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走到尾聲,幕布黑漆漆的一片,客廳裡昏沉暗淡。
宋梔靠在沈聿白懷裡,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不講究話題,想到什麼就聊什麼。
不知聊了多久,宋梔終於迷迷糊糊地睡去。
隱約感覺到被人抱起,身體騰空片刻,又陷入一片柔軟的床裡。
接著她唇瓣覆上一抹溫熱氣息,那人吻了吻她,低聲說,“晚安,愛你。”
沉沉睡去前,宋梔腦子裡晃過那部暗戀成真的電影。
她想,沈聿白真可憐,電影裡的主人公在見不到心上人的日子裡,至少有照片作回憶,還能睹物思人。
他卻什麼都沒有。
在15歲那年夏天相遇,再到前幾年遠遠拍她的背影,在這段時期裡,他沒有任何能用來回憶的東西,甚至可能最開始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少年的記憶裡,只有那晚的風,和額頭刺痛的傷口,以及僅僅見過一面的她。
他靠著少得可憐的回憶,獨自撐過了很多年,最後翻山越嶺朝她奔赴而來。
——
第二天恰好週末,倆人直接一覺睡到中午才醒。
簡單吃過午飯,宋梔去練琴,沈聿白在處理工作上的事。
日頭西斜,天光暗淡,就這樣默默陪伴著度過一整個下午。
傍晚的時候,周宇川打來電話,說訂了餐廳一起吃飯。
據說是一家音樂餐廳,老闆還是周宇川兒時夥伴。
他特意為了照顧朋友生意,但一個人天天來胡吃海喝又太刻意,於是乾脆把他倆也叫上。
大廳裡有個搖滾樂隊正在激情演唱,都是頗有年代感的金曲,主唱沒留長髮,揹著一把吉他,嗓音滄桑渾厚,很有故事感。
幾人在包廂裡吃飯。
隔著四面屏風,宋梔聽見外面歌曲換了一首接著一首,偶爾中間還穿插幾首抒情歌。
“我們不慌不忙,總以為來日方長。我們等待花開,卻忘了世事無常...”
“依然記得從你口中說出再見堅決如鐵,昏暗中有種烈日灼身的錯覺...”
“卡路里我的天敵,燃燒我的卡路里!”
“拜拜甜甜圈珍珠奶茶泡麵,火鍋米飯大盤雞...”
宋梔一口水猛地嗆住,忙偏過頭,一邊咳嗽,一邊還笑得停不下來。
沈聿白輕輕替她拍著背,見到她笑,也鬆了口氣,既無奈又好笑道,“這畫風轉變得太快了。”
宋梔笑得說不出話,只能一個勁點頭表示贊同。
外面的聲音還在繼續嗨,“努力,我要努力,我要變成萬人迷...”
周宇川也笑得不行,“這家老闆就這種風格,可能怕客人聽覺疲勞,放點年輕的歌。”
“來這吃飯的好像全是年輕人,”宋梔說。
周宇川點頭,“我以前跟他說過這個問題,他不聽,就喜歡那些年代金曲,說是有懷舊的氛圍感,人家唱金曲他還在娘肚子裡呢,不知道懷哪門子的舊。”
他笑笑,“後來幾個朋友好說歹說,他才不情不願地加了這麼幾首,開個餐廳弄得跟老年人回憶激情歲月一樣,周邊又是寫字樓,年輕人多,他不願意順應潮流,抽獎互動也不搞,所以生意就一直不溫不火的。”
真正接觸下來,周宇川才發現宋梔並不像傳聞中那麼高冷。
不僅不高冷,而且還很好相處,沒大小姐架子,什麼都懂,也什麼都能聊。
當然,如果旁邊那人沒遞來個瘋批涼淡的眼神,周宇川可能會繼續,順便給宋梔講講這位朋友的發家史。
吃飯的時候,周宇川往對面瞥了一眼,突然有點後悔請他倆吃飯了。
對他這個單身狗太不友好。
他不緊不慢地挑了口菜,揶揄道,“你們這都老夫老妻的了,吃飯還要互相挑菜啊?”
“夫妻就不能挑菜了?”
沈聿白邊說著,邊低著眼給一塊魚肉挑刺,挑完自然而然地放進宋梔碗裡,這才笑著抬眼看他,“你這都從哪論的?”
周宇川看完全程,嘴角抽了抽,“反正我爸媽不這樣吃。”
沈聿白笑了下,“你別平白無故給我長輩分。”
宋梔也忍不住笑了。
周宇川反應過來,罵了句不要臉,又一臉無奈的樣子,“行吧,你倆就可著我這個單身狗欺負。”
吃到一半,沈聿白漫不經心地問了句,“收購了沒?”
他沒點明,其他兩人都知道他暗指的什麼。
周宇川正和魚刺作鬥爭,等把魚刺挑完,他才開口,“快了,就這幾天的事兒。”
沈聿白點點頭,沒再說別的。
他語氣稀鬆平常,像在問今天天氣怎樣,問完就算,完全事不關己的模樣。
想了想,周宇川還是詳細說明情況,“收購後,我打算把中高層全都裁撤,該補的補,該賠償的賠償,星睿的裙帶關係太嚴重了,連個小主管都沾親帶故的,還想獨佔山頭稱大王。”
話落,周宇川觀察了下沈聿白的臉色,見沒什麼異常,他才又說,“我在考慮把原來的董事長也撤了,剛好我這有個合適的,先前一直跟在我爸身邊,培養了很多年。”
“你爸提前把人才都給你備好了,”沈聿白說,“你按自己的打算來就行,不用顧忌我這邊。”
倆人多年兄弟,周宇川也沒掖著藏著,當即瞪他一眼,“那你還問?”
沈聿白笑笑,難得服了軟,“就隨便問問。”
直到後來,宋梔去了衛生間,暫時離開包廂。
沈聿白才實話實說,“換人的事你隨便換,我問你收購的事,就是想問你什麼時候能換人,星睿那邊有條手工藝品街,我一直想跟宋梔去逛。”
周宇川狐疑看他一眼,“他在你就不能去?你什麼時候變這麼矯情了?”
“不是,”沈聿白不知想起什麼,輕笑了聲,“是宋梔不肯過去,她擔心我看見那些人心情不好,無論我怎麼勸,她都不肯往那個方向走。”
周宇川:“......”
沈聿白沒管他一言難盡的表情,自顧自道,“你也知道,星睿對面那條街確實挺出名的,她又很喜歡那些手工藝品,就因為這事一直拖著沒去逛。”
周宇川差點被這把猝不及防的狗糧噎死,“行,你牛,難怪你能追到宋梔,我心服口服。”
“主要是她對我好,我感覺這事挺對不起她的。”
“知道你倆感情好,”周宇川擺擺手,無力吐槽,“別說了,饒了我這條狗命。”
再次回來包廂,宋梔興致明顯沒那麼高了,淡淡斂著眸子,不知在想什麼。
她拿筷子戳著白盤裡那塊魚肉,心不在焉的。
魚肉肉質緊實白嫩,被戳得一彈一彈的。
沈聿白側頭看向她,“怎麼了?”
宋梔頓了下,“沒。”
她似乎意識到自己表現得太明顯,停了筷子,低頭就著盤子把魚肉放進嘴裡,漫不經心地嚼著。
等她吃完嚥下去,沈聿白才問,“碰見誰了?”
宋梔極快地否認,“沒誰,我就出去一趟,能碰見誰?”
沈聿白看了眼她的神色,瞭然道,“沈聽松?”
宋梔:“......”
對面周宇川也震驚了,“靠,不會這麼巧吧!”
然而有時候世界就是這麼小,有些相遇也很巧。
當三人結束飯局,從餐廳出來時,沈聽松正站在某輛跑車前,彎著腰衝車裡的人說什麼。
那是與星睿曾有過合作的某個集團的富二代。
三人經過時,還能聽見沈聽松賠笑的語氣,“麻煩你跟你爸打個招呼,他現在也不肯接我電話,就按我今晚和你說的,我們願意...”
那富二代一臉不耐煩地打斷他,“知道了,知道了,你怎麼羅裡吧嗦的,跟我爸那人一樣討厭。”
話落,富二代看都沒看他,直接轟地一聲揚長而去。
與此同時,沈聽松收了笑容,直起身。
下一刻,他抬眼看見了對面的沈聿白一行人。
他神情稍怔片刻,很快拿捏好態度,像對待老熟人一樣,語氣熟稔,“你怎麼在這?”
沈聿白淡淡看他一眼,沒理他,徑直往前走。
“聿白!”沈聽松從身後追過來,擋住他們的去路。
他說,“咱們父子倆單獨聊會兒行嗎?爸爸有事想跟你談談。”
他把那兩個字說得極其自然,不僅沈聿白,宋梔和周宇川也愣了下。
父子倆不像是幾年沒見,還在商場上鬥爭得你死我活的敵人,也沒有那些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
沈聽松反倒像是個慈父,想與兒子聊聊知心話。
沈聿白有點想笑。
“爸爸”,他生命裡有這玩意兒嗎?
但有些事情總歸要解決,沈聿白和沈聽松重新折回包廂。
他全然沒了在宋梔面前的好脾氣,眼神冷淡,語氣更不耐煩,“有什麼事你說,我沒那麼多時間陪你耗。”
“聿白,這兒沒外人,”沈聽松姿態放得很低,“其實爸爸是想請你幫個忙。”
“那是我妻子,我朋友,不是外人。”
沈聿白嗤笑了聲,“對我來說,你才是那個外人。”
沈聽松向來會察言觀色、又識時務,不然憑他那點智商,星睿早被人收入囊中了。
“是,是我說錯了,我現在年紀大了,說話又不過腦子,你原諒下爸爸。”
他故意這樣說,故意裝可憐。
沈聿白早已免疫,完全不吃他這一套,直入正題,“你想我幫你什麼?說服周宇川不收購星睿還是不撤你董事長的職位?”
沈聽松一怔,驚訝道,“原來你知道他要換人?”
“是,剛知道。”
沈聽松壓根不信他,自顧自道,“所以這裡面還有你一份功勞?”
沈聿白看他一眼,不緊不慢地拎了把椅子坐下,雙腿散漫交疊,“沒,我沒參與,不過收購星睿倒是有我一份功勞。”
沈聽松驚得瞪大眼,轉而暴跳如雷,哪有半點慈父形象,指著他鼻子罵道,“你,你個沒良心的東西!居來還敢來整你老子,我說周宇川哪來那麼多現金流,原來是你搞的鬼!”
“你他媽真是出息了!還敢給我使絆子!”
“當初要不是老子把你從那個破鎮子帶回來,你現在指不定在哪個犄角旮旯混日子呢!哪能有你今天?”
沈聽鬆氣得面色漲紅,指著他鼻子,罵得唾沫橫飛。
沈聿白神色淡然,冷白手腕懶散垂著,看著他氣急敗壞地從這頭踱步到那頭,罵得滿頭大汗,整整五分鐘都不帶重樣的。
這才是真正的沈聽松,是沈聿白記憶裡的父親。
他像是在看一場猴戲,等那隻上躥下跳的猴表演完,他才開口,“這隻有我們倆,你沒必要在我面前演戲,你當初把我從小鎮上帶回來,到底是為了什麼,我們彼此都心知肚明。”
像是被兜頭淋了一盆冷水,沈聽松瞬間啞火了。
半晌,他動了動唇,狡辯道,“那我是為了讓你更好,不然你以為我願意操這份心?誰知道生了你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背後還他媽搞自己老子!”
“別不承認,你只是為了讓你公司更好而已,”沈聿白說,“該還你的恩情我早已經還了,上學的時候我沒花你一分錢,全是我打工掙來的,這你知道。”
“前幾年你安排商業間諜混進我公司內部釋出會,聯合別的公司攪黃我們幾個專案,又利用輿論,誣陷華越高層員工的私生活,我也給足你面子,沒跟你計較。”
“後來你變本加厲,惡意降價跟華越爭市場,私下又跟我們合作方聯合起來搞事,還派人三天兩頭到專案工地鬧,甚至還想派人跟蹤我的行程。”
沈聿白忽然吼道,“你對我做的這些事,你告訴我,我該念你什麼恩情?!”
沈聽松被吼懵了,也沒了那股罵罵咧咧的勁兒,呆愣愣地定在原地看著他。
不知道是嚇傻了。
還是沒想到曾經使過的那些不入流的手段竟然全被他知道了。
沈聿白又說,“你當初接我回來,只是為了讓我跟人聯姻,扶植你自己的公司,你一直都是這樣,你眼裡只有自己的利益,是我沒看清你上了當。”
“你老婆跟那些富太太關係好,幫你攢人脈,所以她找我麻煩,你明知道我是被誣陷的,卻還是會順著她的意願打我一頓,就為了討她開心。”
“小區裡的孩子把我堵路上打架,你不是不知道,卻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每天帶著滿臉傷回來,你也裝看不見,為什麼?因為你惹不起,你怕有一天你得求人家辦事。”
沈聽松嘆了口氣,語氣也比之前緩和不少,“我承認之前是我的錯,沒顧忌你的感受,但你想想,那個離婚時死活都不願意帶你走的女人,聽說她現在跟了個有錢人,日子過得特別滋潤,你好好想想,我對你總比她對你好吧?”
“你是想提醒我有多可憐嗎?”沈聿白冷嗤一聲,“她是不要我了,但她不像你,三番五次打擾我的生活,甚至一心想毀了我。”
沈聽松好半天才動了動唇,說,“對不起,聿白,我...”
“你別這樣叫我,”沈聿白皺著眉,不耐煩地打斷他,“你也不用說對不起,你永遠不會真的覺得有愧於我。”
“如果明天你的公司能東山再起,那你轉頭就會狠狠來對付我,把今晚在我這受的氣加倍還回來。”
“你從來都是,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人話鬼話都能說。”
沈聿白早已認清沈聽松是什麼人。
現在想起來小時候遭的那些罪也只能怪自己傻,傻得可憐。
因此今晚這場談話,除去對於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能力由衷佩服以外,倒也沒太大的情緒波動。
出來的時候,周宇川觀察了他很久,再三確定他沒事後才坐車離開。
宋梔反應更大。
許特助還在公司賣命,一時半會兒來不了。
宋梔擔心他情緒不穩定,於是打算親自上陣。
沈聿白笑著拉住她,柔聲道,“真沒事,還是可以開車的。”
宋梔實在心疼他,剛才在包廂門外聽見幾句,聽見他父親吼,以及沈聿白的那句——
“你對我做的這些事,你告訴我,我該念你什麼恩情?!”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父母。
宋梔難以想象沈聿白過去的日子如何灰暗。
被誣陷、被算計,動輒就被打罵,他是如何一步步逃離沈聽松的掌控,掙脫那張囚禁他的牢籠。
那條路上荊棘滿地,但他仍是踩著一路的荊棘,縱使顛沛流離,仍是朝她奔來了。
她感覺心臟被揪成一團,呼吸有些發緊。
宋梔二話不說將人趕去副駕。
她有意活躍氣氛,主動繞過車身,開啟副駕車門,將一隻手虛撐在車頂,“沈總,請上車。”
沈聿白看著她忙前忙後哄他開心的樣子,眼眶開始發熱。
他彎了彎唇,十分配合地上了副駕,那隻手始終小心護在他的頭頂。
他也裝模作樣地撣了撣肩上壓根不存在的灰,矜貴散漫,“謝謝。”
宋梔盡職盡責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沈總客氣。”
沈聿白沒忍住,率先笑了場。
後來一路都很安靜,宋梔專心開著車。
車燈劃破前路所有的黑暗不堪,所過之處,便是燈火通明,星河燦爛。
經停紅綠燈路口,宋梔側頭看了他一眼。
沈聿白靠在座椅裡,側著頭安安靜靜地看窗外。
夜色濃郁,街邊商鋪已經亮燈,路上車流如織,鳴笛聲此起彼伏。
紅色車尾燈被模糊的夜色拉長,路燈與霓虹連成一片,整座城市彷彿驟然甦醒的睡獅,生機活泛起來。
從宋梔的角度,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見他被霓虹光影勾勒的側臉輪廓,人依舊俊逸挺拔,線條清晰流暢。
車停在家門口,耳邊的風聲也逐漸減弱。
宋梔沒急著下車,靠在座椅裡解了安全帶,側身去拉他的手,“沈聿白。”
沈聿白對上她擔憂的視線,反倒輕輕捏了捏她手心,笑意溫柔,“放心,我沒事。”
想了想,他又問,“全聽見了?”
“只聽見一部分,從他說把你從小鎮上接回來那之後。”
“嗯,”沈聿白低垂著眼,緩慢地摩挲著她的虎口,聲音在安靜的車廂裡顯得低沉,“雖然那幾年過的確實不太好。”
宋梔沒說話。
她心想,何止是不太好,簡直是爛透了。
結果下一秒,她聽見沈聿白說,“但是能遇見你,我覺得是我撿了天大的便宜,至於那些不好的經歷,也就變得微不足道了。”
宋梔眼淚差點下來,卻仍是笑眼彎彎地看著他,“你一路都沒說話,就是在醞釀這些情話嗎?”
沈聿白也勾著唇角笑,“嗯,如果你喜歡聽...”
“喜歡,”宋梔不等他說完,偏頭將唇印在他的唇瓣上。
她目光灼灼地望著他,“沈總情話那麼動聽,我一萬個喜歡聽。”
沈聿白也吻著她,溫熱氣息灑在她的唇上,融著滾燙的愛意,“我每天都說給你聽。”
宋梔莞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