥都曬過了。
她稍稍抬了身子,環顧四周,頭頂的白熾燈很明亮。北方的房子,層高很高,刷白的四堵牆,傢俱不多,一個白色衣櫃、一個小方桌、一把椅子。
因為佈置簡單,留白多,所以顯得十幾平的房間似乎很大。
不壓抑。
這讓姜隱對這個小鎮蒙生了一點好感。
但是她實在太累了,早早洗漱就躺床上了。
雖然床褥都曬過了,但是舊色的棉被依舊散出一股淡淡的棉脂味。
她躺在裡面,明明很疲乏,但是聞著那股味道,一直輾轉反側。
她沒由來的感到很不開心,腦海中明明寂靜一片,她明明什麼都不去想,可一股雜亂的情緒衝進了她的身體裡。
她感覺到很混亂,很煩躁,胸腔處也很悶,悶得似乎喘不過氣來。
她知道,她犯病了。
她張開嘴巴,在黑暗裡大口喘息了一會兒,爬起來推開木窗子。
深夜的寒涼氣息夾雜著冷風一下子撲到她臉上,她像溺水的魚兒忽然得到了充足的水分一樣大口呼吸起來。
氧氣入肺,胸腔處的悶熱逐漸散去。
她愣愣盯著這個偏遠小村鎮的夜景,四周群山延綿不絕,山峰成細小的波狀,在夜幕裡只有一條彎彎的曲線,從一段連著一段,在最北面的方位突然下降成了一條直線。
村鎮的北端是一塊平地?
姜隱細細看了一會兒,只覺得熟悉,腦子裡也有些混沌。
她想不起來北面應該是什麼地理形態了。
想不起來就不想了。
她關上窗吃了一片氟西汀。
白日裡的舟車勞頓讓她身體疲乏,緩解了短暫的抑鬱之後,只覺眼皮乏重,感官遲鈍。
就這樣緩緩睡了過去。
但是氟西汀是有副作用的,她的副作用是早醒。
等到她醒來,是凌晨四點鐘。
整個一泉村尚在沉睡中,夜幕也黑沉,死一般寂靜。
她卻怎麼也無法入睡了,從床上坐起後,按亮手機。
手機裡多了一條簡訊。
“音音,我回來了,或許我們可以見一面。”
傳送時間是凌晨12點整。
她已經入睡,所以沒有及時看到。
她手指停留在回覆框裡,眼睛裡閃過一絲淚光。
片刻的猶豫過後,她實在不知道應該如何回覆。
她又變得焦灼起來,繼而覺得煩躁。
她簡直煩透了這些複雜的人際關係。
為什麼她都逃來了西北,還是有人不肯放過她非要給她造成人際關係上的困擾?
她很煩。
於是她把手機開了免打擾模式,披衣而起。
她又吃了一片氟西汀,拆藥盒的時候,她眼神空洞,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現在在想什麼。
她穿上一件厚實的黑色衝鋒衣,拉上拉鍊,戴上帽子,無意識地把那盒還剩一半的藥和一支圓珠筆塞進了衣服口袋裡。
她開門出去。
凌晨的風很冷,吹在臉上有種寒冽感。
但是她卻很喜歡。
她一直喜歡被風吹拂臉頰和身軀的感覺,不管是炎熱的夏天還是寒冷的冬天,不同季節的風,在她看來連氣味都不一樣。
風來自大自然,帶著觸感撫過她的面板,她才感覺到一種來自塵世的生命感,只有這樣,她才能不斷的提醒自己:她還活著,她是一名醫生,她還很年輕,她還有很多未完成的事情要去做。
這座小村莊不大,依山而建,她一路沿著村莊往北走。
她張開手臂擁抱了一下從四面八方吹過來的風,她不知道這些風越過山川、穿過曠原,要去往何處。
哪裡又是歸鄉呢?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忽然想起了睡前從窗戶裡看到的北面那一抹下陷的地平線是什麼了。
是沙漠。
群山連著騰格爾沙漠。
她所處的這個地方正位於騰格爾沙漠的南緣。
她從小生活在東部沿海城市,去過海邊,卻從未見過金波浩瀚、連綿壯闊的沙漠。
她突然很想去見見。
她邊走邊想,她運氣好的話,或許會看到日出沙漠吧。
因為一個她從沒見到過的景象,她的心裡忽然開心了一點。
她迫切想要知道傳說中的騰格裡沙漠長什麼樣。
於是她跑了起來。
耳邊風聲呼呼。
她腦海裡浮現出一個想法:她要和這穿過曠原的風一樣,去到該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