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 前日晚上,顧惟玉的馬車與一八抬大轎在城內險些撞上,寶卷下了馬車檢視,只看形制,蘇州城內各級官吏,並未有出門乘坐八抬轎之人。且現在的風氣,出行仍是以馬車為主,這麼一抬大轎子,想必是從京城裡帶過來的風氣罷。
當日,藍浦與顧惟玉起了爭執,顧惟玉險些要攆她走,藍浦為證明自己的能力,硬是回頭將那轎子裡的人跟蹤了一天一夜,當天晚上,藍浦趴在那人的房樑上盯了一夜。此刻,顧惟玉問起,藍浦咬了一口點心,起身道:“那人是都知監四品採買太監何枯,他剛從山東來,這次南下說是要給臨清船塢採買木材。我們撞見他的時候,他剛剛從得月樓出來,蘇州知府範錫夕設宴招待他,同去的還有新任應天巡撫史紀冬。”
話音剛落,寶卷笑了起來,他嗤道:“說你什麼都不懂,你真是什麼都不懂。何枯只是個四品太監,應天巡撫代天子巡守應天府,是招待也是蘇州府招待史大人,這個太監本是過來打秋風的罷。我看你簡直是本末倒置,胡說一氣!”
“你......”
藍浦又被寶卷噎住,她自小在江上長大,哪裡曉得旁人吃個飯裡頭都有這許多門道。果真,這岸上的世界真是複雜極了。想到此處,她又盤腿坐下,口中說道:“那些人與咱們又有什麼關係,咱們是過來做生意的,如今生意也做成了,待過了端陽節,咱們便要啟程回洛陽了,何須理他們這個太監那個巡撫的。”
說罷,她又看向青袍的顧家少爺,揚眉道:“顧公子,咱們什麼時候回洛陽?”
顧惟玉似是笑了一下,又似乎根本沒笑,只是他生的實在好看,挑眉鳳目,鼻樑挺拔,身姿也頎長優美,一眼看過去,能看見他眼角眉梢的一段清韻風流。若硬要說他有什麼不足,那是她不喜歡這樣白皙的男人,也不喜歡他的薄唇。她爹說了,薄唇的人都薄情,顧家公子這樣的標緻人物,她藍浦可消受不起。
藍浦這一番打量全部落進了寶卷的眼底,他轉轉靈活的大眼珠子,哼道:“你可快別盯著我家少爺看了,再看幾眼,他指不定又要送你走了。你曉得吧,我家少爺是訂了親的,此番我們還要去京城,拜會少爺的泰山老丈人。你呀,可收了心吧!我這是為你好,怕你傷心失望,曉得吧?”
“嗤!得了吧,你以為你家少爺是什麼寶貝,誰都喜歡?”
寶卷鬼靈精一樣,怪笑道:“那你方才為何盯著我家少爺的側臉看了這許久,定是覺得他好看才這樣看,你怎麼不去盯著那瘸子瞎子和乞丐看?”
藍浦瞧瞧這甚是精怪的小廝,又瞧瞧那玉人一般的顧家少爺,暗暗打了個冷顫,心道:這得是哪家小姐如此堅強才能嫁進他家啊?換做自己,不出三天要與這人和離了。
顧惟玉似終於從那太湖之上回過了神,他手指輕敲窗臺,輕聲道:“去盯著那唱評彈的兩父女,他們後頭的人是莊家。”
寶卷與藍浦對視一眼,揭開簾子前後出去了。
蘇州府衙內。
史侍郎坐在府衙內詢問今春蘇州府的商稅情況,蘇州知府範錫夕帶著蘇州同知閔夢餘坐在一旁,見史侍郎問起,閔夢餘道:“回侍郎大人,今年蘇州府全年的商稅已經全部繳納完成了。過去邱大人立下規矩,春季之前將全年的稅全繳了,餘下的三個季度不再繳稅。”
邱荊此舉一舉數得,將一年間繁瑣的稅款一次性繳納完畢,春季以後,餘下九個月不再納稅,商家亦會活泛許多。史紀冬點頭道:“邱大人此舉甚好,是蘇州府內如此,還是南直隸其他州府亦都如此?”
閔夢餘笑道:“邱大人本為留都兵部尚書,又任應天巡撫轄南直隸之下江南諸府,南京自不必說,商稅由吏戶兩部直接負責。淮安府有船塢,徵稅情況本複雜一些,餘下徐州、揚州、常州、鎮江各地產出不一,每年上繳朝廷的物品也各有不同,此番收稅法,如何能一一實行下去。”
史侍郎掀開茶蓋,飲一口茶,又道:“商戶資產如何規整,門攤稅又如何起徵?”
蘇州府內的門攤稅自來都是一攤爛賬,通常都是商戶裡的門面人物一次性繳納了他們那一片的門攤稅,接著他們又向其他商戶索要稅款。至於要多要少,那朝廷管不得那麼多了。範錫夕瞧閔夢餘一眼,不知怎麼回答。
閔夢餘笑看著範錫夕,嘴裡道:“是如何該當如何,範大人照實說是了。”
範錫夕抹一把額頭上根本不存在的汗,他低頭道:“回大人,門攤稅通常都是商販中的頭子按照慣例繳納,有時多有時少,並無定數。”
史侍郎瞧了範錫夕一眼,道:“商戶們經營些甚麼產業,衙門裡可有備案?”
時下每家每戶職業都有分類,屠戶為屠戶,更夫為更夫,子承父業,職業不可輕易更改,人民亦不可隨意移居。商戶販售什麼商品,衙門都應該有記錄,以免商戶隨意更改所售商品,打亂市場秩序。是要有所增減,也要向衙門報備,故此,史侍郎才有所一問。
範錫夕又看向閔夢餘,閔夢餘笑道:“範大人看著在下作甚,不如請位師爺去後頭拿了事錄來給侍郎大人瞧瞧。”
有師爺取上來蘇州城內商戶記錄簿,裡頭最近的商戶變更還是三年之前的報備,如今已是永樂二十二年,上頭倒是好生記錄了永樂十九年的些許變動。城內販售紙筆的閱微齋新添了瓷器生意,飯館四球齋更名為春意鬧,史侍郎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方道:“著人去走訪城裡每一家商戶,重新記錄備案。此間開始,略有變動,都要到府衙備案。”
範錫夕連連點頭,“是的,下官即時著人去辦。”
史侍郎點頭,道:“門店商戶固然要錄事,還有走街串巷的貨郎小販們也不要漏下了,他們亦是要錄下的。還有各家客棧、貨棧,都不要漏下。先統統登記一遍,至於各家產業如何,如何納稅,日後再做商討。”
語罷,史侍郎方道:“不知這蘇州城內可有善音律的樂師,我想找個教授琴藝的師傅,範大人可有好的人選推薦一二?”
史侍郎說起了閒事,範錫夕才算撥出一口氣,今日才過午時,這位新任巡撫史大人不去他的巡撫衙門,不請自來進了府衙,鬧得府衙裡好一陣雞飛狗跳。這位大人也不說別的,來了開始問今年的商稅漕糧,果真是戶部侍郎,到哪裡都不忘關心糧稅問題。要找琴樂師傅,且不知找來何用。
範錫夕松下緊繃的肩膀,史侍郎又略過了公事,他才張嘴問道:“不知大人找樂師所為何事?”這位戶部侍郎史大人狀元郎出身,理應六藝一樣不差,總不會這把年紀方才想起要習琴吧?
史侍郎面色凝重,範錫夕一看史侍郎面色不佳,知道自己又說錯了話,上峰說要琴師便找個琴師好了,自己多個甚麼嘴?範錫夕亡羊補牢道:“蘇州城內有幾個琴師甚是有名,不知大人想找個什麼樣的琴師?”
史侍郎嘆一口氣,眉目不展,只道:“家裡的孫女頑劣,六藝不通,只想給她找個好的先生教教她,也無需每日授課,每旬去個三四天也夠了。”他看向範錫夕,“可有這樣的先生?”
範錫夕的腦子裡連續轉了好幾圈,史紀冬的孫女?據他所知,這位史大人有兩個兒子,大的在做生意,小的便是早早名聲在外的解元郎,兩子都沒成親,何來孫女?
史家,史家的兒子,史家的女兒?範錫夕猛然醒過來,霍水仙可不是史侍郎的女婿麼?那他口中的孫女豈不是霍青棠那丫頭?範錫夕終於將史侍郎與身邊同僚的關係串聯起來,霍水仙自永樂十二年調入揚州府,這揚州同知一做是十年,他已然忘記了這位同在揚州多年的同僚的靠山是當朝戶部侍郎史紀冬史大人。
說起霍青棠,這丫頭也甚是命苦,早早失了母親,父親如何慈,也代替不了母親。霍水仙后來又續娶了張家的女兒,那張家一家子人精,想必張氏也不是個好相與的,霍青棠不識六藝,也想得通了。
給霍青棠找個教琴的師傅,這事不難。難難在,史侍郎本身是狀元郎,君子六藝肯定一樣不差,這丫頭的父親又是當朝探花郎,霍水仙的雅緻風流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這丫頭要教,到底要找個什麼樣的人才能教得讓這家人滿意?這一家子都是清貴人物,琴藝亦都是個中高手,要是請個老師回來反倒有所不如,那才真是貽笑大方了。
這一番思慮下來,範錫夕竟是左右為難,遲遲下不了決定。忽聞後面有輕咳的聲音,他扭頭一看,瞧見閔夢餘年輕含笑的臉。閔夢餘?這人進士出身,出自青州閔家,其大伯閔肇貴為六部尚書,又和史侍郎同在戶部,即使教的不好,想來史侍郎也說不出甚麼來。畢竟閔尚書在前頭還壓著史侍郎一頭,是看在尚書大人的面子上,史侍郎也不會見這人的怪。
範錫夕左想右想,明裡暗裡都是閔夢餘最為合適。打定了主意,他才道:“這蘇州城里名師不少,但都不如我們這位同知大人彈得好,我們這位閔大人,他盛名在外,真是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範錫夕此一番簡直唱作俱佳,似遇見了驚天奇才般稱讚不已。史侍郎瞧向閔夢餘,閔夢餘低頭作揖,道:“範大人謬讚,下官不才,讓侍郎大人見笑了。”